“我们回去把左右杀掉吧……呕……几百年前就不该救他……呕……”
“还是怪我们自己吃太多了……呕……”
我一边忍住胃部的不适,一边拍着敖炽的背,可怜的,已经抱着纸袋吐了十分钟不止,脸都吐白了。我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充其量比他少吐了几次,怀孕时都不曾这么难受过。
幸好没有人路过,不然堂堂的不停老板娘跟东海龙宫的少主人蹲在墙角你呕过来我呕过去的鬼样子实在不好交待,多让群众们失望啊。
不过这里多半也不会有人经过,起码不会有多少活人经过。
因为,在我们身后一墙之隔的地方,是殓房。
这里是地下三层,往上属于一所名为luna的私立医院。
地址是左右给的,要见的人也是他介绍的,但超级跑车是没有的,著名妖怪组织“飞星”口口声声承诺的全方位物质支持,只是两张可以购买火车票地铁票巴士票的充值卡……米良还特别贴心地让我们随便使用无需节省,充值的事由他负责。
敖炽当时气得把充值卡扔到地上,说坐公交还不如靠他自己飞,米良把卡捡起来,耐心安慰说总是自己飞来飞去难保灵力外泄引起不必要的注意,飞星是一个极其低调的组织,顺便还说,这种充值卡在英国只供年龄在25以下的年轻人使用,也怪他当时没考虑那么多,脑子里只有敖炽年轻英俊的模样,便给购买了这种卡。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米良这个家伙,狡猾程度不比他老大逊色多少,相当善于抓人的弱点……区区几句话,便消了敖炽的怒气,“看起来不到25岁”的他喜笑颜开地把充值卡揣进了兜兜里,当下便什么都不计较了。
但是,肤浅的快乐终是不能持久的,尤其在坐了地铁又转巴士各种折腾才抵达目的地之后,连口水都没喝上,便被领到殓房这种地方,若还能笑得出来的,不是傻就是傻。
“还需要纸袋么?”半开的殓房大门后,探出一个男人的脑袋,华裔,黑发,长短刚及肩,还随随便便地拿皮筋扎了个半丸子头,年轻,目测是真正的不到二十五岁,眉目俊秀,唇红齿白,脸孔更白,很缺阳光照射的那种略微病态的白,神态倒是轻松从容的,问我们时的语气仿佛是在问超市的大爷大妈你们还需要一个袋子装菜吗。
大约一个钟头前,我们在医院大堂里见到了他,那时他正蹲在地上给一个坐在轮椅里的小女孩表演徒手扭气球的绝技,看不出是猫还是狗的作品把小病人逗得十分开心,而他笑得比那孩子更孩子。
他老早就发现了我们的存在,跟小朋友告别后才转身对我们道:“你们比约好的时间晚了三分钟。”说罢又上下打量我们一番,抬起胳膊勾勾手指,“跟我来。”眼神里一点初次见面的陌生感都没有,连招呼都不需要打一个,仿佛见到的是每天给他送外卖的人。
来之前左右只给了我们一个手机号一个地址一个名字,我们要见的人,叫上官羚,性别男,职业医生。
医院里的人来来去去不少,他轻车熟路地在前头走,我们不声不响跟在他身后,时不时要避开匆匆经过的轮椅和担架车,身为寻常人类便是这点弱势了,生老病死太频繁,医院总是比超市热闹。
“这小子让人不舒服。”敖炽嘀咕道,“确定他跟左右是一伙儿的?”
“电话不是他接的么,你看他夹在口袋上的牌牌上不也写着‘Dr.Antelope.Shangguan’吗。”我肯定人是没找错的,但也同意敖炽对他的初步评价,不做作的温柔与不强硬的冷漠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汇集出一种独特的气场,就是那种你刚想回报他一个温暖的拥抱时,他却轻轻退后两步,微笑着跟你说不用了,让你有一点自作多情的尴尬,但又不会因此跟他决裂。
敖炽大概是想不到这么多的,他只留意到我说的名字:“‘antelope’……他还真叫自己羚羊啊?!”
“也不算难听。”我盯着前面那个比敖炽矮了半个头的瘦削身影,裹在白色医生袍下的他背脊挺拔,走路生风,看起来虽不强壮,但也算精神奕奕。
我曾问过左右,“飞星”有多少成员,除了已知的老白,其他都是什么身份来历,毕竟我们现在也跟你们算一伙的,好歹也该知道站在同一阵营的都是些什么款式的家伙。
但左右拒绝回答,连有多少成员都不告诉我,说这是他的规矩,还说那都是一群跟4E死磕到底的家伙,但平日里大家甚少相聚,除了有极其重大的事件需要面谈商量,其余时间大家都在各自的位置上隐蔽地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待到时机成熟,我们自然有机会跟部分同僚们认识。末了,他也十分坦白地说,飞星的完整成员名单,只有他知道,有些成员可能直到生命终结时都不曾见过几个同伴,那些各怀技能对抗4E的家伙,在现实生活里或许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上班族,甚至流浪汉,可能也有身家不俗的富豪,或者在各自的专业领域里无比出色的大咖。所以他认为单线及小范围联系是最可靠安全的,毕竟一旦这份完整的名单泄露到不该知道的人手里,他们不但会失去暗中对付4E的资格,更有灭顶之灾。再说,人心难测,今日尚是同盟,明日是否提刀来见,不好讲。然而遵循这个规矩的话,即便敌人有机会下手,也只能损伤飞星的一部分,不至于全军覆没。
如此,我能理解。但我还是对左右表达了遗憾,因为我想象中的所有成员欢聚一堂开春晚的热闹场景怕是永远不能够出现了。
看来即便活到左右这个岁数,最怕的依然是人心。
但左右比我想象中乐观,他说这场春晚早迟都能开的,只要世上再无4E,月月年年美酒佳肴,全员狂欢又何妨。
可敖炽还是不相信他,说一个发充值卡的人哪舍得月月年年搞party,说不定还要他们自己掏钱买吃喝呢,呸,糟老头子坏得很!
左右只笑不语。
所以就这样了吧,不知道就不知道,但我会期待开全员party的那天,很期待。
那么,除了老白,上官羚是我们见到的第二个“同伴”。
穿过走廊,刚一转弯,他突然停下,回头又看我们一眼,然后盯着我:“老家伙说你的名字叫……叫……”他皱眉转了好几圈眼珠子也没叫出来,好不容易一拍脑袋,“叫婆娑对吧!”
“我叫裟椤……”最讨厌人家乱喊我名字了,但对他我还算客气,耐心地说,“sha!luo!”
“哦……”他恍然大悟的样子,又扭头对敖炽道,“你是敖……敖……熬熬……”
敖炽不耐烦地打断他:“大爷我不叫嗷嗷,记住我叫敖炽。”
“敖炽……嗯,敖炽。”他仿佛是记下了,又看我,“你是……桫椤!对吧!”
“等等,在这儿当医生不需要记性对吧?”我真想摇晃他的脑袋听听有没有风在歌唱,“请记住,我很舒展,一点都不‘缩’,我叫裟椤裟椤裟椤!”
“裟椤,嗯,裟椤。”他挠了挠头,“怎么你们的名字都这么难记。”
“是你自己记性太差好吧!”敖炽鄙视地说,“你们医院对医生的要求真低。”
上官羚耸耸肩:“这跟我的专业技能并无关系,我只是单纯地不太记得住人名,名字嘛,不就是个代号,叫张三李四还是abcd没区别呀。”
“那你怎么不叫上官ab?”敖炽翻了个大白眼。
“我倒是想。可是改名好麻烦的,算了。”他转过身去继续前行,“走吧。”
刚刚对他构建出的第一印象,因为这段小插曲而改变,感觉就是一个被以为还蛮厉害的人在优雅高冷的行走中突然踩到了香蕉皮……
说不定,是个有意思的家伙?!
但是,我对他所有的期待都在他把我们领到殓房里为止。
我竟不知道,殓房里还能有一个殓房。
当那排寒气袭人的冰柜在他的操作下向两旁打开时,我跟敖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从里头灌出来的冷气太冷了,并且夹杂着很难描述的气味,不仅是福尔马林,还有某种只可意会的,凶恶不祥的气息。
上官羚朝我们招招手:“进来吧。这温度冻不死你们的,一会儿就习惯了。”
他语气里的调侃跟一丝嘲笑居然很有效地驱散了我们此刻的不适,我暗自咬咬牙,走了进去。
实在不能理解是哪个变态会在殓房里再建一个殓房,并且以密室的姿态。
里头的面积好像比外头还要大,设施基本一样,只是中间多了三张设备齐全的解剖台,上头盖着特殊材料制成的厚白布,下头有东西,微微凸起着。
“几个意思?”敖炽冷冷观望四周,仿佛马上就有怪物从那些冰凉的角落里窜出来。
“不要慌,这是英国官方设立的秘密办事处。”上官羚往解剖台那边走,“准确说,我这儿隶属于伦敦分部,但凡这里的相关部门遇到不在正常范畴里的命案,通常都会把死者送到这儿来进一步查验。”
我看着他不以为然的脸:“所以你是什么?”
“儿科医生啊。”他拿出手套戴上,“顺便兼职法医啰。赚点外快嘛。”
儿科医生……他要说他是个整容医生我还稍微能接受一点。
他指了指手下的白布,示意我们过去。
顶多就是尸体罢了,我们见得还少么。
“我们又不是法医,你想给我们看什么?”我跟敖炽站在他对面,警惕又疑惑地注意着面前尚未揭晓的答案。
他没出声,娴熟地揭开了三个解剖台上的白布。
因为他的动作,寒气仿佛汹涌起来,伴着那股越发浓重的,凶恶的气味。
可是,狗子死了也属于“不正常范畴里的命案”么?
眼前的解剖台上,躺着一具黑色拉布拉多犬的尸体,没有明显伤痕,相邻的解剖台上,躺着的仍然是一只死去的拉布拉多,体型毛色几乎没有差别。
但第三张台子上似乎不同,那是一个年轻女子,有一头漂亮的金发,即便脸上已经毫无血色,五官看起来仍是美好的,生前应当是一个人见人爱的美人。
可是,好好的一个人类女子,为何四肢却是犬类的爪子??
妖怪?!可妖怪里有人头犬身,也有人身犬头的,但从未有过只有四肢类犬的种类,反正在我的认知里是没有的。而且我也没有感觉到有任何妖气残留。这情景看起来委实怪异!
上官羚抬手看了看手表,说:“再过四十八小时,这名女受害人便会跟旁边那两桌一般模样了。”
我一惊:“你说这两只拉布拉多也是……”
他点点头:“在他们刚刚遇害时,都是人。”他指了指第一张台子:“那个,胡须伯伯,生前是一家超市的老板,年龄五十五岁,十几年前从一个叫博纳尔的乡下地方搬迁到伦敦。”说罢,他又指向第二张:“那个,眼镜哥哥,生前是一间上市公司的高管,三十二岁,年轻有为,长得不错,身材也好。据说今年年底又要高升。”他的目光落到那女子身上,又道:“漂亮妹妹,在一间还不错的律所里做秘书,二十五岁,去年跟男朋友订婚,正是花儿一般的年纪。如果还活着的话,大概明年就要当新娘了。”
我认真听他说的每一句话,生怕漏掉一个字。只是实在听不惯他给取的代号。
“胡须伯伯的遇害时间是在两个月前,当时,死因初步判断是溺水窒息,本来警方以为只是一桩失足落水案,谁知尸体还没等到他们的法医来解剖,就起了变化,在一周时间内,胡须伯伯从死去的人变成了死去的拉布拉多。然后就是封锁消息,把胡须伯伯送到了我这里来。虽然体态产生了变化,但经过我的确认,胡须伯伯死于机械性窒息,然后才被投到水里。眼镜哥哥的遇害时间是一个月前,颅骨粉碎性骨折,死于高坠,自杀他杀尚不明确,但就他顺风顺水的表面生活看来,确实没有自杀的理由。漂亮妹妹上周遇害,这位的死因比前两位稍显复杂。”上官羚示意我们走近一些。
实话是我跟敖炽虽然经历过生死无数,见过血战沙场的惨烈,领教过尸横遍野的残酷,此刻若让我们端端站在解剖台旁直面一条逝去的生命,心头仍是不适,生死无小事,死亡面前,一条命还是很多条命,没有本质的区别。
走过去,在上官羚的指引下,我们注意到受害者苍白的身体上竟有不少小孔。
“她被发现时,身上扎了十几支自制的细铁箭,失血性休克死亡。”他抬手朝我们做了个拉弓的动作,“凶手大概把她当成箭靶了。”
我倒抽一口凉气,多大仇怨才能如此丧心病狂,但换个角度,若凶手与之并无仇怨,那岂不是更加可怕。
“来来,还有这个你们最好也看看。”上官羚走回到一号解剖台前,“我在解剖这只‘拉布拉多’时,发现了这个。”然后不等我们有任何心里铺垫,他便打开了‘它’并未缝合的胸腔,本该是心脏的位置却没有心脏,只有一张被各种血管神经乱七八糟牵扯着的人脸,虽然体积有限,但不妨碍观者看到一张狰狞而恐惧的脸孔,圆瞪的眼睛里血丝都一清二楚,还有黏成一缕一缕的棕色大胡子。
这场面虽然异常诡异前所未见,却也说不上特别恶心,但也许是那股混杂着死亡的腐朽之气扑面而来得太凶猛,加上药水味在近距离发挥出来的威力,也可能是我跟敖炽之前吃得太饱影响了胃部的正常蠕动,反正,我跟他就……吐了。
也是有点丢脸……
所以对左右的愤怒瞬间高涨也是可以理解的,请问有哪个神经病会让自己并非法医的伙伴在刚刚饱餐完毕后去殓房里看尸体……还是死因如此离奇的对象!
“还要纸袋吗?”上官羚举着一个纸袋冲我们摇晃,又问了一次,“不必跟我客气。”
我白他一眼,又揉了揉胃部,再深呼吸几下,勉强恢复了正常。
敖炽还是没扛住,起身抓过纸袋又呕了半天。
“看来嗷嗷的体质还是比较虚弱啊,平日里建议适当增加运动哦。”他走出来同情地拍了拍敖炽的肩膀。
敖炽一把打开他的手,愤愤道:“你们全家才叫嗷嗷嗷,你要是记不住我叫敖炽,你管我叫一声大爷也行!”
“嗷嗷比较好记。”他认真地说,“那么,你们吐好了?”
什么叫吐好了……这能好吗??
“你还想让我们看什么?”我不太想进去了,天知道这种独特脑回路的家伙又要怎么刺激我们,我怕他的纸袋不够用。
“二号解剖台上那位啊。”他指了指门后,“你们都来了,自然要把所有细节同你们交待清楚。人命关天,不能半点马虎。”
也是,人命关天,四个字重千斤,硬是把我又拖了进去。
好不容易缓过来的敖炽一万个不情愿地跟进来,边走边嘀咕:“人命关天人命关天,我们也是一条命啊!”
上官羚听到,回头:“偶尔的呕吐不会对你们这条命有多大损害。暴饮暴食才真是有害健康。真爱惜你们这条命,就别跟不要钱似的拼命吃啰。”
“你完全可以不用说最后一句。”我走到二号台前,忍住又一阵袭来的不适。
“那是来自同伴的关切,你不喜欢我也没办法。”他耸耸肩,一副“我是为你好”的神态,看了就气人。
然后跟之前一样,我们又在“眼睛哥哥”的胸腔内看到了人脸,人脸上还架着眼镜,面容之扭曲悲惨就不多叙述了,想来那就是他们本来的样子了,再过几天,三号的漂亮妹妹也脱离不了相同的命运,本是好端端的人类,丧命后不但不得安息,竟连个人样都留不下来,叹气。纵使谁都不提,能犯下如此罪行的真凶,大家心里有数。
“这件东西,你们也该看一看。”上官羚走到墙角的柜子前,取了一个密封袋出来。
幸好不是什么奇葩的东西,袋子里放着的,只是三根枯黄的草,再细细看去,应该是三根稻草。
“每个受害人被发现时,嘴里都叼着一根稻草。”他看了看袋子,撇嘴,“典型的连环杀手的手法。”
可是,为什么是稻草?
看了所有我们“应该”看到的细节之后,上官羚把稻草放回去,又重新盖好解剖台,总算带我们离开了这个冰凉的地方。
大门一关,生死两端,我回头,今天躺在门后的只三人,明天,后天,未来,活着的人若不尽力而为,只怕世间终将处处寒凉,生者无处容身,死者难得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