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曾是我,唯一能好好活下去的原因。
左右家的厨房大概被我们吃空了,为庆祝“飞星”又增加两名猛将。
不得不说老东西家厨子的水准很高,中餐西餐手到擒来,美味无比,居然还有一碟许久没有吃到过的桂花糕,对这般香甜馥郁齿颊留香的味道的记忆,还停留在数百年前,不知是在当时的帝都还是别的城市,我跟敖炽在夏日傍晚的街市上走走停停,手里捧着永远都吃不够的各种食物,耳畔响起的是男女老幼的嬉笑怒骂,还有拨浪鼓欢快的摇摆,一阵阵微热但不烦人的风,把甜美的桂花香送到世界的每个角落里。
那时,我们没有真正的敌人,也没有深刻的牵挂,只有没心没肺吃喝玩乐的我们自己。
说不怀念是假的。
我依依不舍地吃完最后一口桂花糕,本说着让左右把厨子先生请出来,我要好好感谢以及表扬他,可左右拒绝了,他说他家的厨子脾气古怪,只跟食物打交道,不善与外人沟通,做好饭菜便会自行离开,绝不跟任何人有交集,若真要表扬一个厨子,吃完他的作品便是最高的褒奖。
这么说来,也只好作罢。但是,说厨子便说厨子好了,左右这个老家伙非要画蛇添足就很讨厌了。
这顿饭的末尾,他摇晃着他的红酒杯,欲言又止地看了我许久,才同情地转向敖炽,问:“她一直这么能吃?一定花了你不少钱吧?”
敖炽忙着啃他的酱汁排骨,头也不抬道:“爷养得起。”
这回答给一百分,但我还是不甘示弱地冲左右道:“关你啥事?吃你们家大米了!”
“可不就是在吃我家大米么。”左右撇撇嘴,微笑着朝我举杯,“来,敬怎么吃都不胖的老板娘。”
我冲他翻个白眼,自顾自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不屑跟他碰杯。
虽然老家伙态度不端正,说的却是实话,最近虽然吃得多,身材也确实没有变化。但对于食量的增加,我偶尔也会多心一想,毕竟我虽然爱吃,但千百年来没有哪个时期的食量能跟最近相比,而且不论吃了多少下去,饱腹感也会很快消失,仿佛吃下去的食物根本没有经过消化,而是直接蒸发了一般。再想一想,似乎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身体也没有因此出现什么异常的不适,如果持续下去,最大的影响可能被老家伙说中了,能吃肯定费钱……
当然,饭桌上谈的,不仅仅是食物。
我擦干净嘴,问:“所以,你想让我们做什么?先声明,我们不是你的下属,是合作者,并且我们拒绝缴纳一切入会费用,以及万一你们后期倒霉了缺钱了也不要指望我们扶贫。”
左右的红酒差点喷出来,他哭笑不得地放下杯子:“还真是跟传闻中一模一样,十句话八句都不离钱的老板娘。”
“先说断,后不乱。”我一本正经,“我从来都是个坦白正直的生意人。不像那些偷偷摸摸在饭菜里下药的玩意儿。”
“真记仇呀。”他笑着摇摇头,“你担心的所有都不会出现,飞星不是为了谁人的一己私利而存在。并且我需要说明的是,飞星的成员在任何必要的时候都能得到合理的经济资助,不设上限。”
“啧啧啧,炫富呢。”敖炽把骨头吐出来,“是不是我现在要一辆超跑就能马上得到?”
“之后会有适当的交通工具提供给你们,放心。”左右微笑着承诺,“只是,说到财富,天下没有几处能多过你东海龙宫,这我还是清楚的。”
敖炽打了个饱嗝:“你要是拍马屁呢,我就收下了。要是指望能从我身上捞好处,就别想了。”
“都不是。不过闲话一两句。”左右颇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关于你如今的遭遇,我多少也有耳闻,本是东海龙王继承人,却连自己老家都归不得。听说老龙王身体欠佳,想必你也很是忧心吧。”
在这个老家伙面前,实在是不必问“你怎么知道的?”,他是虫帝,往好听了说,善集天下消息情报,往难听了说,老妖怪一辈子都活在八卦里……
但这事,着实是敖炽的隐痛,我悄悄注意着他的表情,生怕他一个绷不住就哭出来,或者将就手里的盘子砸到左右脸上。
可敖炽只是稍许愣了愣,然后撇撇嘴:“你既然都耳闻了,还敢拉我入伙?不知道我现下是四海龙域之中挂了名的钦犯?窝藏包庇者同罪没听过?”
左右笑出声来:“我这座小庙,倒不至于被抄家灭族。”
有多少实力,才能有多少调侃,纵然无藏青霜之流杀到他面前,怕也很难奈何虫人一族的帝君,这点我还是有把握的。如此看来,撇开西溟幽海不说,不论过程多么莫名其妙,若能站到他这边,倒也是目前我跟敖炽能找到的最佳的停留处。
老家伙似乎轻易看穿了我在想什么,又举起酒杯:“所以,飞星欢迎你们。”说罢也不管我们理不理他,自顾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可你还是没有说清楚,你想我们做什么。”我靠在椅背上,扫视着桌上空空的碗盘,“如果只是坐在这儿跟你吃饭喝酒,我十分乐意。”
他笑笑,拿出手机敲了几个字,很快,米良出现在餐桌旁,把手里的一个文件夹递到我们面前。
“看看吧。”左右努努嘴。
看就看呗,敖炽好奇地挪过来,跟我一起翻开文件夹——
不过是一摞整理得十分整齐的资料,有照片,有打印的图片,还有详细的文字记录。
可惜,每张纸上记录的都不是好事。
发生在不同城市的恐怖活动,死伤无数的场面触目惊心;泄漏的核电站把方圆百里化为地狱的样子;在深山老林里安居乐业几百年的部落因为争夺首领的位置自相残杀,血流成河;好几座早被认定为死火山的地方,又有了异动;不知原因但烧了整整一个月都无法扑灭的山火,好好的地方至此生灵涂炭;从来清澈平静的河水里出现了不知本相为何的“河怪”,不但吃掉河水里的鱼虾生物,连人类都不放过……
总之,每一页都心惊肉跳。
我知道世界很大,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匪夷所思又不愉快的事情,但是当如此多的天灾人祸集中在一个文件夹里,直观地摆在你面前时,除了有一点呼吸困难外,你还会下意识的抗拒你看到的一切,跟自己说哪里有这么夸张。
可事实就是这么夸张,这里头记录的事有好几件曾零散地出现在新闻里,而我当时也许是在吃饭或者是在跟浆糊未知聊天,那些丢失的生命只在我并不集中的注意力里一闪而过。所以,我从未像此刻一般,觉得世界已经如此危险了。
“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左右见我们翻得差不多了,适时补充道,“如果你们想看完,恐怕三天三夜都不够。”
我皱眉,合上文件夹:“要我们去抓河怪还是要我们去击毙恐怖分子?”
左右摇摇头:“给你们看这些,只是想让你们也知道,这世界在不知不觉间变差了,可以说是越来越差。”
“宇宙中任何一个事物都会从诞生走向消亡,这些天灾人祸不是必经之路吗?何况这些惨事,自古有之。”敖炽不认同他。
“生死规律本是天道,自然谁都不能例外。”左右看着我们,眼神骤然严肃起来,“但你们再仔细看看,这些年发生的祸事,究竟是天灾多,还是人祸多?”
稍一对比,好像……的确是人祸居多。
“你们飞星整天就关注这世界上出现了多少人祸?”敖炽反问,“那我怕你们忙不过来。无论是人类还是别的物种,只要有了生命的存在,世界就无法平静了,他们一边爱护着,一边伤害着,多年来都是如此。”
“如果杀人如麻的河怪最终被发现是一种特制的仿生机械,并且是被故意放到水域之中;如果那场山火实际上是人为纵火,并且纵火的人自称是火妖,其实只是一个个悲惨的被改造过的燃点远低于正常值的人类;如果为了争夺首领之位自相残杀的人,不过是受了有心人的挑唆;如果往人群中扔炸弹的人,说自己是在替天行道消灭妖魔,并且证明他的神经确实出了问题,看谁都是丑陋魔鬼……如果是这样,你们依然认为这是世界的正常变迁么?”
我跟敖炽微愕。
我盯着面前的文件夹:“你们都查过了?”
左右点头:“这些年,类似事件发生得越来越频密。旁人或许难以觉察到其中真正的异常,但我不一样。”他起身,走到窗前,注视着窗外一片静好的花园,又道:“虫人皆自土地而生,乃地气所化之妖,眼前这广袤无边的大地,与我们息息相关,所以一旦它有什么变化,我们总能先他人而觉察。这几年世界所遭受的苦难,与千万年来我所感受到的大不相同。”他侧目,从窗前的花瓶里拈出一朵露水未尽的玫瑰,嗅了嗅,“大概就是你闻惯了真正的鲜花的香气,突然闻到了人造香料,虽然表面上差不多,但终究不一样。”
我盯着他的背影,直言:“你认为一切都是4E干的?”
他把玫瑰放回花瓶:“除了他们,我暂时想不到谁还有这般的实力跟恶意。”
“不是他们还能是谁!一天天改造这个破坏那个,活像这世界欠了他们一样!”敖炽用力挠了挠头,听到4E这个名字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只恨不能立刻将他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我想了想,说:“虽然4E没干一件好事,但我始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无休止地破坏世界的稳定,把无辜的人拉扯进阴暗的漩涡,如果他们最终的目的只是要这个世界一无所有,那么他们自己又能得到什么?一个满目疮痍毫无生机的世界,有什么意义?”
敖炽冷笑:“也许他们就是一群把毁灭当作终极快乐的变态,跟那些赚了无数钱却舍不得花连内裤都打补丁但是问他们他们却说只要看到银行卡里的数字就高兴的人没两样,他们对‘享受’的定义根本有异于常人,对这种家伙,没道理可讲的。”
“不是这样的。”
左右跟我异口同声。
敖炽看了看我们,对我们的默契表示鄙视:“那是怎样?”
“我们不是没跟4E交过手。”我认真道,“你难道不觉得他们除了实力,做事的规划性也非常强吗,跟那些不管不顾只想破坏的疯子完全不一样。”
“我也这么认为。他们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明明隐于暗处,但似乎又并不太担心暴露踪迹。比起一个总是躲藏的敌人,能躲但又不怕你找来的敌人才更麻烦,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杀上门去的后果是什么。”左右皱眉,“就目前所得到的一切信息来看,我也猜不透4E不断破坏世界的原因是什么,而且这几年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频繁。我们可以把河怪处理掉,也能把神志不清的犯人关起来,但这些都只能是治标不治本的补救,如果不能从源头上截断他们的恶意,这个世界便真的没有多少好日子了。人类没有,我们妖怪也没有。”他顿了顿,“恐怕连神都没有。”
一室沉默,连米良都深深叹了口气。
而我明白,最可怕的不是我们还没能除掉4E,而是世界上的人跟妖怪啊,或许还包括天上的神,他们还没有意识到,无处不在的黑暗里已经有这么一股强韧执着的力量,开始誓不罢休地要毁掉我们生活了千万年的家。
敖炽哼了一声:“说那么多,还不是你们没用,查了这么久都没查到核心资料。”
“4E在暗处,我们飞星也不在明面上。甚至比起他们,我们可能更隐秘些。”左右一点都不生气,走回来坐下,“不论他们有多么小心多么强悍,万事万物总有弱点,也许现在得到的有用信息不算多,但细节决定成败,一件小事或可决胜负也未可知。我们能做的,便是从已知的东西开始,顺藤摸瓜虽然不是很容易,但总有希望。”
“裂网么?”我脱口而出,“就凭老白截获的那几百个名单?”
“之前不就说过了么,我们现在很缺人手。”左右坦言,又屈起手指敲了敲那本厚厚的文件夹,“你们也知道从裂网上订货的人,也许他们本性不坏,但他们的这个行为,可能给我们的文件夹增加新的厚度。而这一点是你我都不想看见的。从另一个角度来说,4E把更多本不相关的人变成了我们的敌人。你们玩游戏的也知道,总得先把小兵解决了,才有机会解决boss不是么。”
我思忖片刻,说:“可你也该知道,这么做也可能是徒劳无功。”
左右看我的眼神有一丝变化,似乎并不相信我是会说出这么丧气的话的人。
可我话还没有说完。
“不过,比起出事了才知晓才补救,老白这次好歹是占了一丁点先机。”我指了指文件夹,“虽然不知道我们的插手能让事态有怎样的改变,但我愿意为减少它的厚度做点什么,反正一时半刻也找不到西溟幽海的下落。既然都是跟4E脱不了关系,帮帮你们也无妨。”
敖炽点头:“反正说好了,你们要随时提供最优渥的物质支持,衣食住行都不能差,交通工具最好是顶级超跑,衣服的话,你们这儿不是有条街专门做高级定制的么,我就勉强穿一穿了,还有万一我在做事时出手重整坏了什么,你们负责赔偿。”
左右忍住笑,一本正经道:“可就我所知,你最爱的服装是网购买一送一的爆款花衬衫,这样的风格,委实不需要用到高定。”
旁边的米良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来。
我扯住要去揍人的敖炽:“他没说错啊,你讲不讲道理的?”
“我发现你最近的思想很危险啊!”敖炽愤愤地瞪着我,“刚刚跟他异口同声,现在又替他说话!你图他年纪大还是图他长得丑?”
“你年纪也不小了。”
“但我比他英俊!”
“你这么说人家,超跑不想要了?”
“我要!!”
左右跟米良对视一眼,眼神里不知是对我们默认加入飞星的喜悦,还是对我们不分场合的胡闹的忧虑。
几声咳嗽打断了我跟敖炽的吵闹,左右拿着红酒走到我们面前,郑重地给我们空了的杯子里重新倒上,然后给自己也倒上一杯。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他举起杯子,明亮的灯光在醇厚的红酒中流转,“欢迎加入,合作愉快。”
我跟敖炽互看一眼,举起酒杯:“行。”
三个酒杯在半空中发出完美的碰撞声。
我不知道在这顿饭之后等待我的是什么,但我肯定的是,又要忙碌起来了。
而敖炽肯定的是,接下来等在大门口的,应该是一辆拉风之极的超级跑车。
然而,我们的预想还没有结束,左右的电话响了,他抱歉地冲我们笑笑,放下酒杯走到一旁。
我听到他对着电话那端说:“好的,一会儿便让他们来见你……嗯,都说好了……”
挂了电话,他回头冲我们一笑:“饭也吃完了,不如出去散个步,顺便见个人?”
我们一愣:“谁?”
“见了便知道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