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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飞星(2)

地下室,不知道多少层,反正我们从厨房的暗门里坐电梯下来起码经过了二十秒,还有,是怎样的变态才会把电梯暗藏在巨大的烤箱里,弄得我进进出出都觉得自己是一块行走中的烤肉。

但出了电梯,便再没有心思纠结烤肉的事,因为眼前的一切立刻让我觉得突然置身某部好莱坞高科技大片的地下实验室之类,弧形的巨大玻璃幕墙后,除了一排我完全不知用途的电子仪器之外,还有一张白色的病床,纹丝不动地悬浮在离地一米高的地方,床底正对的地面上镶嵌着跟别的地板不一样颜色的黑色地砖,灯光下隐隐闪着细碎的光芒。仪器前还坐着一个穿白色毛衣的短发男人,正背对我们在各个显示器跟按键上忙碌。

病床上躺了一个老妇人,白发苍苍,高鼻深目,起码年过六旬,裸露在外的脖子跟手背上青筋尽出,乍眼看去并不像什么养尊处优的太太,但最吸引我目光的,是她左脸颊上一道不算短的伤痕,应该是许久前的旧伤,且永远都不能被时间抹平。

多眼熟的伤。

再看那张垂垂老矣的脸,看久一点,也眼熟。

敖炽指着病床,低声问我:“你看那老太婆,咱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我又走前一步,盯着她看了许久,回头问左右:“她是安泊?阿图拉那个差点死在神焰军手里的孩子?”

敖炽一拍大腿:“是她了!就是她!我说怎么眉眼口鼻那么熟,人老了,轮廓还是在的!”他也回头瞪着左右:“她真是那个长两个头的怪物孩子?”

左右走到我俩中间,神色比之前任何时刻都严肃:“她全名叫安泊·菲尔斯,父亲是英国的一个画家,旅居到T国的阿图拉时,结识了她的母亲,并定居于此。可惜在她十二岁时,父母都在一场恐怖分子制造的意外中丧生。三年后,在阿图拉爆发了一场惨烈的局部冲突,毫无人性的恐怖组织意图血洗整个阿图拉,却受到意外的阻挠,一队秘密潜入T国边境执行任务的军队不知是出于同情弱者的天性,还是出于身为真正的军人的血性,与恐怖组织较量到底,可惜最终因为弹尽粮绝全军覆没,阿图拉村的村民也未得幸免,最终,只有安泊活下来。之后她被送到孤儿院,再后来被一对英国夫妇领养,定居伦敦。”

他描述得异常简单,可每个字在我听来都是惊心动魄,因为每个场景我几乎都亲身经历,就算那只是一场梦。

“不知你们抵达伦敦后,有没有看见一个叫红鱼远洋货运集团打出来的各种广告。”他突然转了话题,“应该很多吧,尤其机场与车站。”

敖炽回想了一下:“好像在机场见到过,广告牌亮得不行,怎么,跟咱们现在聊的事儿有关系?”

“红鱼远洋的创始人,就是安泊。”他的视线穿过玻璃幕墙,落在病床上双目紧闭的老人脸上,笑笑,“没想到对吧,一个从恐怖分子手里捡回一条命的小女孩,几十年后却成了英国最大的几间集团之一的掌舵人。”他顿了顿,看向我们,“离你们‘见到’她那会儿,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五十年,十五岁的少女转眼已成鸡皮鹤发的老人。当年的殊死搏斗与生死一线好像也在这五十年里远得看不见了。”

眼前这个老去的安泊似乎睡得很安稳,心口在被单下平缓而有规律的起伏,眉眼之间没有半分难受,只有倦极又刚好得到一张床的人才有的舒适。拴在她手腕上的表带状物体负责将她的心跳与脉搏投放到身后的某一个显示器上,一切正常。

可我的心跳跟脉搏肯定不正常,我要知道真相。

“那么你告诉我,我跟敖炽是被你们用妖术放到了你们设置好的梦境里,还是被你们错乱了时空,去过了五十年前?”我严肃地看着左右平静的侧脸,“以及意义是什么?我们好歹是不远万里来见你的故人,这样耍弄我们合适?”

各种仪器的光线在左右眼眸中闪烁,他淡淡道:“我是喜欢玩,但我不玩别人。你们昨夜没有时空错乱,也不是做梦。”他转头看向我:“你们帮了大忙,救了安泊的性命。”

我跟敖炽沉默了很久,我们顾不上吃早饭的身体大概还很迟钝,不过是一夜怪梦,哪里又能扯上救人性命?若眼前这个真是安泊,我们连她的存在都不知道,谈何救命?

“你们随我来这边。”他转身朝左边走去,停在一扇厚重的金属大门前。

我跟敖炽狐疑地跟过去,发现这扇大门也实在诡异,钥匙孔,门把手,密码锁,视网膜扫描仪,一切你能想到的表示可以开启此门的机关都没有。

左右伸手在门上画了几笔,门开。

“进来吧。”他径直入内。

敖炽进去了又退出来,把这扇门里里外外又看了一遍,回来跟我小声道:“内外光滑没有机关,感觉是纯凭意念开关的变态设置,进出的时候快一点,被卡住就完蛋了。”

为何他的关注点总是跟我不一样呢算了,这才是他嘛。

门后是格子,一层又一层哑光银白金属的格子,可以说是铺天盖地地摆在我们面前,高度直达离地十米不止的天花板上,仿佛一堵不可逾越的墙,横贯整个空间,给你再多时间都不可能数清楚这里有多少个格子。

再仔细看,格子其实更像一个个密闭的金属盒子,每个盒面上还用激光刻印了一串串类似序号之类的字母跟数字。当无数极度简单的线条汇聚成一个貌似无限的庞然大物时,很容易震撼到观者,连视线都不敢太久地放在上头,总觉得再多看一会儿便会陷入黑洞般的迷茫。

这里头除了微凉的空气,没有任何多余的气息可循,干净到与世隔绝。

左右走到左边,抬头,目光锁定头顶上的一个盒子,然后屈起手指,敲门似的在盒盖上敲了三下。

咔,盒盖弹开,从盒子里缓缓滑出一个正方形的空心金属框,上头悬空托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准确说是个没有任何开启途径的,光秃秃的全密封的玻璃球,跟市面上随处可见的会下雪会响音乐的圣诞玻璃球或者占卜摊上常见的水晶球相比,毫无二致,区别只能是它不下雪也不响音乐,也看不见他人的未来。

他拿下玻璃球,金属框自动滑回,盒盖关闭,严丝合缝。

“你家地方挺大啊……”敖炽低下仰得发酸的头,“这里算啥?你的保险库?”

左右走到我们面前,托起手里的玻璃球:“只是一座小型的标本库。”

“标本库?”我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玻璃球上,再次确认它真的不是圣诞玻璃球,因为在里头漂浮的不是美好的雪花,而是一只赤红色的,类似蚯蚓的小虫子,实际身长不超过一厘米,但在玻璃球自带的放大功能下,模样倒是看得无比清楚,虽然像蚯蚓,但比蚯蚓怪很多,因为它生了两个脑袋,凑近再仔细看的话,两个半张开的嘴巴里还生着锯齿般的尖牙,不但骇人,还奇丑无比。好在它体积小,实在不能想象这种东西如果长到恐龙那么大该有多恶心。

不过,这鬼东西看上去居然也莫名地眼熟……尤其那排牙齿,与我跟敖炽在“梦里”解决掉的附身于安泊的怪物非常相似。

“我给这妖物起的名字,吞心。”左右穿过玻璃球的眼神突然变得特别冷,“好在它终于死透了,托你们的福。”

“妖物?”我又看了玻璃球一眼,“它没有自己的名字?还劳烦虫帝你亲自命名?”

“它并非天地造化所出的妖怪,而是人造的。”左右又郑重强调了一遍,“人造的妖怪。”

人造的……妖怪?

我跟敖炽同时皱起了眉头。

“这种妖怪本身非常微小,你们此刻所见已是它吸取能量生长后的状态。”左右晃了晃玻璃球,已经失去生命的东西在里头无奈地摇摆几下,他松了一口气,“被它杀死太容易,杀死它却太难,怕是安泊命不该绝,竟等来了你们。”

我忍住小小的恶心,又多看了这只“人造妖怪”几眼,只余最后一点耐心:“你可以解释了?”

“对于内心深处始终埋藏着后悔与内疚的人,吞心的存在是致命的。”他将手收回去,玻璃球刚好挨到他的心口,“这个妖怪一旦进入人体,受害者会渐渐变得多眠,但一开始并不会很夸张,顶多以为是自己太疲劳的缘故,不碍事。而吞心也借由这段时间‘驻扎’到受害者的心脏里,再经过一段足够的‘磨合’期,大概只需要两周时间,吞心与受害者的身体完全契合之后,受害者便会一睡不醒,所有意识都会消失,只剩下这生最令其后悔内疚的画面,仿佛永不结束的噩梦,在吞心妖力的驱使下循环反复地折磨受害者,若无外力阻断,受害者的心脏便会一直成为吞心的养分供给方,直到彻底枯竭,最后整个心脏缩小成核桃般大,受害者自然也在绵延不断的痛苦中渐渐死去,可以说死得非常不痛快,也非常不舒服。”

“真是人造的妖怪?”敖炽厌恶地瞥了玻璃球一眼,“制造它的人图什么?杀人不见血?”

“制造它的人,或许只是享受仿佛造物主的满足,使用它的人,才是为了杀人不见血。”

玻璃球在左右手中悬浮起来,我总觉得他一直在压抑自己的愤怒,如果不是为了保留“标本”,他应该是想狠狠把玻璃球砸到地上,再抬脚把里头的玩意儿踩到四分五裂,可他是虫帝,世间最老的妖怪,不能辱没了自己的身份跟年岁。有一瞬间,我居然还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点点力所不能及的挫败,虽然只是一瞬间。

“说来说去,我们昨夜‘抵达’的地方,不也还是安泊的一场梦,虽然是噩梦。”我脑海中关于阿图拉的种种画面,至今清晰,真实度临场感又的确不像一场梦。

“已经不算是她的梦了。”左右摇摇头,走回去把玻璃球重新送进金属盒子里关起来,“是经过我干预的世界。”

“能不能说人话?我们这一大早的,早餐都没吃,得个完整答案有那么难?”敖炽急得抓头发,幸好发量大,秃不了。

左右转身回到我们面前,神情自若,想再从他眼底察觉稍纵即逝的情绪,已是不可能,他又恢复成那个滴水不漏的老家伙。

“安泊经历的噩梦,看似吞心一手促成,实则也是她心中往事作祟,在她无休止的噩梦里,她只会不断重复当年让她后悔至死的行为,一边痛苦着,一边却又无法停止,身体里仿佛住进了两个灵魂,互相撕扯折磨。最可怕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这只是一只住在她心脏里的妖怪制造出的梦境。只能任凭自己沉沦在多年前的困境中,每走一步都是绝望,直到坠入地狱。”左右指了指门口,“出去吧。”

我们赶紧跟出去,答案不能只听一半。

金属门重新关闭,左右走到玻璃幕墙前,看着里头的一切:“所以为了救她,首先要做的,便是干预吞心给她写出来的‘剧本’,她不能是一个身体里藏着怪物的人,忘恩负义,杀人不眨眼,最起码我要尽量纠正被吞心歪曲的过去,所以我也制造了我的剧本,然后将‘一切本应该如此’的情景画面完整送到她的意识中,以此阻断吞心的妖力,也暂时将她从炼狱般的噩梦中解救出来。”他顿了顿,看我们一眼,“我给她的剧本是怎样,你们最清楚不过。只不过你们见到的,是我根据你们的加入又重新编撰过的,比如一定要给你们一个机场,一个有意思的导游跟胆小势利的司机,还要给你们安排一队代表邪恶势力的‘神焰军’,以及受伤的我自己,我对细节的要求已经严格到连一个小道具都不能马虎。务必不能引起你们的怀疑。”他转看敖炽,微笑道,“还记得你在堆满尸体的大坑边捡到的彩色铅笔吧,你还把它们收到了背包里。”

敖炽当然会记得,而我也知道他当时会这样做,不外是出于一个也有孩子的父亲的柔软悲悯的心。可再一想到这令人悲伤愤怒的一幕居然是老家伙创造的,目的仅仅是不让我们察觉这一切只是个并不存在于现实的“剧本”,我心头便莫名火起,管他是年岁可能比我还大的老妖怪,还是妖力高深模样出众的虫帝,现在我只想动手把那张自以为是的脸使劲摁到玻璃上反复摩擦!

他眼里只是剧本,可我跟敖炽给出去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心意,真是可恶。

“我知道你现在可能想拿我的脸去撞玻璃或者拿烟灰缸砸我的头,”他真是有一双能洞察人心的好眼睛,“但是,你们先不忙生气。”

行,反正这里也没有烟灰缸,我可以暂且不砸他的头,只等他的下文。

“我的剧本只能部分纠正被吞心制造出来的错误的情节,例如我不论怎么改,吞心还是会在那个世界里控制安泊的意识跟身体,制造出不同的恶果。剧本只是剧本,情节进展多少都会随着演员的临场发挥而改变。但无论最后的情节变成怎样,吞心一定会现身把安泊的心魔扩散到无限大。唯有在吞心现身时斩杀它,现实中那条虫子才会脱离心脏,一命呜呼。然而,只有当你们以为这一切都是真实时,吞心才有被杀死的机会。”他吁了口气,“在你们之前,我们也试过让有杀妖之力的成员进去,可我们没预料到的是,但凡进去的人如果早就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个被制造出来的虚幻世界,那么就算他顺利走到剧本末尾,遇到了吞心露出真容的那一刻,也无法用任何方式杀死它,打出去的拳头,砍出去的刀,使出去的法术,碰到的最终都是虚无。而我们在短时间内能找到的合适人选全部都知道我们在做什么,若找不知原委的人来,又担心对方实力不够,消灭不了吞心不说反伤了自己甚至丢掉性命,毕竟在‘认知真实’的情况下,敌我双方给彼此造成的伤害都是真实的。我们前后选了好几人,都失败了。”

“等一下。”敖炽想了半天,“你意思是,为了让不同的人进去,你反复重置了好几次‘剧本’?可那妖怪是智障么?它会察觉不到自己一手操纵的世界突然换了样子,任由你来编写剧情?”

左右笑笑:“这便是它唯一的弱点。虽是妖,毕竟人造,比不得天然之物灵气聪慧,而我其实也是以它制造的剧情为基础,只需在关键处修改一些走向,它根本察觉不到。而每一次的重置,对它,以及安泊而言,都是第一次。”

我指着里头的病床道:“照你所说,她一睡不醒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你如何得知吞心给她制造了一个怎样的世界?她说梦话给你听不成?”

“梦话……”左右笑看我的样子像老师在看一个不成材的学生,“其实,我们妖怪天生的能力,跟如今的科技,不冲突的。”

我跟敖炽面面相觑,妖怪跟科技……两个词放到一起就像把大象跟拖鞋放到一起那么不协调。

他朝里头那个一直背对我们忙碌的男人努努嘴:“我不光要庆幸你们的加入,还要庆幸我们有如此优秀的技术支持。如果没有他制造出可以将安泊的意识成像导出的仪器,我还真不好写我的剧本。”说罢,他又指了指男人身旁的一台跟普通笔记本电脑没两样的玩意儿,“就是那个,有了它,我们可以将任何人在睡眠中的意识导出为完整的画面,包括你们俩的。”

“这不是赤裸裸的偷窥么……”我冷哼一声,又问,“那我们床底下那个鬼东西又是什么?”

“也是妖力与科技的结合体。”左右笑道,“将你们跟安泊‘链接’起来的唯一工具,科技的部分就不跟你们解释了,反正你们也不懂,不过那些游动的白丝你们应该有印象吧?那便真是妖怪了,只生在连理树之间的小妖怪,叫牵丝的。听说过吧?”

“牵丝?”我不是很确定,“传说中可通两人心意的妖怪?”

“正是。”左右点头,“不过数量不多了,如今这世界,树木越来越少,连理树就更难找了。幸好所托非人,到底是给找回来了。若没有它们,大事难成啊。”

一直沉默的敖炽突然将我扯到一旁,说:“我怎么想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画面,昨晚咱们睡着之后,有人不但把老太婆抬到我们床下,还让那些看起来黏答答的小妖怪爬到我们的头上,然后把它们的身体拉得跟拉面一样长,再钻到老太婆的脑袋里,然后借着什么狗屁科技的力量,把无辜的我们塞到根本与我们无关的战斗里?!是这样没错吧?”

不等我回答,左右已然点头:“虽不中,亦不远,只是牵丝在连接你们的时候并不像一根拉面,其实是很美的会发光的白丝线般的样子。”

够了,我根本不在乎昨晚爬我们头上的是拉面还是丝线,我只想更完整地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虽然这事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们千里迢迢来找你,不是为了替你杀妖怪。”我说,“若我们中途变卦去了别处,你又当如何?”

“给她准备葬礼。”左右认真道,“从把她接来到现在,已经耗去太多时间,其实我已经不太抱希望。直到那天米良跟我说,你们去了我的家,我突然又觉得也许安泊命不该绝。你们跟我数百年不见,完全不知我如今境况,一个千年树妖,一个东海孽龙,论硬功夫,一万个吞心也不是你们的对手,除掉这种等级的敌人,简直万无一失。所以我立即着手准备,包括让米良立即过来当一下茉莉,以及在你们可能吃喝的任何食物里加入足够剂量的能让你们这种强壮的老家伙安睡一夜的特制药物,还好,一切如我所愿。”

米良……茉莉?!

我说这妇人怎么细心周到得让我心生好感,一点破绽都没有,原来是米良这个家伙!当年初次见面就对他评价不错,只是没想到这家伙不但给钱爽快,扮起女人来也是非常到位,哼。

“特制药物……你非要把蒙汗药说得这么清新吗?”敖炽揉了揉脖子,愤怒道,“我说我怎么脖子这么僵硬,你给我们吃了几斤药才把我们放倒的?蒙汗药过量会影响神经系统甚至会引发老年痴呆!你们懂不懂生命的宝贵?”

左右擦了擦额头,虽然那儿并没有汗水:“那个……根据我亲眼所见,你的脖子会僵硬,是因为你睡相太差,踢被子两次,从枕头上滑下来三次,所以,你现在的情况不是药物中毒,是落枕。”

这个我信左右……踢被子什么的还算轻的,有一回差点把我踢下床去。不过这种事暴露人前真的非常丢脸,我赶紧插话道:“好了好了,我现在不跟你计较你坑我们的事,反正妖怪我们也替你解决了,里头老太太也没事了。那么可以谈谈我们的事了吧?”

“西溟幽海的位置。”左右脱口而出。

我一愣,其实是每当听到这四个字,我的心脏便会不由自主地收紧,呼吸都会停顿一下。

“昨夜你们在阿图拉对‘我’说的话,我是记得的。”他笑了笑,“只是这个问题,我现在暂时答不到你。”

“连你都不知道?”我真的一点都不想掩饰自己的失望,“可你之前说的是你只需要一点时间,天下没有你得不到的答案。”

他无奈地看着我,耸耸肩:“那个不算是我啊。”

突然没了力气,一直在支撑我身体与灵魂并让我努力活得一如既往的某个东西,瞬间抽离出去,眼前一切都模糊起来,脑子里嗡嗡乱响,连空空的胃也凑热闹地疼起来。

感觉即将倒地时,敖炽及时搂住我,让我紧靠着他缓缓坐下来。

“多大点事?!他不知道,总有人知道,你着什么急,真没出息。”他轻轻擦我额头上的冷汗,嗔怪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气馁,横在面前天大的难题似乎只是一加一等于几的小事。

这条龙啊,会因为买回丑到死的花衬衫兴高采烈,会因为吃不到西瓜失望,会因为我称赞他人颜值生气,从不掩饰情绪,唯独在我不争气时,他会收起一切凡人应有的模样,活得像个可以满足你一切愿望的神,坚定沉着,言出必行,不论是那双紧握住你不许你再下坠的手,还是那张不以为然一切困难都是个屁的脸,都是让你重新活过来的理由。

视线渐渐恢复正常,脑子也清醒过来,我调匀呼吸,重新站起来。

“没事了?”敖炽不确定,所以不松手。

我摇摇头:“没事了。不吃早餐是不对的,容易低血糖。”

“妖怪是不会有低血糖的。”从头到尾只是站在一旁看着我从倒下到起来的左右,脸上一点歉意都没有,“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为何你们如此执着要找到西溟幽海,但我确实要坦白同你们说明,即便身为虫人之首,号称无所不知的虫帝,也会遇到不易寻找答案的难题。”他沉默片刻,忽然向我们伸出一只手来,“合作如何?只为这个问题的答案。”

敖炽警惕地瞪着他的手:“你又玩什么把戏?合作?要找西溟幽海的是我们,你利用我们这事也不跟你算账了,当我们做好事不留名,你不知道我们要的答案也罢了,只是莫再说些胡话耽误我们时间。”

“我们回去吧,顺便吃个早饭。”我重重打开左右的手,算是对他欺骗我们的报复,然后挽着敖炽便走。面对这个心思成谜的老家伙,我已经没有耐心跟好奇心再去深究他到底在干些什么了,既然此路不通,便该尽早启程,换个方向前进。伦敦之行,就当是上天注定要我们顺便救一个陌生人性命的插曲。

“我们也在找西溟幽海。”

身后传来的一句话,有效地阻止了我跟敖炽离开的脚步。

回头,左右揉着被我打红的手,强颜欢笑:“合作是真心诚意的,不是胡话。”

我走回到他面前,半信半疑道:“你也在找西溟幽海?”

“不是我,是我们。”他纠正,“你们来得正是时候。你们以为救了安泊只是凑巧做了件好事,却不知道这件事多多少少跟西溟幽海也有关联吧?”

刚刚才从身体里被抽离的力气突然都回来了,眼前所有都亮起来,哪怕让它们亮起来的只是一个未经确认的小希望。

“你把话说明白。”我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不想遗漏他任何一个表情。

左右扭头看向玻璃幕墙内,说:“说起来便话长了。”

“再长也要说!”敖炽忍不住攥起拳头,但凡左右下一句话还说不到主题,不光敖炽要揍他,我也会帮忙。

左右笑笑:“我今天说的话够多了,其他的,换个人跟你们讲吧。”

换个人?

“我想,你们应该还记得他的。”左右轻轻叩了叩玻璃。

一直背对着我们忙碌不休的男人举起手,做了个“知道了”的手势,然后又在他的键盘上敲打了下,方才起身走到一旁,按动开关打开玻璃幕墙的出口,不慌不忙地走出来。

“想不到又在伦敦碰面了,老板娘,看起来还是很年轻貌美呢。”面目英俊的年轻男子,在白色毛衣的衬托下越发显得干净温柔,他对我伸出手,又看了敖炽一眼,“东海孽龙也长大了啊,一只成天胡闹的小肥龙也能长到如此俊俏强壮,实在意料之外。”

顾不得接他的话,我跟敖炽死死瞪着他,在脑中飞快地寻找一切与他有关的记忆。

是他吧?那时的不停还是一座小旅店,敖炽因为龙珠受损,以一条小肥龙的形态天天在不停里捣乱,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日,眨眼也过去好几年了。

可我又不太确定的原因,是这个男人跟我们认识的其他妖怪相比,存在感实在不算高,从来到离开,只不过是留下了一个故事,然后便杳无音讯,从不与我们联络,我们也从未再提起过他。

他见我们俩一直在发愣,笑出来,竟上前轻轻抱住我,说:“多谢当年你给了我一个身体,质量很好,至今有效。”

我由得他拥抱自己,又愣了几秒方才说出话来:“嗯,只要远离火源,你这个身体可以使用很久。”

离开很久的记忆完整回到眼前,数年前的一个傍晚,我目送一个男妖怪跟一个女妖怪在夕阳里肩并肩离开了不停,女妖怪是一只已经不吸血的血妖,男妖怪更有趣,大概是我认识的妖怪里本尊最滑稽的一个——一颗巧克力。

没记错的话,他叫自己白玉糖?!

敖炽回过神来,毫不客气地把他从我身上拽开:“握个手就算了吧,抱这么久还不撒手是等着挨揍还是挨揍呢?”

他笑看着敖炽,揉了揉鼻子:“你模样虽跟从前不同,但脾气一点都没变。”他顿了顿,站到我们中间,忽然很用力地握住了我跟敖炽的手,眼中闪烁着喜悦与庆幸,“你们能来,真是感激上天。”

握住我们的手很激动,很热,还有点发抖。

“你怎么跟这老东西混在一起?”我朝左右努努嘴。

他松开手,说:“要不,一起吃个早饭?”

吃就吃啊,只怕这顿早饭,才是一切的开始? yj7KLn5ZwUvAcK/IfqIabW+PBzk4pmXoR2vUBL5Ut5FtOA51Ij9mlsn1YL0+vo4P



第十七章
飞星(3)

三天后,清晨,无雨。

今天我是吃了早餐的,很丰盛,很满足。

漂浮着淡淡植物气息的花园前,老太太坐在轮椅里,膝盖上搭着红黑格毯子,白发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挽成个很显气质的髻,气色相比初见时好了太多,手里捧着一个平板电脑,看得面带微笑,身后一大丛半开的红玫瑰,露水还挂在花叶之上,微风拂过时,她鬓边的发丝轻轻晃动,随手捋一捋,姿态端丽,风情仍在。有相机的话,实在应该拍下这一幕,有故事的女人,魅力从不局限于年龄。

只是很难想象,现在的她在三天前还只是一个躺在病床上,枯竭到接近死亡的人。

老白要跟我讲的,已经讲了,花了好几顿饭的时间。他让我们喊他老白,说白玉糖这个名字太姑娘了,也承载了许多并不愉快的过往,何况他死过一次,旧名字不要也罢,一声老白,亲切又顺口。

今早他跟我讲,说老太太醒了,精神很好,可以相见。

地点放在了花园里,说是老太太要求的,她说睡了太久,想看看真正的天空。

我跟敖炽沿着小路走过去,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住,礼貌地轻轻咳嗽了几声。

老太太听到,抬头,见我们在面前,笑容慈祥得像看见自己久别重逢的孩子,声音也轻柔,亲切到每个字都仿佛一个细腻的拥抱:“你们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还是这么年轻漂亮,真好。”

一句话便消灭了我们“其实只是陌生人”的距离,如此自然而然,没有丝毫牵强尴尬。

我们走到她面前,我重新打量这个我们应该认识但又初次见面的老人,微笑:“你也没多少变化,美人胚子的有效期真长啊。”

在这么个老太太面前,敖炽不知说什么合适,只得附和我道:“好看好看真好看!”

老太太被他的表情逗乐了,掩口笑了好一会儿才抱歉道:“对于我曾拿枪对着你的脑门这件事,我表示歉意,请原谅当时我的敌意。”

“不不不,不用道歉,你当时那么做是对的。”敖炽尴尬地摆手,这算什么嘛,实在不必为一个与现实无关的“剧本”道歉,“再说,那一切本就是不存在的。”

老太太摇头:“对我来说是存在的,虽然那是左右先生为了救我而设置的剧本,但那也算我曾经真实经历过的一切。”

我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平板电脑上:“你在看什么?很有趣的东西么,远远便看见你在微笑。”

“我们的电影啊。”她的表情忽然顽皮起来,朝我挤挤眼睛,把平板递给我,“你看看。”

我跟敖炽只看了两眼便目瞪口呆。

平板里头播放的视频,正是我跟敖炽在阿图拉村外对付那几条蚯蚓怪时的场面,真就跟一场电影无异。

“老白先生真的非常厉害,世上怕再没有第二人能做到将无形的意识导出为完全还原的画面,真实到仿佛是摄像机现场拍摄。”她真心实意地称赞着,又看着我们俩,并竖起了大拇指,“你们也非常厉害,我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亲眼看见一条龙,虽然他跟我小时候看过的童话书里画的龙不太一样。你好看得多。”

“这……”敖炽居然有点不好意思,把平板放回到她怀里,又脸红着指着屏幕上的自己,“你自己看看便罢了,可千万别跟别人说!不然,我可能要灭口的!”

老太太再次笑出了声:“真是可爱的孩子。放心,传说见到龙的人会得到幸福,我很自私,不会跟任何人分享。”

虽然我不知道这五十年来她经历了什么,但能肯定的是,岁月把当年脆弱到差点留不住性命的小姑娘,磨炼成了一个处变不惊,能做大事的人,她所有的魅力与姿色毫无关系,与她不过对话三两句,已见沉稳大气,坚强隐忍。

“我们所去的阿图拉,真是你的当年?”我坐到她旁边的白色木椅上,眼神跟渴望听故事的孩子没两样。

“除了没有蚯蚓怪。”她又调皮起来,但笑容没有维持太久,当她陷入真正的回忆时,“伤害我们的,也不是什么神焰军,我都不记得他们给自己安了个什么名字,只记得他们把村民们绑在石柱上当靶子消遣时的笑声,记得子弹从我耳畔擦过时的动静。只在那时我相信阿图拉的地下封印了嗜血成性的恶魔,并且确定封印已经失效,恶魔不在地下,在眼前。”她沉默片刻,黯淡下去的眼眸渐渐有了光,“可也在那天,我见到了神,见到了真正的神迹。”

“队长他们真来了?”敖炽接过话来。

她点头,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任何别的理由,真的只是路见不平。当他们把我从石柱上解下来时,我听到他们欣喜的声音——她还活着。”她低头,像摩挲一个人的脸孔一样抚摸冰凉的屏幕,又说,“隔了五十年,我却依然清楚记得他们每个人的脸,也记得他们对我说过的每句话,连他们的代号都没有忘记。”

“你并没有把那个通讯兵从天台上推下来,对吧。”我猜测着,“这段情节甚至都不在左右的剧本里,是你体内的吞心在作怪,不论之前的剧情如何,它都会带领你走向癫狂,把你拼命想挽回的东西逐一毁灭,让你永不得解脱。”

“或许吧。”她苦笑,“真相是我没有把他们中任何一个从天台上推下来,我也没有像你们见到的那样,在他们的帮助下成为了一个敢拿枪指着别人脑袋的勇敢女孩,队长的确给了我一把枪,也教我如何射击,可那把枪在我手里成了废物,没有射出过一颗子弹,甚至都没有被我从枪套里拿出来过。”她抬头,指着自己,“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成为一个战士。”

我跟敖炽沉默,虽然真相有点泄气,但旁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呢,年纪轻轻的血肉之躯,在侥幸逃脱死亡后还能跳起来手执武器跟恶魔殊死一战的热血场景,多半还是出现在电影里。

“左右说,吞心只对心内深藏内疚的人有作用。”我看着那张叠满岁月痕迹的脸,回想她五十年前的样子,“你为没有勇气拿起枪内疚了这么久?”

一阵风吹过,有点大,有点凉,她不自然地动了动身体,毯子滑下来大半,她伸手去拽却又没抓牢实,毯子滑下去更多,只在这一瞬间,她才露出了年迈的弱势。

敖炽一把抓起毯子给她盖好,并细心地把边角掖进去,防止它再滑下来。

“谢谢。”她拍了拍敖炽的手背。

我大概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我不相信她的内疚仅仅只是如此。

“对,我很内疚自己从没有拿起那把枪。”她看向我,缓缓道,“但更内疚的是,我跑了,并且没有回去。”

我皱眉,回想起“剧本”之中,魔化的安泊口口声声说“走了才能活”,以及在我们斩妖除魔后,自我们怀里醒来的安泊也无比懊悔痛苦地说“我没有回来。”,此话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没有接话,安静等待。

“队长他们其实已经同援军联系成功,对方要他们即刻启程去约定的地点,会派飞机来接,不要再为任何事延误时间。但他们推迟了离开的时间,因为敌人卷土重来。他们承担起本与他们毫不相干的生命,以真正的战士的身份,与敌人殊死搏斗。”她每个句子之间的间隙越来越长,脸色也越来越凝重,“在外头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的时刻,我既没有拿起枪加入战斗,也没有跟村子里的老幼妇孺在一起,我偷偷躲到我家的地下室里,那是个密室,除了父母跟我,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父亲当年修建的,初衷只是作为能让他彻底与世隔绝,静下心来作画的画室而已,他心情不好时便躲到里头,调整好了才出来,并且跟我约定,永远不可以把他留给自己的小天地说给外人知道。我自己也很喜欢这间被藏起来的画室,里头被我父亲收拾得十分舒适温馨,虽然没有阳光,但父亲在墙上画了敞开的窗户跟耀眼的向日葵。恐怕他至死都不知道,这个不见天日的房间却在若干年后,留住了他女儿的一条性命。”她说着说着便自嘲般笑出来,“这个房间啊,本该是培养出一个画家的,谁知最后养出来的却只是个可耻的凶手。”

又一阵风吹来,她微微眯起眼睛,揉了揉:“我真的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我跑进这里躲起来,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不去看不去想。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它冷漠地说,你一个人躲在这里,敌人很难发现你,可如果你放进来的人多了,就一定会露出破绽,你想好了么,确定要冒这个险么?”她又揉眼睛,越揉越红,“我不敢回答,我只是害怕,缩在墙角不敢动弹,对时间也没有了概念,更不知外头是个什么情形。我不知道自己在里头躲藏了多久,直到耳朵里再听不到任何动静,腹中也空到发疼,才悄悄走出来。打开房门时,硝烟跟血腥的味道纠缠在一起,平日里只有花跟懒猫的石阶上,躺着队长的尸体,不论我往左看还是往右看,都是死去的人,每个我都认识,即便他们血肉模糊。”她停顿许久,抬头看向我们,“你们有过全世界都死光了只剩下自己的经历么?那就是五十年前的我唯一的感受。”

她说的,并没有我预想中的惊心动魄曲折离奇,她确实只是跑了,然后没有回来。从密室到战场,可能只有数十米的距离,但如她所说,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

“如果当初我不是一个人躲在里头,结局可能真的不一样。”她泛红的眼眶里终于落出眼泪,她赶紧擦去,却始终擦不干净,“他们之中,本该有人活下来。但我独自跑了,没有给他们机会。”她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然后握住我的手,“我跟队长说过,他们本可以不用留下,可他回答我的,却是总视而不见的话,眼睛拿来有什么用。我们的对话,真实地发生过。可又有什么用呢,我终于还是做了最可耻的那个,视而不见的人。”

我清楚感觉到她的手在剧烈抖动,直到整个人都弯下腰来,用额头抵住我的手背,低声啜泣起来,此刻她捉住的不是我的手,而是那些已经不在人世,也永远不能被触摸到的人。

若不是她,我应该很难原谅这种行为,但面对此时这个把我的手当成某种救赎的老人,责怪与愤怒都无从谈起。唯一的遗憾是,五十年前,我跟敖炽没有出现在阿图拉。

敖炽叹气,蹲下来,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说:“五十年前,你也只有十五岁而已。”

旁人总以为安慰人永远不是敖炽的强项,但这种认知是错的,虽然他安慰人的话永远比不得他骂人的话那么多。

听上去是很惹人生气,可我们又怎能站在高处去指责一个十五岁孩子的懦弱,尤其是这个孩子面对过的不是鲜花糖果玩具,而是真正的子弹,以及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侥幸。

最坏的,最该死的,生生世世不得原谅的,不该是挑起这场杀戮,视人命如玩具的家伙?!

又等了好一阵子,她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她慢慢直起身子,不好意思地松开我的手:“对不起孩子,把你的手都抓红了。”

我甩了甩微微发麻的手,笑笑:“不打紧,哭完舒服多了吧?”

她深呼吸几口,点点头,旋即又问:“你们现在一定很看不起我吧?”

“我最看不起的是恃强凌弱的东西。”敖炽回答,“后来呢?”

“后来……我在阿图拉遍地的尸体里发了整整三天的呆,不吃不喝,最终昏死过去。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里。”她拢了拢头发,又道,“之后我听说的是,队长他们的援军知悉他们的死讯,震怒之下发兵阿图拉,在半路截住了那群以为获得了胜利的恶魔,最终将这群满手鲜血的刽子手全数歼灭,这场战斗也惊动了本国政府,他们迫于压力派出军队,却也只落得个收尸的工作,以及发现了幸存的我。只不过后来出现于报端杂志的内容,变成了政府军成功围剿恐怖分子,队长以及与他有关的一切,从此彻底消失。身体恢复后,我被送到了孤儿院,不久后遇到了我的养父母,随他们定居英国。”说到这里,她发灰的脸上总算恢复了一些光彩,“他们是做货运公司起家的,虽然那会儿还只是一个规模很小盈利也不多的小公司,但他们对我非常非常好,尽可能给我最好的生活跟教育,还有真诚的爱护与关心。之后的事便也没什么可讲的了,无非是我继承了他们的事业,并一点一点把它壮大起来。”

后半生只用一句话便概括了,真是个低调的人,我不禁回想起沿途看见的,铺天盖地的广告,“壮大”一项事业,并不会很容易,只是谁能想到那个光彩照人的女强人,在五十年前的小山村里,差点葬送了一生。

命运就是这么简单粗暴又离奇。

“你的产业,为何要取名‘红鱼’?”我顺口问了个问题,“听起来跟个卖海鲜的食品公司一样。”

“你这孩子……”她笑出来,隔了好一会儿才说,“队长的代号就叫红鱼,我也跟你一样,问过他为何要取这个代号,他说他小时候家在海边,听母亲说,如果谁在水中见到一条全身红色的大鱼,鱼鳍如天马的翅膀,眼睛仿若璀璨的黑宝石,谁就能得到海神的庇护,因为红鱼就是海神的化身,可惜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鱼,但不介意一直怀着这样的希望。还说他打算退役后就回老家,造船钓鱼,继续碰运气,看此生能不能遇到一条红鱼。”

原来,队长就是红鱼,也是她一生都不肯放下的怀念。

我笑:“想不到钢铁一般的汉子,心里还是装着一个温柔的童话。”

“是啊。”她轻轻叹气,“后来我一直试图寻找队长跟他的队友的信息,可他们仿佛从没有存在于这个世界,我能触及到的范围里根本没有一丝他们的痕迹。十几年前,几乎要失掉信心的我,在一堆本来要被扔掉的广告信里看到一间私家侦探社的地址,当时我想的是就再试一次吧。应约而来的,是个年轻轻的中国男子,模样很好看,头发却是银白。”

“私家侦探?”敖炽脱口而出,“左右那老东西不是个三线演员么?”

她无奈地笑:“大概他真的是一个兴趣广泛的家伙吧,他的确当了演员,不过那是后几年的事了。就我所知,他还当过记者,厨师,作家,对考古也十分在行。实在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

其实如果你能活到他这把岁数,大概你也能成为一个跨界无压力的天才,因为生命太长太长的话,难免无聊,总要找不同的消遣打发时间,一如米良所说的“越老越小,贪玩。”,也许贪玩是假,寂寞才是真,尤其他好像还是一只单身狗……

“看来你跟他不仅仅是雇主与侦探的关系,很了解他的样子。”我一边脑补老太太说不定是老家伙的红颜知己不然他怎会大费周章救她性命之类的情节,一边问道,“他替你找到了需要的信息?”

她点头:“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找到他们,虽然说‘找到’已经不恰当,起码知道了他们真正的名字,家在哪里,安葬在哪里。唯一觉得遗憾的,是他们因为职务特殊,死后都不能跟他们的同僚一般盖国旗并安息于殉职军人专属的国家墓园。他们是真正的军人,也是活生生的神,但注定被抹掉存在的痕迹。”她又难过起来,喉咙哽咽着,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找到他们时,他们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他们中一大半又都还没来得及成家,顶多还剩下几个兄弟姐妹侄儿侄女之类的亲戚,日子过得都很平淡,有些甚至不太好,我能送给他们的,只有一张支票,知道这很俗气,但这是唯一可以让我做些什么的办法。队长有个弟弟,跟他很不像,烂酒,好赌,日子过得颇潦倒,快五十多岁时才得了个儿子,未婚妻生下孩子后就离家出走再没回来。孩子在糟糕的岁月里长大,不但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还要照顾毫无改观的父亲,但脑子是极聪明的,上学读书很用功,我在学校外头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把一个被混混打翻在地的同学扶起来,在明知没有胜算的情况下,还是跟混混们一场恶战,便宜自然没讨到,被打得鼻青脸肿。我将他浑身病痛的父亲安排到当地一间私人疗养院里,再以一间慈善基金会的名义‘资助’这孩子到了英国,给他安排最好的学校和资源,希望他顺利成长。他大学毕业后,进红鱼工作,从最低的职位开始,几年时间便做到了我的副手,表现十分抢眼,是所有人眼中羡慕称赞的青年才俊,经常是财经杂志的封面人物。”

她的讲述停在了这里,抬头深深看了我们一眼:“所以还是活着好,你们看,只要活着,就能遇到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人,生命被各种风景跟曲折填满的感觉,也不是很糟糕。”

“左右那家伙是挺有意思。”我顺势道,“你跟他,算朋友了?”

她笑了:“这一秒前,我同你们讲过的所有话,是否令到你们忘记了我本质上是个生意人?”

真的快忘了……初见她时只是个躺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的病人,再见她时又是个为不堪的过去内疚到在我们面前啜泣的老太太,可不管她是大难不死的病人,还是满心懊悔的老太太,她最重要的身份,却是一间大集团的女掌门,叱咤商海,不让须眉。

“从左右先生替我找出他们的底细开始,我便对他刮目相看。同时也十分欣赏他的博学多识,以及跟他年纪不相符的,对生命的认识与智慧。跟他聊天时,我总错觉面前坐的不是一个年轻人,而是一个年纪与见识比我还大得多的老人。你们也知道的,我这样身份的人,其实很难有一个可以坐下来无所不谈的对象。他算一个。”这本该是个令人欣慰的事,但她随即话锋一转,“可生意人,始终只能跟生意人做‘朋友’,我们在无话不谈的同时,我付给了他远超过他人想象的报酬,他的侦探社所有日常开支都由我负担,当厨师时我为他找到最便宜最好的原材料供货商,当作家时我买下他大部分书,当演员时我是剧组最大的赞助商。这样,你们还觉得我们是朋友吗?”

我跟敖炽交换了一下眼神,敖炽小声嘀咕:“听起来像个被大佬包养的小白脸……”

“哈哈哈。”她听到了,笑了好久才说,“我跟他都是优秀的生意人,我们都明白用付出来换取收获,才是世间最稳当的关系。我付出金钱,换来的收获不止是跟他谈天说地,还有他在我得不到他人帮助时,能人所不能,帮我脱离困境。人跟人之间的战斗,不止是在阿图拉,哪里都有。尤其做到我这个阶段的人,很多人羡慕崇拜,但更多人会怕我讨厌我,甚至希望我消失。能平安活到这把岁数,他帮忙很多。不过我给出去的钱也不少,哈哈。”笑过,她又补充一句,“我们就是优质金钱关系下的合作伙伴,这么定义比较贴切。”

有意思,友谊这一项下居然有了另一个分支,大概只有历过生死的她,跟老得成了精的左右才当得起。

“说来你认识左右也有十几年了。”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试探道,“你就不觉得他的样子几乎没有变化么?”

“我知道他不是人类啊。”她十分干脆地回答,“只是不知道他究竟属于哪个物种。”

倒是没想到她如此直接,也没想到左右居然会连这个也让她知道。

“你……就没什么别的想法?”敖炽诧异地问她,“没有怕过?”

“我五十年前已见过世上最可怕的存在。”她嘴角微微扬起,“世界又不是人类专属,所以不是人类又有什么稀奇。你们不也很可爱么。”

所以你知道为什么不是人人都可以走到很远的地方了吧,胸襟与见识,大概是唯一能与不友好的命运相抗衡的武器。

我蹲到她面前,露出十分灿烂的笑脸,并伸出手托住自己下巴故意摆出“我是一朵花”的幼稚造型:“我一直都知道自己非常可爱。虽然我年岁也比你大很多,但我接受你拿孩子来称呼我,也希望有朝一日我们也能成为十分优质的金钱关系下的伙伴!事实上我也是个做生意的,开过甜品店,开过旅店,还卖过茶叶,除了经常资金不够,别的都挺好!我特别喜欢黄金,有空我们一起研究呗!”

我也是本性难移……

敖炽拽了我一下,白眼道:“丢人不丢人!说的跟我没本事养不起你似的!”

“闪开!”我甩开他的手,“别打扰生意人跟生意人之间的高层谈话!”

“你看你那个样子,恨不得跪下来叫干妈是怎么着?”

“便宜总不能让左右一个人占了吧!来都来了!”

“……”

老太太终于露出了今天最开心的笑容,慈爱地看着我们,说:“那个……我是听得懂中文的,左右教过我。”

啊,有点尴尬。

我哈哈笑着站起身,握住她的手:“我意思是,多一个靠谱的合作伙伴是一件好事。”

“嗯,我也这么认为。”老太太赞同地点头,反过来拉住我跟敖炽的手,认真地看着我们,“谢谢你们对我的善意,不论是在‘剧本’里,还是在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

“不用特别感谢,其实我们也是顺便。”敖炽最受不了别人一本正经的感激,十分不自在。

天气不知几时变差了,几滴雨落下来。

“回去吧。”我说。

“好。”她伸了个懒腰,“回去吧。”

敖炽去推轮椅,还是一脸的不自在。

如果不是下雨,其实我也不希望这么快回去,留在花园里呼吸新鲜空气,跟两个老孩子谈起过往的悲伤与此刻的释然,总好过回到身后钢筋水泥的房子里去面对一些新的问题。

敖炽的不自在,并不都来自于她毫不掩饰的夸奖与感激。

今天来见她之前,老白跟我们说,凶手抓到了。

我问,是她生意上的敌手?

老白摇头,说,是她的副手,最被她看好以及信任的人。

雨,越下越大了。 yj7KLn5ZwUvAcK/IfqIabW+PBzk4pmXoR2vUBL5Ut5FtOA51Ij9mlsn1YL0+vo4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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