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地里的火已经熄得差不多,黑烟仍疯狂纽结着往天空里窜。
我掩着鼻子,呛人的不是烟味,而是包裹在其中的,死亡的味道。
已经不太可能看清楚他们本来的模样,美与丑,老与幼都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有的好像还紧紧牵着手,有的还那么小,五六岁的孩子吧。也许他们这辈子都没料到自己生命的终点是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坑里,并在这里失去所有颜色,只剩下焦黑的残骸。
凹地旁散落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钥匙,有女人的鞋子,还有装着彩色铅笔的塑料袋,铅笔上印着笑眯眯的熊,它们之间,还躺着无数弹壳,敖炽拾起一枚,看了看,一言不发地将其捏成一个平面。
活了这么多年,生死场面没少见,但还是无法接受任何不平等的生死较量,恃强凌弱的屠戮依然能戳中我的愤怒。
敖炽一挥手,凹地四周飞砂走石,瞬间填平了本不该出现的坟墓。
黑烟散去,平整的地面上看不出任何罪恶的端倪。
“不知道这儿的人讲不讲究入土为安。”敖炽笑笑,又把地上的彩色铅笔捡起来,小心地收到了背包里。
正要开口,耳畔传来一阵刺耳的轰鸣声。
百米外左前方的埃坡上,出现了几辆装甲车,后头还跟着一队全部改装过的军用卡车,每辆都满员,粗略估计有几百人,与我们要去的方向一致。
敖炽将我扯到一块大石后头,扬起的尘土中,车队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不但听到车上的人放肆的笑声,也看见了车身上鲜红的火焰标记,还有那些被他们簇拥其中的各种武器。
“现在就可以埋了他们。”敖炽淡淡道,“你觉得呢。反正这里没别人,不怕暴露行踪。”
“不急,看看他们去哪里。”
“行。”
身为老妖怪的好处终于体现出来,我们在天,他们在地,观察他们太容易,除掉他们也容易。
本以为他们是迫不及待去作恶,可车队却在开出几十公里后停了下来,并且完全没有要去大开杀戒的趋势,下车的人一部分开始搭建帐篷,一部分从车上搬下几个巨大的金属箱,小心翼翼摆放开来。
感觉是要在这里安营扎寨,奇怪。
事实上再往前一点点,越过一条干涸的河道,树林后就是一片村落。
根据茉莉的行程单末尾的照片,我们的终点目标,名叫阿图拉的村子,就是这儿了。
暂时不管那群什么神焰军搞什么名堂,我们俩悄无声息落在村外,以为没人看见,却在不远处的石墙后站起来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手里攥着一把弹弓,眨巴着眼睛看着我们,吸了吸即将落下来的鼻涕。
也是这时,一个穿着大花裙子系着橘黄宽腰带的妇女从村口匆匆跑出来,一见男童便火急火燎地吼开了。
男童吓了一大跳,慌乱之中竟朝我们跑过来,躲在我们身后,紧紧拉住我跟敖炽的衣裳。
那妇人追到我们面前,正要去拽男童,却突然意识到不对,视线骤然落在我们俩脸上,半秒之后尖叫了一声,连退几步,跟见了鬼一样朝男童招手,起初的叫骂突然变成了惊恐的哀求。
我跟敖炽虽然长得不像当地人,但也不至于被厌恶成这样吧?
男童从我们中间挤出脑袋,居然跟妇人吐了吐舌头,这孩子倒是有眼光,挑靠山的本事一流。
虽然语言不通,但我尽力用丰富的肢体语言向妇人表示我们没有恶意,不是坏人,我们只是来这里找个人,以及,我把行程单上的照片指给她看,跟她确定阿图拉是否就是这里。
她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们几次,又瞟了瞟照片,终于缓慢地点点头,然后趁我们不注意,一把将男童拽到自己怀里。
应该是母子了,那种防备的眼神,能跟任何试图伤害这孩子的人拼命。
我又从包里拿出左右的海报,指着上头的他,表示我们在找这个人,他是不是在这里。
妇女盯着海报,眼睛一亮,用力点头,然后又盯着我们,用英文吃力地问:“你们……朋友?”
“是的。”我点头微笑,庆幸她起码还会几个英文单词。
不等妇女说话,那孩子早迫不及待一左一右拉起我跟敖炽的手往村子里跑,嘴里雷特雷特地叫着,看样子是迫不及待要带我们去见谁,根本不管他妈妈在后头的叫喊。
似乎,有很久没有被小孩子这样牵着跑了,我竟有片刻的恍惚。
村子不算小,起码一眼看不到头,蜿蜒的小道两侧分布着用石块与木条搭建的小楼,每家每户门前都有花台,还摆放着染成不同颜色的石头当装饰,一两只懒猫随处躺着,没太阳晒也很舒服的样子。
想到几个钟头前我们才埋葬了一段不忍直视的惨剧,不过相距几十里外的地方,却是另外一番光景,生死之间,又近又远。
可是,没有人。
不是来出外景么?怎么一个剧组人员都没看到,摄像器材什么的也没一台,除了男孩跟他母亲,甚至连一个本地居民都没有。
男孩跑过一段斜坡,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前停下,气喘吁吁地指着里头说:“雷特雷特!”
他是在说莱特莱特吧……我猜。
我敲门,顺便看了看眼前这座充满当地特色的小楼,可惜门窗都紧闭,看不出什么端倪。
半天没人敲门,敖炽上来把门锤得震天响,我把他拉到一旁,正要说他没礼貌,大门却开了,可首先出来的不是人,而是一把上膛的手枪,枪口几乎怼到我的脑门上。
枪口后头是一张小麦色的脸,眉眼鼻口没一个地方不写满怀疑跟敌意,最意外的是,这张脸的主人仅仅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这个年岁的当地姑娘很少有不好看的,高鼻深目长睫毛,如果她左脸颊上没有那一道长长的伤疤,便是个标准的妙龄美少女了,当然,不这样举枪对着我们就更好了。
敖炽唰一下挡到我面前,举手表示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对女孩子他始终还是手下留情,若换一个纹身大汉这么对我,可能对方整个人都不见了吧。
男孩跳起来去掰姑娘的手,嘴里叽里哇啦地叫喊。
姑娘的眉头始终不肯展开,手里的枪也不肯放下,但总算肯开口了:“你们是谁?”
谢天谢地英文说得不错。
“我们是莱特先生的朋友,应他的邀请来这里见他的。”我赶紧解释,又拍了拍男孩的头,“这孩子是你们这儿的吧,他带我过来的。”
姑娘又将我们打量一番,还是半信半疑。
我赶紧把电影海报行程单登机牌什么的一股脑儿拿出来给她看,表示我们确实是来找那个叫莱特的“著名演员”的,以及我们跟他还是老朋友。
这时,孩子的妈妈终于追上来,姑娘示意她把孩子带走,又用当地话问了她几句,得到回答后,她脸上的神情终于松懈了一些,放下了枪。
我们也松了一口气。
“你们在这儿等等。”她转身回去,关上了门。
敖炽四下环顾,皱眉道:“看似平静悠闲,实则腥风血雨。”
说得夸张了,但也算事实,没有哪个正常人会拿枪待客。
很快,门又打开,姑娘面无表情地朝我们偏了偏脑袋:“进来吧。”
屋子里挺宽敞,一次坐下十来个人不成问题——其实也确实坐了十来个人,都是男性,准确说是十来个身着迷彩军服的男性,年龄分布在二十到三十之间,每个人身上都有伤,也有武器,要么是枪,要么是带锯齿的军刀,还有手雷,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们,目光冷静而犀利,你会觉得完全不能在这样的注视下动一点坏心思。
连敖炽都觉得这样的杀气很难得,他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有“以眼杀人”的本事,不由得小声跟我说:“这些人不是好对付的。”
姑娘带我们往二楼走,从那群人面前走过时,我努力对他们露出人畜无害的笑脸,指着前头说我们来看朋友的,幸会幸会,大家吃饭了么,有机会来中国玩哦!才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明白。
可是,一个普通村落里的房间,怎么会出现一队连敖炽都不会小看的军人,还有持枪的姑娘,加上村外不远处驻扎的那群家伙……拍电影么?
我突然想起茉莉说左右他们是来拍一部战争片。
“我说……”我拽了拽敖炽,朝身后努努嘴,“他们该不是剧组群演吧?咱们沿途一个剧组的人都没见着,是不是都在这里窝着开会哪?”
敖炽白我一眼:“连我都不能视而不见的杀气,哪个群演能演出来?以我闯荡江湖多年的经验,那些人身上的刀枪可不是道具。”
也是……可这样就更没法解释我们看到的一切了。
说好了不就是一趟简单的探班之旅么,大不了就是路途遥远曲折点,可现在怎么越来越不对劲。
姑娘停在二楼最后一个房间门口,又看了我们一眼,便自顾自下楼去了。
我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
门里传来一句标准的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