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浮生物语 5(下)裟椤敖炽
作者:裟椤双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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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我愿意来领取当年的“酬劳”。
前面有光,明晃到嚣张,天空大地分裂于瞬间,只得一双赤金羽翼,大到遮天蔽日,每一次扇动都掀起一场无从躲避的风暴,云朵与尘土调换位置,山河湖海乱作一团,世界处处混沌,无立足之处,一呼一吸之间,竟觉疼痛是可以被闻到的。
左顾右盼寻不到出口,身体总飘忽着,始终未曾脚踏实地,心头慌慌郁郁,却又怀着一丝不可言喻的期待,我努力张开眼睛,试图看清身在何地,可惜眼前总蒙了一层纱,一时白,一时绿,缭乱的光与雾层层叠叠地氤来,无边无际,无休无止。
你还不过来么——有人在说话,轻轻柔柔,不慌不忙,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
我想开口,又如鲠在喉,费了天大力气才发出声音:“谁?”
无人回应。
远远走来一个人,样貌模糊,雌雄难辨。
我眼睁睁见对方朝我而来,可不论其步伐是缓是急,走了多长时间,我们之间的距离并无丝毫改变。
爸爸!妈妈!
是在叫我吗?可那不是未知跟浆糊。但我记得这声音,是叫阿朱的小妖怪吧?它怎么在这里,许久前它就不在这世界了,我亲手葬了它。
你有名字吗?以后,就叫你裟椤吧。
又是谁?子淼?
我不信。我拼命想让自己靠近对方,奈何身体根本不听命令。
老板娘,蛋炒饭要这样做才会好吃。
胖三斤也来了?你出鱼门国了?不不,你出不了,我亲眼见你灰飞烟灭。
开饭!我煮了番茄煎蛋面!
这……赵公子是你么?你走近点,我看不清楚,你还活着?
光线越来越刺眼,人影晃动不止,初时明明只见一个,怎的越来越多,还在各说各话,每一个我都认识,每一个又都陌生。
想大声质问,喉咙仿佛不存在了,发不出半点声音,耳朵里嗡嗡之声大作,世界如散落的拼图,伸手去拽,却触不到任何有形之物。
我又被困在什么诡异的地方了,叫天不应,无路可走。
呼吸没有越来越急促,反而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嘶!
好冷!头顶怎的下起了雪,那么大那么密,片刻间便能将我整个儿埋起来吧。
可是,为何只有头顶发冷,身体却温暖如常?
散乱的光线渐渐聚拢成一个光点,又如烟花般绽开,瞬间绚烂后,四周漆黑如墨,寂静无声。
忽地一声叹息,将黑暗撕开一个角。
天又亮起来,米白色的窗帘在微风里晃动,半开的窗户外头,几只麻雀叽叽喳喳飞过去,窗台上的绿植终于熬到了它们最盼望的季节,绿得洋洋得意。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视线才聚焦到身边的男人身上。
敖炽大气不敢出一口,只使劲握住我的手,看我的眼神不是在看他的老婆,而是在看一枚定时炸弹。
“醒……醒了?”他的声音鲜少有这么低沉柔和的时候,彷佛稍微大声一点我就会四分五裂。
我没吱声,下意识地翻了翻眼珠,因为额头冰凉一片,敖炽给我压了一个可能比我的头还大的冰袋……
“你有病啊,不如干脆把我冻到冰箱里。”我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灵魂跟身体可能还没有完全契合好。
敖炽赶紧把冰袋拿开,摸了摸我的额头:“倒是不怎么烫了。”
我哭笑不得:“不怎么烫了……我没长冻疮已经是命好了。”
“你真的醒了!”敖炽眼里骤然有了光,一把将我抱到怀里,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切身感到了他失而复得的喜悦,尽管我对这种喜悦的来处并不很理解。
醒了?!
问题是我什么时候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
毫无印象。
愣了好几秒我才从敖炽的拥抱里挣脱出来,所有的记忆与思考能力还在身体里四散奔跑,一个都不打算回来似的。
见我眼神涣散,敖炽又紧张起来,抓住我的肩膀死死盯住我的眼睛:“我是谁?你在哪儿?”
我都不想回答这两个蠢问题,你是我夫君,这儿是不停,我们的卧室。
毫无难度嘛。
可是……为何心里有股怒意在蠢蠢欲动,从刚才到现在,越发不能控制,如一把刀早就插在心脏深处,不想不动还好,一碰便剧痛难当,血流满地。
我记得眼前人,记得我是躺在自家的床上,可心头那把刀是什么?
我下意识地捂住心口,那里越痛,溃散的记忆回来得越快。
“怎么了?不舒服?痛吗?”敖炽急吼吼地起身,“我去找人。”
我一把拽住他胳膊:“找谁?”
他愣了愣,不管不顾道:“随便吧,天上地下,神仙妖怪,总有医术高明的,怎么也能绑一个回来。”
笑,果然,纵使天地变色万物更替,我家敖大爷的画风也是绝不会改变的。
天上地下……神仙妖怪……我是要找人,可绝对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我要找谁呢?
如此一问,心口越发揪起来疼,脑子反倒是彻底清醒过来。
“甲乙!”我的指甲差点抠进敖炽的肉里,总算想起心里那把刀是怎么来的了,“甲乙带走了浆糊未知,带走了不停里所有人?”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我的本能还在抗拒将“绑架欺骗诱拐”这般下作的词语用在甲乙身上,带走……这个曾被我无限信任的人,利用我的毫无防备“带走”了我可以用性命去交换的家伙们。梧桐画廊那间茶室里萦绕的香气,到现在都未散去,跟甲乙那张悲喜皆无的脸一起,化成我最难承受的毒药。
怎么能是他呢……怎么能是他呢!!!
“是。”敖炽坐回来,任由我不受控制的力气在他身上发泄,“甲乙带走了所有人。你我亲耳听到,亲眼见到,他就是将军。从头到尾都在跟我们作对的敌人。”
力气瞬间从手下滑走,我松开敖炽,整个人都瘫软下来,所有缺失的画面都想起来了。甲乙的每一句话,都是能夺我性命的好武器。
后院起火,防不胜防。
“那天一出梧桐画廊,你就气晕过去了。”敖炽揽住我的肩膀,仍不放心地打量我半天,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倒是少见得很。
我皱眉,他不说还好,一听“气晕过去”,浑身骨骼经脉似是得了提醒,各种酸胀疲痛汹涌而来,这种不适,久躺不动的人才有。
“我睡了多久?”我难受地扭扭脖子。
敖炽的眉头比我还皱得深:“十五天。”
“半个月?”我一惊。
“准确说是十五天又十五个小时。”敖炽把枕头立起来,让我靠上去,又把被子往上扯了扯,“吓人哪……十五天。”
我自己都觉得吓人。之前在鱼门国,我把自己饿晕了三天,区区三天便已将敖炽吓个半死,难怪这次醒来,他一反常态,紧张忐忑地像个做不出考题的小孩子。
怎么可能昏睡这么久……上次三天,这次十五天?!
“醒了就好,其他的暂时别多想。”他又摸了摸我的额头,确定温度正常之后,才松口气道,“饿了没?”刚说出口他就打了一下自己的嘴,恨恨道:“废话!十五天不吃东西能不饿么。”说罢便匆匆出了房间。
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我看见敖炽的眼有点红,亏得他转身转得快,才没给我看清楚的机会。
他是不是以为我这次铁定被甲乙气死了?!
不会的,没有那么容易。
腹如雷鸣,身体不过稍微松懈一下,难忍的饥饿便排山倒海扑过来。
无暇其他,敖炽拿来的所有能吃的都被我顷刻消灭干净,连方便面的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敖炽的担忧又增加了,不但怕家里的食物不够吃,更怕我一不小心把盘子都吞了。
而我面对一大堆空碗空盘,连打个饱嗝的欲望都没有,吃了那么多东西简直跟用意念吃下去的一样,肚子里一点饱满的感觉都没有,仅能说不那么饿罢了。
敖炽闭上张大的嘴巴,连声道:“好好,能吃就好,能吃就死不了。”
“没了?”我擦擦嘴角的汤汁。
“我再去叫一轮外卖。”敖炽伸手去拿手机。
“不用了。”我摇头,“已经不太饿了。”
“还是再吃点吧。”他不放心。
“真不用。”我抬头直视他,“我是不是有点不正常了?”
敖炽愣了愣,旋即弹了一下我的脑门:“无病无痛能吃能睡跟猪一样,哪里不正常了。”
我笑笑:“也不知刚才是谁哭着喊着要去找大夫。”
敖炽尴尬地白我一眼:“刚刚是以为你有内伤!”说着又将一杯温水递给我:“喝!”
咕嘟咕嘟喝下去,整个人舒服许多,脑子也没之前那般沉重糊涂了。
深吸一口气,我掀开被子要下床。
“干嘛?”敖炽拦住我。
“躺了半个月,再不起就该入土了。”我推开他的手站起来,双脚触地的瞬间有点发软,撑住敖炽的肩膀才勉强站定了。
“呸呸呸,什么入土,刚醒过来就说胡话!”敖炽连啐了几口,起身把我扶稳,“别勉强,你现在走跑跳都不可能利索的。”
这话是真的,关节近乎僵化,感觉手脚都不是我自己的。
在敖炽的搀扶下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身体才渐渐找回真实感。
现在是下午,天气很好,春天的阳光附在玻璃上,手掌贴上去,与窗外的世界打个久违的招呼。
不停周围一切如故,街面上依然会传来汽车的喇叭声,电瓶车偶尔也会滴滴滴地喊起来,不甘示弱,不用看也知道那些路过的孩子今天还是打闹嬉笑,拎着蔬菜水果的爹妈长辈在身后唠叨着要他们好好走路,年轻的男孩子拧开矿泉水瓶盖,递给挽着自己的女朋友,临街的小店门口又贴上了打折的海报,往来诸人皆有来处,也知终点,每天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当当。
我竟羡慕起来。
如果我不是一只树妖,敖炽不是东海的龙,我们不会法术,没有不老的容颜,无需强大到要将众生性命扛在肩头,只跟街头寻常人一样,上班下班,为买房子攒钱,为孩子要念哪个学校头疼,为自己今年又胖了几斤气个半死——这样,是不是好很多?
可惜啊,我们连享受这些烦恼的资格都没有。
连孩子都丢了,生死未卜,前路难测。
我的手指在玻璃上抠出了声音。
“去院子里晒晒,去去这些天的霉气。”敖炽捉住我的手。
从头到尾,他对未知浆糊几乎只字不提。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心痛到逃避现实,只是顾念着刚刚才“活”过来的我。
如果我此刻恨不得杀掉甲乙,那么敖炽只会想把甲乙反复杀一百次。
可他偏偏什么都不说,平日里能为吃不到西瓜大发脾气的男人,如此大祸,却连一点愤怒都不肯表露出来。
歇斯底里,无用。
他明白,我明白。
幸好,我们没有分开,毕竟还要互相支撑住彼此的理智与坚强。
三四点的春天,加上天气晴朗的话,不停的院子是很美很惬意的。
我将阿朱与赵公子坟前的杂草清理掉,这些在我生命里出现又消失掉的家伙们,多日不见,很是想念。我没有跟敖炽提起昏睡时做的无比缭乱的梦,也没有跟他说我在梦里见到了那些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此刻的不停,前所未有的安静,没有浆糊未知吵架,听不到纸片儿喋喋不休的八卦,信龙兄弟的太极拳不知道练成了什么样子,没了阿灯,那些青蛙玩具只能无聊地躺在干涸的浴缸里,厨房里没有赵公子,没有青童,没有温度。
敖炽把椅子上的灰尘掸了掸,又去沏了一壶热茶来。
我坐下,环顾四周,笑笑:“有点冷清。”
敖炽把茶杯递给我:“难得耳根清静。”
我叹气:“早知就不把暮放回浮珑山去了,阿松跟白驹也是,由得它们在咱们这儿胡闹,恐怕还热闹些。”
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那棵害我吃了不少苦头的槐树妖,当初我将它封进真身,还故意把它移植到不停的后院里,只因后来有故人来寻它,我见那家伙对它痴心执着,便又找了个利姻缘的黄道吉日将它放回了浮珑山山脚,毕竟不停里人多势众,实在不是一个适合谈心恋爱的好地方。野猪阿松也是,当年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差点害我跟敖炽葬身烬湾,还骂我骂得特别欢快,本打算将它禁足在不停思过修行,可考虑到它的食量,我终于还是放弃了,再加上这头猪后来并不怎么骂我了,我便找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时辰,跟敖炽一道将它运去了浮珑山,虽说那不是它的家乡,但既然顽劣如我都能在浮珑山上重新开始,它应该也能。对于重获自由这件事,这头野猪连个谢字都没有,甩着屁股就走了。我看着它远去的样子,觉得之前喂给它的饺子还不如我自己吃了。白驹虽比她们的脾气好得多,平日里也不乱来,可他毕竟只是一只暂时寄居在碗里的魂,嘈杂红尘委实对他的未来无益,所以我在征得他同意之后,将他送至浮珑山山腰的泉水之下,那里景色清幽四季凉爽,少见阳光,泉水本又为阴柔之物,对白驹的修行有莫大好处,也许再过个几百年几千年,能有奇迹。
如果它们还在,起码不停还能有一丝热闹,比起如今的光景,我倒是希望有人在这院子里叽叽喳喳,哪怕是说我的坏话。
“那头猪,走就走了吧,养着也费粮食。”敖炽喝了一口茶,若有所思,“还省得一看见它就想起烬湾里的破事。”
烬湾……谁又能忘记在那里经历过的种种。
如果没有甲乙,敖炽怕难全身而退。
于我们有救命之恩的人,怎的转眼又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呢?!
我跟敖炽都沉默下来。
“这小王八蛋究竟在想什么呢?”敖炽突然将茶杯重重放下,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问题太难了。”我吹开茶叶,“现在我们只能问我们在想什么。”
茶室里甲乙的告诫,字字犹在耳边——
要我们“安分守己”,要我们“老老实实生活下去”,要我们绝不再插手4E的事。
如此,便是他归还我挚爱亲朋的全部条件。
毫无难度不是吗,我跟敖炽只要每天晒晒太阳喝喝茶,八卦一下别人的家长里短,任时光老老实实消磨过去,看见有不善良的妖魔鬼怪伤害无辜,我们也视而不见不管不顾,我夫妇二人的前途便能一片光明,在混吃等死的日子里等待我们被充作人质的家人自动出现在不停的大门口。
但,显然这不会是这场阴谋未来的走向。
甲乙他算计的不是别人,是树妖与孽龙啊,如果我们能屈从于“安分守己”四个字,那才真真是侮辱了裟椤敖炽这两个名字。
“我们仍是他最大的忌惮。”敖炽看了看天,“甚至可能是他们正在进行的那个见不得人的计划里最大的阻碍,关乎胜败的那种。不然,他不会釜底抽薪,直接对我们最大的弱点下手。”片刻,他一拳锤在自己的腿上,咬牙道:“我看他平日里也是个有傲气的家伙,没想到看走了眼。”
也许我们从来就没将他看准过。
跟我做了许久死对头的“将军”,居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跟我一起长途跋涉出生入死,帮过忙,救过命,还心甘情愿在我不停里做一个连工资都领不到的帮工,一想到这些,我的脑袋就疼得厉害,左右互搏,撕裂般的疼。
连我自己都不能彻底说服自己甲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阴暗毒辣的大魔头。
可他又的的确确策划出了最能伤害我跟敖炽的阴谋。
此刻,他一定躲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用他那双永远藏在墨镜背后的眼睛,冷冷监视着不停里的一举一动吧。
“若我们老老实实生活下去,”敖炽看定我,一抹他专属的不怕死的邪笑挂在嘴角,“你说咱们是重开甜品店还是小旅店,或者继续卖你不赚钱的茶叶?”
西移的太阳把今天最后的光与热悉数洒进不停,淡淡的金色附在我与敖炽的面目轮廓之间,乍眼看去,树妖孽龙也不至于多狼狈,即便此刻我们接近一无所有。
“他们每一个都不会有事。”我抬头,在夕阳里半眯起眼。
“如果这么容易就死掉,肯定不是我亲生的。”敖炽赞同地点点头。
意思我都懂,可这句话听来咋这么讨打呢?
算了,今天就不打他了,在一起这么多年,难道我还不知道这条龙根本不懂什么叫求生欲吗,叹气。
“敖炽,”我突然喊了他的名字,慎重无比。
他顿时坐直了身子:“说!”
“还是不开店了吧。”我四下看看,“既然他们要咱俩过安生日子,你我也不必折腾了。”我顿了顿,俯身拾起一片树叶在指间转动玩耍,笑笑:“闲庭信步,养花种草,提前过上养老的幸福日子,如此可好?”
敖炽皱眉,眼珠转了两圈,并不太能吃透我的意思:“养老?”
“对啊,我们只有在不停里养老,世界才能和平不是吗。”我的嘴角也挂出狡黠的笑,“不过,要世界和平,我们得找两个老朋友。”
“你想……”
我斜过身子,对敖炽附耳几句。
他面色一变:“你要找他?”
“如今,只有他了。”我点头,坚定之极。
敖炽犹豫片刻,咬牙:“行。”话音未落他又疑惑起来:“你说要找两个人?还要找谁?”
“碗千岁。”
“那只下落不明的花母鸡??”
“对。”
翌日傍晚,有人敲门。
我亲自开门迎接,来客披一身晚霞,五颜六色站在门口冲我笑。
敖炽从我背后探出头来,啧啧道:“你的衣品果然毫无进步。”
碗千岁掸了掸他的花衣裳,笑:“真是猪笑乌鸦黑……我的装备起码不是某宝包邮爆款。”
在两个半斤八两的家伙打起来前,我踢了敖炽一脚,把碗千岁让进门。
好久不见,虽不是多想念你,然此时此刻有故人不远千里而至,带进门来的已不止晚霞与春风,空寂的不停因为多了一个朋友,总算有了一丝它本该有的样子。
进得客厅,碗千岁左右环顾半晌,突然幸灾乐祸道:“你们这是破产了吧?一个帮工都请不起了?”说罢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手指从冷冰冰的茶几上划过,然后嫌弃地搓掉沾在手上的灰尘:“你们几十年没擦过桌子了?赵公子呢?纸片儿呢?我记得那两个家伙是重症洁癖患者,恨不得把牙签都拿鸡毛掸子掸一遍。”
这些名字,无论说不说出口,都带痛觉。
我暗自咬咬牙,对敖炽使了个眼色,摇摇头。
找碗千岁来,不是为了把这些痛入骨髓的过往再找个不知情的人复述一遍。
“我放了他们的长假。”我让敖炽去端一杯热茶来,自己坐在碗千岁对面,尽量笑得自然,“本来就没多少工钱,再不多给些假期,我怕被画圈圈诅咒。”
“变善良了啊。”碗千岁朝我竖大拇指,“不过你家两个小魔怪呢?我就在他们刚出生时跟他们玩耍过,这都好久不见了,我还给他们带了礼物呢!”
“呃……他们在东海玩儿。”我搪塞过去,迅速岔开话题,“也不知当初是谁抱着我大腿说要一定要留在不停打工,结果后来又偷偷摸摸跑路去做什么骨瓷碗生意,做生意也罢了,还做得整个人杳无音讯。”
“我要是真杳无音讯,你们又怎能这么快找到我。我手机号可从没换过,过年过节的也没见你们给我发个祝福短信啥的。”碗千岁不服气道,“一收到你们的短信我立马飞奔过来,你们知道我在多远的地方做生意么?知道我这一走又得少多少订单么!”
“得了吧,一个卖碗的,说得跟金融大鳄似的。”敖炽不客气地把茶杯推到他面前,“你那些只要998的破碗一年能卖出两个不?”
“要不是我给自己立了规矩,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用我的真本事,纵然你是东海的龙,也逃不过大出洋相的下场。”碗千岁翻了个白眼,气哼哼地喝了口茶。
这点我是信的,碗千岁的本事我不是没见识过。
“你们急吼吼喊我来,究竟出了什么事?”碗千岁放下茶杯,又四下环顾一番,“总觉得不停有些不妥呢,跟从前好像不太一样。你们可别瞒我,若真有麻烦……”他神色骤然严肃:“我就先走为敬了!”旋即又起身摆出要走的样子。
我跟敖炽横抱手臂,一言不发看戏精的表演。
见我们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碗千岁无趣地坐回来:“开个玩笑罢了,你们俩真是越老越无趣了。”
“碗千岁,”我亲手给他的杯子里添上热茶,“不瞒你,我们不停最近是遇到了一点点麻烦。你若拿我当朋友,便不要多问。这次请你来,确实有求于你。”
“突然这么客气,我有点不习惯。”碗千岁看看我又看看敖炽,小心翼翼道,“要我帮你们做点啥?”
我伸手将他扯到我面前,低声说了几句。
“就这样?”他瞪大眼睛。
“就这样。”我点头,“想来想去,我能在最短时间内找到的可以帮我这个忙的朋友,只有你。”
碗千岁皱眉,挠了半天鼻子,最后一拍大腿:“行,交给我。”
“这么爽快?”我认真道,“你可想好了?看起来简单,也是要费不少力气的。”
“这有啥费力的,我自有我的法子。你们不必担心。”碗千岁拍胸脯,却又露出担忧之色,“只是你们俩……是不是真的遇上了大麻烦?”
“不大,我们也自有我们的法子,你不必担心。”我笑笑,拍拍他的肩,“明日起,就交给你了。”
“那……我没法做生意这些日子,你们就把我库存的碗都买了吧,八折。”
“我们要这么多碗干什么!”
“可以用,可以观赏,可以送亲戚。”
“你不是吹嘘你的碗供不应求吗!”
“对啊,要不是看在熟人面上,哪能让你们捡这便宜!”
“滚!”
不停里头,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情真意切的争执声了。
所以,朋友还是不能缺的,不管他穿的衣服有多难看。
我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因为“麻烦”而离开我们的家。
乌衣送我的旗袍,也算陪了我万水千山,历过大灾小难,今天我脱了它,叠得整整齐齐摆在床头,旁边,是敖炽最爱的花衬衫,如此,就算我们不在,不停里也还会有我们的气息吧。
换上一身低调至极的黑色运动卫衣,扣上黑色的棒球帽,背上双肩包,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不停的大门。
有朝一日,不停里依然会有茶有酒,有糖有肉,欢笑与喧闹,永不缺席。
这是不停老板娘立下的誓言。
敖炽在前头朝我招手,出租车停在他身旁。
难得他愿意放弃标志性的花衬衫,老老实实换了一身深灰运动装,加上棒球帽反戴在头上,恍惚一眼,竟是一身少年气。
在一起时间太长,我们习惯了以“老家伙”来看待彼此,身为非人类,我们已千百岁不止,可惜最不见老的便是皮囊,偶尔我会好奇敖炽老了是怎样,会不会弯腰驼背,脸上皱纹夹死苍蝇。可转念一想,连他亲爷爷都还保有英俊中年人的外貌,想看敖炽老态龙钟,怕是要等到天荒地老了。
算了,还是这样好。
现下不是很流行一句话么,愿你沧桑历尽,归来依旧少年。
无论经历过什么,你还是挺拔地站在阳光里,穿什么都好看。
敖大爷,要永远这样下去才好啊。
我看他看得入神,直到他跑过来拽起我的手埋怨:“愣着干啥,那不是能停车的地方!快点!”
被他拖着上了车,出租车绝尘而去。
不停交给碗千岁,我对他的请求,是用他碗妖造梦的本事,让任何接近甚至进入的人或者别的玩意儿,都以为我跟敖炽还乖乖呆在不停,早睡晚起,吃吃喝喝,用羡煞旁人的悠闲不慌不忙消磨着时间。留下我们俩的衣裳,应该能让碗千岁造出的梦境更逼真,即便他已经是我见过的,最能办到“身在梦中不知梦,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妖怪。
我不知道这种把戏能将那些刻意“关注”不停的家伙们瞒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比起被人识穿,我其实更不愿意留在身后的,是一个无人守护的空房子。以前,那里有赵公子有纸片儿,有九厥,后来还多了许多成员……不论走多远,总有人等你归来的地方才能称之为家。
那么就麻烦你了,碗千岁。
“只留那只花母鸡在不停就够了么?”敖炽忽然说,“要不要把臭猫臭狐狸臭骷髅他们也叫来?”不等我回答,他立刻否决了自己的提议:“还是不要了,他们也没啥用处,来了也是添乱,还是离咱们远点好。只有花母鸡那种不要脸的,才能在任何危险中活下来吧。”
每一句都在抱怨,每一句都是担忧。我拍拍敖炽的手:“人家有名有姓,碗千岁,老叫人花母鸡算个啥。你是受不了他穿成那样还是掩盖不了长得好看的事实?毕竟在他之前,只有你能办到对吧?”
“在我面前谈好看,本就是自取其辱的事。”敖炽哼了一声,“他就是一只穿花衣服的花母鸡。”
“就算是花母鸡,人家本事可不小。”我笑笑,“当年他来不停住店时,我亲身领教过。造梦不是他最厉害的地方,幻惑人心,真假不辨,这才是重点。所以你不必担心太多,就算来了劲敌,他起码能给自己争取到逃跑的时间。反正他这号妖怪,在逃跑跟动手之间,肯定不选后者。”
“谁担心他的死活呀!我担心的是咱们家会变成他的仓库!你想想,等我们回去一开门,妈呀,全是碗!”
“……”
如果这样一幕真的发生在我们顺利返回之后,我一点都不会生气,还很高兴。
如果我们能全身而退,如果我们能一家团聚,如果世界还是如今日这般熟悉温暖,我会心甘情愿把碗千岁所有卖不出去的碗都买了,说话算话。
微温的风从开了一半的车窗外吹过,我直视前方,一直没有回头。
敖炽也没有。
我们要去的,是只能往前,不能后退的地方。
难过,颓丧,愤怒,都不能装到行囊里,我们需要带上的只是完整的我们,那两个应付过千奇百怪的麻烦,上天入地行走江湖,能吃能喝,中万箭而不死的老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