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60岁的罗伯特和妻子薇奥拉精心策划了一场南美之旅,他们计划先到巴西,再翻越安第斯山脉到达玻利维亚和秘鲁。在这29天的行程中,他们将参观印加遗址,坐船游览的的喀喀湖,逛工艺品市场,观察鸟类。
临行前,罗伯特和朋友们开玩笑说,这趟旅行让他很不安,他都能想象其间要和秘书通多少个电话。几十年来,罗伯特·菲利普努力拼搏,凭借着非凡的领导力,把一座小型加油站打造成路易斯安那州农村地区的汽车配件王国,他自己也俨然成了一位大人物。除了汽车配件生意,他还拥有一家化学公司、一家造纸厂、大片的土地,以及一家房地产公司。如今,罗伯特60多岁了,他的妻子劝他休息一个月,去国外旅行。在他看来,那一定是一些连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和密西西比大学之间举行的美式橄榄球赛都转播不了的地方。
罗伯特总爱说,为了做生意,他跑遍了墨西哥湾沿岸,任何一条小路和陋巷都留下过他的车辙。公司逐渐发展起来,罗伯特的豪爽也出了名,他总是邀请新奥尔良、亚特兰大等大城市的客户到各色酒吧,尽兴方归。到了次日早晨,罗伯特会趁那些人还处于宿醉状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签下几百万美元的订单。在酒吧里,调酒师总是不失默契地往罗伯特的杯子里倒苏打水,而给他的大客户们奉上鸡尾酒。这么多年来,罗伯特从未喝过烈酒。
他是哥伦布骑士团和商会成员、路易斯安那州批发商协会和大巴腾鲁日港口委员会前会长,还是一家地方性银行的董事长,他愿意向任何一个给他颁发经营许可证的政党捐款。他的女儿罗克珊对我说:“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有第二个像我父亲那样热爱工作的人。”
罗伯特夫妇对这次南美之行充满期待。没想到的是,旅程才过半,罗伯特就出现了反常的行为。从拉巴斯下飞机后,他蹒跚地穿过机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干脆在行李认领处坐下来。一群乞讨的孩子凑过来要钱,他笑着把零钱扔在地上。在去往宾馆的巴士上,他喋喋不休地向人们讲述他去过的国家和所到之处女子的各种风情。拉巴斯海拔3 600多米,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之一,罗伯特的反常表现或许与这有关。
整理完行李,薇奥拉建议他睡一会儿,可罗伯特说他想出去逛逛。在之后的一个小时里,他走遍了整个小镇,买了些小玩意儿,只要碰到不懂英语的本地人,他就变得怒不可遏。罗伯特回到宾馆后就上床睡觉了,夜里呕吐不止。次日早上,他感觉自己要晕倒了,妻子劝他休息,他又生起气来。罗伯特在床上度过了第三天。到了第四天,他的妻子意识到该提前结束旅行了。
回到路易斯安那以后,情况似乎有所好转,罗伯特清醒了许多,也不再乱说话。然而,薇奥拉和孩子们发现,罗伯特变得嗜睡了,要是没人劝他,他甚至不会踏出家门一步。薇奥拉原本以为他一回国就会冲进办公室工作,却没想到他连秘书都没有联系过。薇奥拉提醒他狩猎季快到了,可以申请许可证,他却推说今年不考虑这件事……最终,薇奥拉决定求助医生,不久后,他们驱车前往新奥尔良的奥什纳诊所。
神经内科主任理查德·施特鲁布博士给罗伯特做了一系列检查,结果表明他的生命体征正常,血液检查结果正常,韦克斯勒成人智力量表(修订版)显示他的智力也正常。没有传染病、糖尿病、心脏病和中风的迹象,能够准确理解当天报纸上的文章,能够转述一个小故事,甚至还能清楚地回忆自己童年的经历。
“能向我介绍一下你的生意吗?”施特鲁布博士说。
罗伯特讲述了他如何创办自己的公司,还详细介绍了最近的几笔订单。
施特鲁布博士说:“你的妻子说你最近有些反常。”
“没错。”罗伯特答道,“我感觉自己不像过去那么有干劲儿了。”
“他对此并不惊讶,”施特鲁布博士后来对我说,“他对自己的变化的描述,平淡得就像在谈论天气。”
除了突然变得冷漠,施特鲁布博士没有从罗伯特身上发现任何疾病或者损伤。他建议薇奥拉先带罗伯特回家观察几周,看看情况能否有所改善。一个月过去了,他们又回到这家诊所。薇奥拉对施特鲁布博士说,罗伯特不愿意和老朋友见面,也不想读书。过去,和他一起看电视是件让人很恼火的事情,因为他老是不停地换台,想找到更好看的节目。现在,他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电视屏幕,毫不在意电视里在演些什么。在薇奥拉的恳求下,罗伯特终于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可秘书说他一连几个小时都坐在办公桌旁发呆。
“你是否感到不开心或者抑郁?”施特鲁布博士问他。
“没有,”罗伯特说,“我感觉很好。”
“你昨天都做了什么?”
罗伯特说自己看了一整天电视。
施特鲁布博士说:“你太太告诉我,你的员工很担心你,因为他们最近在办公室几乎见不到你。”
“我现在的注意力好像转移到了别处。”罗伯特说道。
“比如呢?”
罗伯特说:“噢,我也不知道。”紧接着,他陷入了沉默,面对墙壁,一脸茫然。
施特鲁布博士给罗伯特开了好几种药(用于治疗激素失调和注意力障碍),但是都没什么效果。抑郁症患者通常会感到悲伤和绝望,而罗伯特说他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他承认自己现在性情大变,但并没有因此感到苦恼。
施特鲁布博士通过磁共振成像(MRI)采集了罗伯特大脑内部的图像,发现他的颅骨内靠近头部中心的位置有一处小阴影区域,这表明血管破裂导致少量血液暂时瘀积在他大脑的纹状体内。在极罕见的情况下,这会造成大脑损伤或情绪波动。可是,除了精神不振,罗伯特没有任何神经疾病的症状。
一年后,施特鲁布博士在《神经学档案》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文章里写道,罗伯特的“行为变化以冷漠和缺乏动力为特征,他放弃了个人爱好,在工作中不能及时做出决定。他很清楚自己在生意上应该采取哪些行动,却一直拖延,把具体的事务搁置一边。要知道,这并非抑郁症的症状”。施特鲁布博士指出,这种消极的状态是由轻微的脑损伤导致的,而玻利维亚的高海拔很有可能是造成这种脑损伤的元凶。然而,这并不是最终结论。“血管破裂出血可能只是巧合,与高海拔没有任何关系。”
施特鲁布博士写道,这是一个独特但尚无定论的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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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20年里,医学期刊陆续发表了一些与之相似的研究成果。某一天,一位60岁的教授突然“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他曾是自己所在领域的专家,是一个十分看重职业精神的人。然而,从那天起他彻底变了。“我感觉自己没有精神,也没有活力。”他对医生说,“我失去了动力,每天必须强迫自己起床。”
一个19岁的女孩在遭遇一氧化碳泄漏事故并陷入短暂的无意识状态之后,似乎对最基本的日常活动也失去了兴趣。若非有人督促,她能在一个位置上坐一整天。一位神经学家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有一次,在沙滩上,她躺在一把遮阳伞下好几个小时。即使太阳正对着她,她也没有想着去阴凉的地方,最后竟被严重晒伤。”从那以后,她的爸爸再也不敢让她一个人待着。
一位退休的警官突然每天“早上都要睡到很晚才起床,没人催他的话,他就不去洗漱,但对于妻子的话他还是言听计从的。之后,他就往扶手椅上一坐,什么也不干”。还有一位中年男性被黄蜂蜇伤后,就不再主动与妻子、孩子和生意伙伴交流。
20世纪80年代后期,法国马赛一位名叫米歇尔·哈比卜的神经学家听说了这些事情,并对它们产生了兴趣。他开始从各种档案和文献中寻找类似的病例,经研究发现这种罕见的病例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家属带患者到诊所就医,诉说患者的消极状态和反常的行为。医生在给患者做了一系列检查后,却没有查出任何问题——心理测试结果正常,智商测试结果为中等偏上,身体健康,患者自己也没有感到抑郁或者苦恼。
接着,哈比卜联系了诊治那些患者的医生,请他们提供患者的磁共振成像图。很快,他发现了这些病例的另一个共同点:患者的纹状体上有血管破裂的痕迹,与在罗伯特颅骨内发现的阴影所在位置相同。
纹状体作为大脑的中央调度站,把前额叶皮质等负责决策的脑区指令传达给负责运动和情绪功能的基底神经节——神经中一个比较古老的部分。神经学家相信,纹状体可以帮我们把决策转化为行动,对于调节情绪有重要的作用。哈比卜的一些同事认为,血管破裂所导致的患者纹状体的损伤实在是太小了,不足以解释他们行为的变化。不过,除了这些损伤,哈比卜无法解释他们失去动力的原因。
纹状体与帕金森病有关,一直以来,纹状体损伤备受神经学家的关注。不过,帕金森病患者通常伴有静止性震颤、身体不受控制和抑郁的症状,而哈比卜研究的这些患者,似乎只是失去了做事的动力。“帕金森病患者存在运动困难的问题,”哈比卜对我说,“但是那些突然变冷漠的患者没有任何行动上的困难,他们只是不想动。”比如,那个在沙滩上被晒伤的19岁女孩能够打扫房间、洗碗、叠衣服、做饭,但是如果没人要求她做这些事,她一整天都不会动一下。当妈妈问她晚餐想吃什么时,她会回答“什么都可以”。
哈比卜写道,在诊所,那位60岁的教授“坐在医生面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动不动,也不说话,等着医生向他提问”。可是,当医生要求他描述自己的工作时,他不但能阐述复杂的观点,还能凭记忆引用文献内容。随后再次陷入沉默,等着医生的下一个问题。
对哈比卜研究过的所有患者而言,药物和心理咨询没有任何效用。“那些在生活中本应引起人的积极或消极情绪变化的事物,在这类患者身上却一点儿效果都没有。”哈比卜写道。
“就好像他们大脑中负责产生动力和活力的那部分区域彻底消失了。”他对我说,“他们没有消极的想法,也没有积极的想法——什么想法都没有。他们的智力水平没有下降,仍然能够感知这个世界。
他们原来的人格还在,但是动力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