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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件2
“我从来没想过,会是我来照顾老伴儿。”

卧床不起的妻子恳求着“不想活了,杀了我吧”,最终,这位70多岁的男性犯下了杀妻罪行

2016年的3月下旬,采访团队驱车前往日本九州的阿苏。天空阴沉沉的,偶尔飘落几丝小雨。

案发当天的天气也是这样。本案的当事人夫妇一同开车出门,那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兜风。

本案发生于2015年5月3日,正值黄金周假期。

翌日,NHK的午间新闻做了如下报道:

昨日下午,一名70岁的男性在某某町的路上停车后,在车内勒死了67岁的妻子。嫌疑人随后被警方逮捕。据悉,警方已对案情展开调查,嫌疑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并表示是因为妻子身体不好等原因导致了他的犯罪行为。

在后续的审判中,这位七旬老翁被指控犯下了“受嘱托杀人罪”,应妻子的请求对她实施了谋杀,而他同时也是妻子的照护者。法院最终对当事人做出了有罪判决,他被判处缓刑。

采访团队抵达了这起杀妻案的犯罪现场,位于县道旁边公路桥的下方,光线昏暗,完全不引人注意。我们开车来到附近时,甚至一度没能发现它的所在,开过了头。虽然附近车来车往,但根本没有人会特意看向这里。

我们决定从案发现场开始拍摄与本案相关的素材。本节目收录的11个案件中,只有本案的杀人现场不在家里。夫妇俩每年都心怀期待地前往阿苏旅行,对他们来说,这里珍藏着美好的回忆。

在这里,他们最后想了些什么呢?

拍摄开始前,整个采访团队都在脑海中设想着案发当日夫妇俩的心境,同时还有一项重要仪式,那就是为逝者祈祷,愿她得到安息。采访团队面对桥下的混凝土墙壁,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电车在我们头顶上方不远处“咣当咣当”地经过,除了电车的行驶声,这里听不到别的声响。

就是在这里,夫妇俩最后一次谈了心。

老夫妇相濡以沫的42年就在如此凄凉的角落画上了休止符。

就是在这里,夫妇俩最后一次谈了心。

这里一抬头就能看到阿苏山,想必他们坐在车里的时候,也会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它吧。丈夫一直坚信妻子能够好起来,期待着等她康复后,还能一起去兜风。

遥望着阿苏山,夫妇俩最后说了些什么呢?

夫妇俩的旧居

九州地区的一处住宅区里,独栋住宅林立,被判处缓刑的犯罪嫌疑人就在这里。这个恬静的小镇上有农田和树林,绿意盎然,夫妻俩过去就生活在这个镇上。

我们按下了独栋住宅的门铃,来开门的正是本案的当事人。

这位老人现年71岁,现在处于缓刑期,仍住在家里。玄关和客厅的墙上挂满了布艺贴画。

我们问道:“这些是您夫人的作品吗?”

老人颇为高兴地回答说:“那幅大的花了整整半年时间才完成呢。”

聊起妻子健康时候两人的生活场景,老人看起来神采奕奕。

其实,采访团队在这次拍摄前已经与他沟通了半年多,最初他对于接受采访颇为抗拒:“就算接受采访,我老伴儿也不能死而复生了。”

但是,采访团队仍旧不懈地登门拜访,后来他终于开始跟我们吐露心迹:

“我想让别人知道,我不是因为恨我老伴儿才杀她的。”

案发之后,他从未对亲戚和街坊说过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今后大概也不可能和他们当面说这件事了。也因为他什么都没说,所以谁也不想再和他走得近,我们每次去他家的时候,他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妻子已经离开人世,亲属也和他疏远了。他不希望世间的其他人也误解他,于是开始向我们讲述和妻子之间的事,用词谨慎,字斟句酌。

“我自首以后,被审讯了一周左右的时间。那时候我请求了很多次,让他们判我死刑。但是刑警们跟我说,我应该活下去,用余生来赎罪。我从没想过我们夫妻俩的缘分会以这样的方式走到尽头。”

幸福人生

在照护开始之前,夫妻俩的生活平静无忧,洋溢着欢声笑语。

丈夫生于二战结束后不久,在老家读完高中后,进了一家钢铁公司上班。他决心要到大公司里追求自己的职业生涯,所以离开了家乡,跳槽到一家大型的钢铁公司,在那里勤奋工作。他是个踏实稳重的人,钢铁厂全天24小时运转,在三班倒的高强度工作中,他一次也没迟到过。此外,他和同事的关系也相当好。公司每年会组织一次员工旅行,家里的相册中至今还珍藏着当时的照片。

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在公司任职31年。

28岁时,他与相亲认识的妻子步入了婚姻殿堂。妻子是他的同乡,身材苗条、笑容可爱、为人淳朴。当年的他对妻子一见钟情。

婚后,夫妻俩生了两个孩子。休息日,一家人会带着妻子亲手制作的午餐便当出去玩。

“我们夫妻俩都很喜欢开车兜风。总之,我希望我们家里无论何时都充满欢笑。”

为了对长久以来支持自己的妻子表达谢意,在工作满20年的时候,他带妻子到意大利旅行,作为送给她的礼物。这是夫妻俩第一次一起出国旅行,也是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妻子在旅行中的喜悦神情,他至今难以忘怀。

退休后,他们回到了故乡,过着平静的晚年生活。夫妇俩经常开车出门兜风,一同观赏沿途的种种风景,有四季各异的鲜花,也有雄伟的阿苏山。

这位认真可靠的老人从年轻时起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保持至今。几十年来,他写下了大量日记,装在纸箱里,妥善保管在自家二楼的壁橱中。

我们提出想看看这些日记,希望借此能更了解他们的生活。他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爽快地同意了。

2012年1月22日(结婚纪念日)天气:多云

今天早上6点10分起床。

早饭时和妻子聊到,不如去阿苏吃午饭吧。于是我们去了一家开在国道旁边的餐厅,美餐一顿。

今年是我们结婚39周年,第40年就要开始了。

2012年5月23日(妻子的生日)天气:多云

今天我5点20分起床,9点出门散了步。

我们去外面吃饭,庆祝妻子的65岁生日。

2014年1月1日 天气:晴

6点35分起床。从二楼阳台向东边看,今天是个晴天。

于是,我叫醒了儿孙,大家开两辆车出了门。

7点半过后,东方的天空被染成了红色,我们在山上看到圆滚滚、红彤彤的太阳升出地平线,这是新年的第一个日出。

这三天,我还和孙子们打了很长时间扑克牌。

今年是我们结婚41周年,希望我们这一年如这个谐音 一样美好。

老人不太擅长表达,日记中的大部分内容不过是平铺直叙,淡淡地记录着他们的生活轨迹。每到结婚纪念日和妻子的生日,他们一定会出门,去赏赏花、去餐厅打打牙祭。尽管已经结婚超过40年,依然能感受到他对妻子的深厚感情。

他说,他曾为自己设定过一个人生目标,那就是无论到什么年纪都要和妻子一起出门兜风。回首过去平静安稳的生活时,他眯起了眼睛,露出开心的样子,但神情中又流露出些许悲伤。

“总之啊,我感觉自己开车到75岁还是没问题的。所以想在那之前多到各处走走看看。趁着身体还可以,和老伴儿一起去旅行,多带劲儿啊。”

他说,自己原以为这样的幸福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

“我从来没想过,会是我来照顾老伴儿。”

突然复发的“疼痛”

夫妻俩平静的生活在2014年4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距离他在日记中写下“希望今年是美好的一年”,仅仅过了3个月。

妻子从前在家里的楼梯上摔倒过,当时腰部就骨折了。所幸骨折已经痊愈,经过艰苦的康复训练后,她能够如常生活。可就在那时,她的旧疾突然复发了。

2014年4月15日 天气:晴

今天我5点55分起床。

妻子因为腰疼,从昨天开始拄拐杖,今天早上她是7点40分起来的。傍晚,她在楼上躺着起不了床,于是我给医院打了电话。与医生沟通过后,医院派了救护车接妻子住院接受诊疗。

2014年4月16日 天气:晴

昨天半夜2点半左右,我起床解手,之后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只好到一楼的起居室看杂志。看到3点半,又回床上睡觉,但还是没睡好。

天亮以后,我去了医院,医生向我们说明了核磁共振的检查结果,说这是腰部最常见的压缩性骨折。

医生还告诉他们,妻子患有骨质疏松症,这种病会让人的骨密度下降,骨骼变脆,她很难再独立行走了。

突然间,他成了妻子的照护者。

他说,当时自己相信只要努力看护,妻子就一定会好起来,能重新自己行走,也能再次一起去旅行。

“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只要我还能干得动,就亲自照护她。毕竟我们都已经结婚42年了。”

老人几乎每天都带妻子去做康复训练,虽然洗衣做饭这些家务干得还不顺手,但他也很卖力。从妻子这次骨折开始,他用自己的肩膀撑起了整个家。

2014年6月7日 天气:多云(照护第1天)

5点40分起床。读报纸到7点钟,接着用洗衣机洗了衣服,做了沙拉。

从今天开始,我要承担两人份的责任了。

2014年6月23日 天气:多云(照护第17天)

5点30分起床。7点前看完了报纸,用洗衣机洗了衣服,煮了味噌汤,做了沙拉。

早餐后,我拖了两层楼的地,还清洁了地毯,出了一身汗。

10点之后带妻子去做康复训练。

回家后吃了午饭,我给院子除了草。

一度好转的妻子

在那段时间,老人非常积极地带妻子出门散步。他相信只要足够努力,妻子的身体就能再次回到从前。在邻居心目中,他们是一对模范夫妇。他无微不至的照护终于初见成效,妻子的健康状况暂时有所改善,已经能够自己行走了。

2014年8月7日 天气:晴(照护第二个月)

早上5点30分起床,边喝茶边读了今天的报纸。

6点50分左右妻子坐起来了,在起居室里笑眯眯的。我的心情不由得雀跃起来:太棒了!我们俩今天都挺高兴。

2014年8月8日 天气:多云(照护第二个月)

5点40分起床。

为了换换心情,今天我们出去吃饭了。预约了阿苏的酒店,带上了换洗的衣服。今天就住在酒店了。

2014年8月9日 天气:小雨(照护第二个月)

今天早上,7点多起了床。8点吃早饭。9点半的时候退房回家。

回程是妻子开的车,我坐在副驾驶上。她已经4个月没开车了,念叨着“好久没摸方向盘”,就像找回了自信一般,整个人都开朗起来。

开始照护的头3个月过去了,妻子不仅能自己行走,甚至已经好转到了能去旅行的程度。可惜好景不长,这次旅行之后妻子的病情再次恶化了。

错位的齿轮

2014年9月,令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妻子腰部再次骨折。

本来已经好转到能自己走路了,现在她却几乎卧床不起,甚至不能自己去上厕所。夫妇俩在此之前都一直努力笑对困难,但这件事让他们的情绪一落千丈,变得非常消极。

2014年11月26日 天气:多云(照护第五个月)

我4点半就醒了。

今天妻子又没有大便。吃的药也越来越多,她感到很痛苦。就算我鼓励她尽量自己大便,她还是满脸难过地说“没力气”。我心疼极了。

2014年11月29日 天气:多云(照护第五个月)

快到8点的时候,我叫醒了妻子,准备吃早饭。起床的时候她大便失禁了。我只好扔掉了那条内裤,手搓了被弄脏的裤子,然后放进了洗衣机。

老人说,他在这个时候不仅体会到照护者的艰辛,也对被照护者的痛苦感同身受。

“老伴儿偶尔会对我道歉,但是,我觉得她不用在意这些,照护本来就是这样的。”

老人希望妻子能健康起来,哪怕只是恢复一点点也好。他想再看到妻子的笑脸,还想和她一起出去开车兜风。但他的愿望落空了。

妻子的笑容越来越少,她不想被外人看到自己凄惨的样子,甚至不让老人打开房间的拉门。

2014年11月30日 天气:晴转雨(照护第五个月)

早饭后,我做着报纸上的猜谜题,这时发现妻子在床上看着我,所以我也在床上躺下了。她感到很孤独,所以我一直陪她聊到将近中午。

我想要劝她振作起来,但她突然哭了起来,说自己已经没法回到以前了,现在这副样子什么也做不了。

虽然一直拼命地照护妻子,但是妻子还是日复一日变得更加绝望,他自己也逐渐意志消沉。

“照护是什么呢?就是在完全没有任何预备知识,甚至想都没想过的情况下,突然有一天一下子就开始了。有种永远走不到头的感觉,就像在一条没有终点的路上,要一直迈开步子,也不知道还要走多远。”

接受照护的第十个月,妻子对他说:

“我不想活了,你杀了我吧。”

老人说,这句话是他情绪崩溃的导火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才好。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出这些求死的话,我也会感到心力交瘁、陷入这样的消极情绪里,自己的‘刹车’也失控了。我多少次和她说,总有办法从头来过、总有办法好起来的,但最后我还是失败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妻子不断哭诉自己“想死”,甚至开始自己掐自己的脖子。

“在被逼到悬崖边上之前,为什么不找人商量一下呢?”我们问道。听完我们的问题,老人回答:“就算我想找人商量,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

“在那时候,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他流下泪来。

采访团队的心头也涌上了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案发前的情绪波动

直到下手前的最后一刻,老人的心情都是左右摇摆的。

案发前3天的日记里详细记录了他当时的想法。

2015年4月30日 天气:多云

5点25分我起了床,10点半的时候,妻子对我说:“活着真是太受罪了。”至今为止,她已经说了很多次这样的话,我的忍耐也到了极限。我对她说:“我知道了,那我们收拾收拾吧。”

今天晚上,我们俩可能都没法睡着吧。

我现在依然记得从前妻子笑着起床的模样,我们的人生就要落幕了。

2015年5月1日 天气:晴

我早上5点30分起了床,开了洗衣机,做了味噌汤和沙拉。妻子说想去医院,于是我们就去了趟医院,从今天开始,我们换了一家医院就诊。

下午,妻子的情绪高涨起来。于是我下定了决心和她共同赴死。我们出门去找适合告别这个世界的地方,但最后没能成功找到。晚上9点我们回了家。

2015年5月2日 天气:晴

昨晚我10点半上了床,今天4点刚过就醒了。吃完早饭,我们看了一阵子电视。

10点半左右的时候,妻子躺了下来,说着“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了”“我想得到解脱,你掐死我吧”这些话。我怎么说她也不听。她一直哭到了傍晚,求我让她解脱。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

日记就在这里中断了。

第二天,夫妇俩开车出了门,那是他们人生中最后一次自驾兜风,目的地是两人每年都会去的阿苏。

在高架桥下,他们停了车。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可以清晰地看见雄伟的阿苏山。

老人最后一次确认了妻子的想法,这是携手走过42年人生的夫妻俩最后的对话。

“真的要我这么做吗?”

“你确定不后悔吗?”

“如果真的这么做了,就没法回头了啊。”

面对丈夫的低声询问,妻子是这么回答的:

“嗯,请你一定要把我杀死啊。”

老人终于亲手结束了妻子的生命。此时距离她开始接受照护,还差一个月就一年了。杀死妻子后,老人试图割破颈动脉和手腕自杀,但没能死成。最后他自己拨通了报警电话。

关于自己当时的心情,老人言辞寥寥。

“总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动手之前的心情,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不想再想起来了……”

他不愿再说下去,双手紧握,声音发抖。

我们也觉得再问下去就太过残忍了。长达两小时的采访就此结束。

法庭上的泪水

在审判中,检方指控当事人受妻子委托将其杀害,犯下了“受嘱托杀人罪”。检方认为:“虽然被害人是主动要求,但是被告人的行为造成他人死亡,其严重性不容忽视。”因此,检方提出3年有期徒刑的量刑建议。而辩方则表示:“被告人夫妇感情相当好,但由于妻子生病和其他因素,他们身心俱疲,逐渐陷入绝望。被告人杀妻的动机是想让妻子得到解脱,不属于恶性犯罪。”因此主张判处缓刑。

庭审当天,采访团队申请了旁听资格,亲眼见证了当事人在法庭接受审判的过程。

老人依照法官的指示站上被告席,检察官冷静地宣读起诉书。

“被告人受正在接受其照护的妻子委托,在车里勒住妻子脖子,致其身亡。”

老人轻声回答:“我承认。”接着,他逐一回答检察官和辩护律师的质询,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最后,辩护律师问:“现在,你还有什么话想对妻子说吗?”

当事人流着眼泪开了口:

“我想对她说,(夫妻共同生活的)42年来,多谢你了。”

案发2个月后,法院宣判:老人的罪名成立,被判处缓刑。

“本案被告人虽然是以殉情为目的实施受嘱托杀人,但不论出于何种动机,剥夺他人生命都是不可原谅的罪行。不过,鉴于被告人与被害人共同生活,除社会福利服务外,被告人独自承担了大部分对被害人的照护工作,因此在量刑方面予以酌情考虑。”

最后,法官对他说:

“被告人心里应该最清楚,自己是由于一时冲动导致被害人死亡的。请好好考虑一下,你今后应该怎样生活。”

老人一边抹去泪水,一边点点头。然后他低着头离开了法院。

由于被判处缓刑,老人并没有实际入狱。然而,在采访时我们发现,被判处缓刑对他来说反而显得很残忍。

审判结束后,儿子给他打了电话:“我绝不原谅你。”老人试图向儿子解释自己不是因为憎恨才杀害老伴儿的,但儿子完全无法接受。

现在,老人整天独自待在家中,不和任何人接触。

“我现在才是最痛苦的,因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遗像中,妻子在一片波斯菊的花田前露出幸福的微笑。

老人喃喃地念着妻子的名字并双手合十,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

预想之外的“照护杀人案”全貌

有些当事人开始照护家人仅仅一个月就动手杀人,这样的惨剧令人错愕,又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本节目采访团队的调查结果显示,2010—2015年这6年间,全日本至少发生了138起照护杀人案,其中包括杀人未遂和伤害致死等情形。这是我们阅读卷帙浩繁的庭审资料、直接与当事人对话并进行许多周边采访后,首次查明的数据。

我们分析了当事人开始照护直至案发的时长数据,得出了一些相当令人意外的结果。在我们调查的77起案件中,有15起案件的照护时长达到10年以上。此外,照护时长为5—10年的有16起,1—5年的有26起。而最令人惊讶的是,照护时长不足1年的亲属杀人案竟有20起之多。

此外,我们也调查了当事人使用日间照护等照护服务的情况。在我们调查的67起案件中,有50起案件的当事家庭使用过照护服务,所占比例接近3/4。曾有一名杀害身患阿尔茨海默病妻子的男性,只照护了3个月就犯下了杀人罪,而照护人员几乎每天都会上门提供服务。

在审判中,如果照护时长较短,又使用了照护服务,往往会被认定为不属于“照护疲劳”的情形,那样的话当事人会面临更严重的量刑。

但他们真的没有疲于照护吗?正因为时间短,才会适应不了照护工作,感到很辛苦。正因为使用了照护服务,周围的人才会误以为他们“没问题”。

可以说,随着采访的推进,我们也在不断颠覆着迄今为止人们对照护杀人的看法。

其实,我们的采访团队中没人曾经照护过直系亲属。为了避免采访时的提问偏离主题或冒犯到照护者,我们委托非营利组织“阿拉丁”协助我们进行基础信息搜集工作。这是一家位于东京新宿的照护者协作支持机构,致力于在东京都市圈各地的家庭照护者协会之间建立联系,促进各协会之间信息共享,为照护者提供支持。

我们通过“阿拉丁”对29个照护者协会的615人进行了问卷调查(以下简称“节目问卷调查”)。问卷调查的答复来得惊人地快,很多人都把自由填写部分写得满满当当。有些人的照护经历在我们提供的问卷上甚至不够写,他们特意另附了信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最后,我们回收了388份问卷,对它们进行了详细的分析。我们发现,有很多受访者表示“照护的初期是最艰难、最痛苦的”:

“照护刚开始的时候,完全不知道母亲未来会变成什么样,我找不到人商量,因此非常焦虑。”

(39岁的女性,正在照护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

“刚开始照护时,老伴儿的状态和健康时相比,差距太大了,让我非常震惊,身心都陷入了绝望之中。”

(69岁的女性,正在照护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伴儿)

在项目刚启动时,采访团队曾认为照护时间越长,就越容易犯下罪行,但调查结果和我们的预想恰恰相反。

阅读卷宗时我们发现,在照护时长较短的案件中,由于被告所承受的“照护疲劳”不被认可,反而会被判比较重的刑。但实际上,刚开始照护不久的人,由于毫无经验,更无法接受从天而降的严酷现实。通过采访,这些家属们的形象都浮出了水面。

在所有案件中,男性杀妻案的数量最多,共计51起,占总数的37%以上。

男性在照护时容易陷入职场思维,希望付出能够得到相应的回报。在他们之中存在一种普遍倾向:努力努力再努力,直到被逼到绝境,走投无路。

如前文所述,九州地区那位杀害妻子的男性就曾在妻子的康复训练上投注大量心力——今天妻子走了50步,那么下次就让她努力走到100步吧。但妻子多次骨折,他的情绪因此发生剧烈起伏,精神越来越疲惫。

此外,男性照护者还有一个特征:不向人示弱。

实际上,上门照护人员每周会去他们家两三次,案发的前一天,照护人员也上门服务了。那天,照护人员虽然感觉到男人的“精神状态似乎不怎么好”,却以为那只是由于无法排解的压力导致的,并没有产生足够的警惕。

如果那时候,他发出求救信号的话,情况会不会有所改变呢?

可是,他该如何求助呢?就算求助了,照护人员也不可能每天都上门。即使向人吐了苦水,最后还是只能由自己来照护妻子。

他无法向任何人求助。

在采访过程中,有位曾负责过照护杀人案的警官说过的话,令人印象非常深刻。

“逃避照护家人的责任并不会被判刑,反而是那些没法狠下心撒手不管却又无力继续照护下去的人被追究了刑事责任。从道德角度来说,我觉得前者才更有问题。” DhSkB9ctXKgl9/wrwWm/I93YTYCeME7hoKf31/mBrtRR228hshgdwdH2PQCZxht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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