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2016年7月3日，NHK特别节目《我杀死了我的家人：“照护杀人”当事者的自白》播出了。

在这期节目的基础上，节目导演和记者共同撰写了本书。在节目筹备期间，采访团队成员不断推进着采访工作，与因照护高龄亲属而承受巨大痛苦，甚至犯下杀亲罪行的当事人直接对话，旨在探寻他们犯罪行为背后的原因。在本书开头，我想简要为读者介绍制作这期特别节目的初衷。

“照护”早已成为我们的时代关键词。在照护亲属的过程中出现了许多现象，例如高龄老人相互照护的“老老照护”，因照护亲属而离开职场的“照护离职”，同时照护多位亲属的“多重照护”等。

据日本政府统计数据显示，日本全国65岁以上的老年人有3392万人，其中需要接受照护的人数达到634万。在这样的背景下，日本全国各地照护者杀害自己家人的案件层出不穷。

在埼玉，有一名女性长期照顾自己80多岁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她开车载着母亲和身患疾病的父亲冲进河里，企图全家自杀。最终，年迈的父母死亡，她也因此身陷囹圄。还有这样一起悲惨事件：80多岁的老人杀害了身患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伴儿，案发后他在拘留所拒绝进食，最后衰弱而死。

子女杀害父母、丈夫杀害妻子案件的当事人在犯下杀人罪时，究竟是怎样的心境？案发当时，他们之间又曾有过怎样的交流呢？想象一下都令人揪心不已。

“难道真的无法阻止这些悲惨案件吗？”这正是我们制作这期节目的出发点。

在开始搜集信息时，我们的首要目标是掌握全日本“照护杀人”现象的整体情况，但起初甚至连最基本的信息都难以获得。因此，到底已经有多少起这样的惨剧发生，我们当时一无所知。

我们在警方统计资料中查询了犯罪嫌疑人被逮捕的数据，搜索了动机是“因照护和看护病人导致疲劳”的案件。仅2015年，就有42起杀人案、2起与自杀相关的案件和5起纵火案。然而，在这之中有多少嫌疑人是在照护高龄亲属时犯下罪行的呢？警方的记录中并没有更详细的信息。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除了查阅日本全国各地NHK电视台的新闻稿，同时也设法调阅了庭审记录，调查过去6年中发生的案件，以增加可供搜集信息的案件的数量。同时，我们将从资料中获取的事实性信息，如“截至案发的照护时长”“是否参加了长期照护保险”“是否与被害人进行过沟通”“加害人对照护的热忱程度”等，逐一输入电脑制成电子表格，巨细无遗。

特别节目的开头揭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在今天的日本，每两周就会发生一起‘照护杀人案’。”这一前所未闻的数字正是记者与导演长达数月不懈调查的结果。

全面推进资料搜集的同时，采访团队也致力于获得与当事人（也就是犯案者）直接对话的机会。由于照护涉及诸多个人隐私，我们认为，尽管我们在案发现场进行周边走访并从案发家庭的熟人、朋友那里了解情况，但想要真正触及事实本质，了解照护者如何被逼到绝境，仅靠这样是不行的。

采访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绝大多数杀害亲属的人都被判有罪，其中入狱服刑的人在刑满释放后多数选择离群索居，尽量避免和公众接触；被判缓刑的人也几乎都是如此。对我们来说，采访请求被拒绝已是家常便饭。有时候，登门拜访的采访团队还会被应门的家族成员高声呵斥并赶出门外。不过，也有一些人时断时续地向我们倾诉自己的痛苦回忆，记者和导演把握住这部分当事人，通过多次沟通与他们建立了信赖关系，最终完成了采访拍摄工作。

此外，采访团队还与日本法务省和各地监狱进行了多次交涉，争取机会采访服刑人员。有位男性杀害了自己身患阿尔茨海默病的生母，他哭诉着弑母的心路历程，仿佛犯下的罪行也令他自己不寒而栗。我永远不会忘记在剪辑室观看那段采访视频时内心受到的冲击，那时候我完全无法接受他说出来的话，只是一味地盯着画面，瞠目结舌。

我们也采访了一位目前正在照护家人的男性。这位男性向我们表达了深刻的悔意，因为在身患阿尔茨海默病的老母倒下之际，他曾经犹豫过是否要为她叫救护车。而对于那些已经犯下照护杀人罪的人，他是这么说的：

“我想对他们说：‘你的照护生活结束了。’”

节目剪辑的最后阶段，我在手边的笔记本上记下了一段采访导演说的话：“照护杀人是无法饶恕的罪行。我们不断采访各种各样的人，有些人走向了犯罪，而有些人没有，我们想界定二者之间的‘边界’，但采访的人越多，就越搞不清那条线在哪儿。”

制作这期节目的初衷是希望防止更多悲剧发生，我们对这个目标坚定不移。

然而，采访团队亲眼所见的现实是极为残酷的。现实中的照护生活没有出口，也无法看到一丝光明。我想原原本本地将事实呈现在观众眼前，它们曾经令采访者惊愕到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实际上，早在多年前，1991年6月9日播出的NHK特别节目《生死相依：老夫妇双双离世的背后故事》就曾详细报道过一起因照护而引发的自杀案。当时日本社会还处于泡沫经济的高峰期，一对老夫妇住在城市一隅，本应安度晚年，但因为妻子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最后两人携手踏上了死亡之旅。节目对老两口在旅途中遇见的人进行了细致的采访，以此追溯两位老人的足迹，了解他们在走向自杀的过程中内心深处的起伏。

节目的结尾是这样的：“两位老人步伐缓慢地走向大海。从他们离开家起，已经过去了25天。这一天的日本海，风平浪静……”当时的节目并没有明确发出对社会的诘问。

即便如此，节目依然把一个沉重的问题无声地摆在观众面前：“在追求经济繁荣的道路上，我们或许已经错失了某些重要的东西。”而我也不禁扪心自问：终有一天，我也将面对家人与自己的衰老，到那时，我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在制作节目时，我将1991年的那期节目视为重要的参考资料，反复观摩。然而，在本书尚未付梓的阶段，我们就接到了当年制作节目的老前辈中村均先生的讣告，非常遗憾没能有机会聆听他对我们节目的看法。在此，特向中村先生表达感激之情，并衷心希望本书也能像他制作的节目那样深深触动读者的心。

NHK大阪新闻局新闻部总制片人横井秀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