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译：语言学与阐释学

下面讲第二个字：“譯”。“翻译”的“译”，这个“译”字当然很好理解，就是翻译原文。那这个“译”字，我把它解释为一种语言学的方法。刚才是文献学的方法，现在是语言学的方法。文学的定义是什么呢？以前最常见的文学的定义叫“文学是一门语言艺术”，所以研究文学的人切记不可忽视语言。如果不研究语言，我不知道你文学研究什么。有的人说文学就是人学，那研究人的学问还有很多；有的人说文学就是研究情感的学问，这也不可靠，因为情感，有的人哭和笑、发疯地闹，他的情感比你的文学还要冲动、还要激动，但是那个不叫文学，文学要把情感纳入语言的规范、系统里面来进行创造。所以研究文学首先要注意语言。这个“译”就是一种语言学的方法。我们又来讲《说文解字》，《说文解字》说：“译，传译四夷之言者。”当然，后面就说“从言，睪声”。今后我们去看《说文解字》的时候，“从”什么什么，都是指它是属于那个偏旁的，“睪声”就是它属于右边的那个读音。《说文解字》没有注意到右边读音其实也是有意义的，所以后来清代有一个学者，研究《说文解字》的专家叫朱骏声，就写过著作叫《说文通训定声》，这是一部非常重要的著作，它可以说就是对“右文说”的一种系统的、科学的发明。中国治《说文解字》的学者有几个很著名的人物，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是非常好的著作，另外就是朱骏声的这部著作也值得一读。“传译”的“传”可以说就是运输，“译”就是翻译，“传译”就是运输和翻译。运输刚才讲了，实际上驿站就是担任了运输的任务；但运输了还要翻译，都有一个由此及彼的转换问题。“运输”就是把东西从此处搬到彼处。而“翻译”也是把此种语言翻译为彼种语言，都有一个转换问题。在英文里面也非常有意思，英文的“运输”和“翻译”，它有同一个前缀，就是“trans-”，“transport”、“translate”，它前面都是一个转换，翻译“translate”是语言的此处到彼处，那“transport”就是运输了。这非常巧合，都有相同的词源，也就是说中国所谓的“传译”，就相当于把英文的“运输”和“翻译”这两个词都包含进去了，这是非常有意思的。各个民族的文化有相通之处，我们当然是说指那种发展比较成熟的文化，原始部落就可能没有这样的词。比如像二希（希伯来、希腊）和中国这样的国家，文化深厚，中间可以作一个文化与文化的比较。我们刚才讲了“翻译”，讲了“驿使”，中国古代还有一种驿使，就是专门坐着马车四方寻求方言的驿使，这叫“ 轩使者”，中国有一种使者坐着马车代表中央到四方去考察方言，这样的使者坐着车，叫“ 轩使者”。汉代四川的一个大学问家扬雄就写过一本书，全名叫做《 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由于书的名字太长了，所以现在一般简称《方言》。这是什么意思呢？其实就是扬雄把一些方言用当时的官方普通话进行了解释，“ 轩使者”就是代表朝廷专管别国方言的翻译。“解释”的“释”其实就是“翻译”的“译”。我们刚才讲到的运输者就是驿站的使者，如果是外国的信息传递给本国人的时候，你把外语传递给大家，大家不知道，所以这个使者在传递信息的同时，就自然而然要把它翻译成本国人能够理解的东西，所以说信息的发出者和接受者如果属于不同的语言系统，那么信息的传递者就要承担翻译的任务，信息的发出者和信息接受者这两种不同的语言系统的人，通过他的翻译而沟通起来。这个就是“译”。古代把周边的叫四夷，我们在中。现在管“四夷”事务的都统称外交部了，古代就不是这样子，它要分管，比如说在《礼记·王制》里面，“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达其志，通其欲”，东方的这个译官叫作“寄”，管南方的叫作“象”，管西方的叫作“狄鞮”，管北方的叫作“译”。本来这个“译”只是中央通四方的其中之一而已，但后来中国对外战争最多的时候其实是跟西北方，东南方基本上没有什么边患，东南方的那些民族后来很多都归化了，西北方那边就不一样，经常跟中国打仗，所以后来北方成了主力了，经常要和外国人打交道，就用这个“译”字代表了所有的翻译活动。所以后来的“译”就不像《礼记·王制》里面说的只管北方，而是东南西北都管了。这个叫作“译”。

译

研究文学首先要重视语言

译，传译四夷之言者。（《说文解字》卷三上）

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达其志，通其欲，东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译。（《礼记·王制》）

我们现在进行古代文学研究，研究的对象是古典的文言文，或者古代的诗词，包含了格律、各种用典，等等。很多难以理解的东西，比如说古典的文言文与现代的白话文之间、古代的旧体诗和现代的新诗之间、古典诗词和现代诗歌之间有语言的隔阂，这样的隔阂就需要翻译。古代文学的研究者就理应作为一个翻译者，或者是“ 轩使者”，这就需要我们能够自由地穿梭于古典与现代两套语言系统之间，要自由地穿梭就得将语言学的方法运用于文学作品的整理中，主要就是文字的训诂和词语的笺注。现在各个出版社经常会组织一些学者，有些学者就会组织一些学生，去搞这些普及性的读物，比如说有些古典文学作品有所谓的今译，有某名著的今译，还有选注这一类的书籍，就是这条路子——语言学的路子。不过有些今译和选注对语言学的方法重视不够，因此有些解释非常离谱，或者是不准确，用语言学的观点来看，就是残缺的、不对应的。本来古典是这样，他却翻译成那样，完全走样了。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就是纠正学术界有关苏轼的一篇文章的翻译，苏轼的这篇文章叫《潮州韩文公庙碑》，我们四川大学编的《中国文学》的第三册《宋金元卷》收录了进去。这篇作品我就是遵循自认为是正确的一种方法去进行解释的。《潮州韩文公庙碑》最后有一段歌辞。这种碑文最后一般都有一段铭文，铭文都是歌辞的形式。苏轼这篇《潮州韩文公庙碑》用的其实是柏梁体七言古诗的形式，句句押韵。其中有三句就是评价韩愈的文学成就，这三句句句押韵——“追逐李杜参翱翔”，“李杜”当然是李白、杜甫，就说这个韩愈呢，他和李白、杜甫可以说是并驾齐驱而为三，这个“参”当然也可以是“三”的意思，就是参天地，就是说人和天、地三才，“参”其实有“三”的意思在里面，就是说韩愈和李白、杜甫并驾齐驱而为三，在天上“翱翔”；下面“汗流籍湜走且僵”，这个“籍湜”是韩愈的弟子张籍和皇甫湜，“走且僵”这个“走”是“跑”的意思，跑得一直跑不动了，“僵”当然就是倒地了，跑得累倒了，这是一个形象的说法，因为韩、李、杜在天上飞，籍、湜在地上跑不过；最后“灭没倒景不可望”这句话的解释，“倒景”通“倒影”，我看到有几种苏诗的选本，是这样解释的，说张籍、皇甫湜等如同倒影一般容易“灭没”，难以仰望韩愈日月般的光辉。意思是说“灭没倒景”四个字是指张籍和皇甫湜就像太阳要下山的影子倒映在水中，他们“不可望”如日在中天的韩愈。但是这样解释的话它要增加很多诗句中没有的内容，从古代汉语上来说叫“增字为训”，“增”的什么字？“不可望”后面明明没有宾语了。他就要加上一个“不可望韩愈日月般的光辉”，那么“韩愈日月般的光辉”文本上面没有告诉我们。这几位翻译者、解释者就给我们加进了这些东西，那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是什么呢？我认为就是没有从语言学的角度去认真地理解这几句话。这种翻译就是有增字为训之嫌，令人费解。其实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这就需要我们去查字典，其实查一下字典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一般的《汉语大词典》或者《辞海》《辞源》上面都有这样的解释，“灭没”两个字，除了容易灭掉、没掉之外，其实还是一个形容骏马跑得快的典故，“灭没”最早出自《列子》，《列子》里面就说“天下之马”，天下的骏马，“若灭若没”，跑得快，有时候影子都看不到了，那么后来“灭没”这两个字就成了骏马的代称，比如说颜延年的《赭白马赋》、李白的《天马歌》，还有好多人的有关咏马的诗、咏马的赋，都会用“灭没”这个词。比如李白的《天马歌》：“兰筋权奇走灭没。”“走”就是跑，“走灭没”就是跑得很快，“灭没”是这样理解的。那么“倒景”是什么呢？“倒景”除了指水中的倒影以外，还有天上的“倒景”的意思，在扬雄的《甘泉赋》、司马相如的《大人赋》里面都有写到，《淮南子》里面也有。“倒景”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天上极高之处，高得要下视日月，日月看上去影是倒的，也就是说在太阳的上面、月亮的上面往下看，一切影子都倒了。“倒景”这两个字，大家都习惯于用来形容很高的地方，它在汉赋里面和其他的游仙诗里面都有。这就是一个文学的写作传统、一个典故。苏轼的歌辞一开始就把韩愈比成一个仙人：“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抉云汉分天章，天孙为织云锦裳。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也就是说韩愈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是上帝要派他来为污浊的世界扫除这些污泥浊水。整首歌辞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思想，苏轼是仿照游仙诗来写韩愈的。如果我们把这个传统丢掉，把“倒景”理解为像太阳要下山的倒影，那就完全错了。因此这三句作为一个完整的意义，就应该这样来讲：“灭没”两个字对应“汗流籍湜走且僵”，“倒景”这两个字是对应“追逐李杜参翱翔”这一句，“倒景”就是飞得很高，跟李白、杜甫一样“参翱翔”，这三句就成为一个完整的意群。我们可以作这样的翻译：韩愈的文章可以与李白、杜甫并驾齐驱、并翅翱翔，张籍、皇甫湜之辈竭尽全力也难以赶上，如同“天马”之疾，令其望尘莫及；如同“倒景”之高，令其不可仰望。“不可望”实际上是指不可望“倒景”和“灭没”，它是一个倒装句。张籍、皇甫湜“不可望”韩愈的“灭没”和“倒景”，“灭没”和“倒景”指的是韩愈，而非张籍和皇甫湜，也就是说他们再怎么跑也赶不上，我们现在有一个词叫望尘莫及。不可望“灭没”，还有“倒景”这么高，也是不可仰望的，因为他们是在地上走。

文字的训诂和词语的笺注

追逐李杜参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灭没倒景不可望。（《潮州韩文公庙碑》）

这个例子说明我们只有注意到古代文学作品的词语本义，还有就是连文、互文、修辞惯例，除了本义以外，还有连文、互文这样的一些关系，以及写作传统、修辞传统、修辞惯例，才能够对其意义作出准确的翻译。“连文”是指context，我不喜欢翻译成“语境”，因为它是从“本文”（text）衍生出来的，“互文”（intertext）也是如此。翻译应该按“文”这个序列来翻：本文、连文、互文。

连文、互文、修辞惯例，写作传统 QmoIrlrhXSHOZs2EExrx3UwWzdCnoUJuaFfViVshPFYC+jcGEUSLStzbJguUPhr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