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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郢书燕说与郑璞周鼠

前面我们提到,德国汉学家白马先生曾经自豪而且傲慢地把阐释学看成是德国的传统,仿佛是他们的专利。而实际上呢,中国古代也有类似的阐释学传统,只不过表述的形态完全不同而已。所以这门课的任务是,在介绍一些西方(主要是德国)的与文本理解及解释相关的主要理论的基础上,重在揭示中国的阐释学传统以及基本原理和原则,对中国古人一些睿智的言论进行具有现代学术意义的解释演绎,或者说把一些重要言论的内核用现代学术术语阐发出来。

下面我们讲两个故事,一个叫“郢书燕说”,一个叫“郑璞周鼠”。这两个故事实际上是寓言,非常有意思。其中第一个“郢书燕说”出自《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另外一个“郑璞周鼠”出自《尹文子·大道下》。清代乾嘉学派的大学者阮元在给王引之的《经义述闻》作序的时候,就引用了这两个故事,说明阐释学或者训诂学方面的一些重要的原理。

郢书燕说郑璞周鼠

我们先看第一个故事“郢书燕说”。“郢人有遗燕相国书者”,这个“遗”字读“wèi”,“遗”就是赠送、寄给,寄给燕相国一封书信;“夜书”,晚上的时候写字;“火不明”,灯光不太明亮;“因谓持烛者曰:‘举烛。’”因此就对旁边拿着蜡烛的人说,把蜡烛举起来。我们也都有这样的经验,有时你说话的时候正在写东西,你说的话就可能会被顺手写到书上,结果他在说“举烛”的时候,他自己在书信上就误书“举烛”二字。“举烛”这两个字本来不是书信的原文,他并不想写这两个字,就是因为灯光不亮的时候叫旁人举烛而误书了这两个字;“举烛,非书意也”,“举烛”并不是书信的原意,是一种错误。燕相国得到他寄的书信非常高兴,就说:“举烛者,尚明也。尚明也者,举贤而任之。”燕相国读到这封错误的书信就起了一种引申的联想,就作了这样的阐释:“举烛”意思就是“尚明”,“尚明”的意思就是“举贤而任之”。因此燕相就去把书信的内容告诉了燕王;“王大说”,燕王非常高兴;“国以治”,国家就因为“举贤而任之”得到了大治。韩非子说“治者治矣,非书意也。今世学者,多似此类”。这个故事后来就简化为一个成语叫“郢书燕说”,就是郢国的书信在燕国得到了另外的解释,“郢书燕说”后来就一般用来比喻、形容错误的理解。但是这个错误的理解也是我们阐释学要研究的内容之一。误解本身也有价值,就像“举烛”这个误解,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虽非书意,然则治也”,虽然不是作者的原意,但是读者得到书信以后从中获益匪浅。这个故事和西方的“读者反应批评理论”有相通之处,或者说与“接受美学”有相通之处。后面我们要讲到“接受美学”和“读者反应批评理论”究竟是持一种什么样的观点。在我们古代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只不过韩非子使用这个寓言的时候,他是批评了这种误解,批评了“郢书燕说”的这样的现象。西方的汉学家在读中国古籍的时候、研究中国学问的时候,他们经常会出现“郢书燕说”的情况,但是我们在读汉学家的文章的时候,会感受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另外一种喜悦——我们中国人绝对理解不到的、想不到的地方,西方汉学家用西方的眼光来进行阐释,也就是说“中书西说”,中国的文章按照西方的观点来解说。这个解说里面,有时候这种误解我们可以把它称为一种创造性的误解、误读,这种创造性的误读其实是有一定的价值的。

郢人有遗燕相国书者,夜书,火不明,因谓持烛者曰:“举烛。”而误书“举烛”。举烛,非书意也。燕相受书而说之曰:“举烛者,尚明也。尚明也者,举贤而任之。”燕相白王,王大说。国以治。治则治矣,非书意也。今世学者,多似此类。(《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第二个故事是“郑璞周鼠”。“郑人谓玉未理者为璞,周人谓鼠未腊者为璞”,这个“腊”字在古代不读“là”,读“xī”,只不过古代的“臘”(là)字后来简化也成了“腊”,这是我们现代简化汉字经常容易引起混乱的原因之一。同样的,古代“蜡”字读“zhà”,和“蠟烛”的“蠟”(là)也不同,当然现在“蠟”也简化成“蜡”了,这是大家读古书的时候要注意的。如果你看到的书是繁体字的竖排本,那么这个很容易辨认,现在有很多书做成了简体横排本,就像我给大家写的简体横排本的讲义,所以我们不知道到底是“未腊者”,还是“未臘者”。这个“腊”是一种肉的工艺制作,“未腊”就是肉未经风干处理过,没有风干处理过的老鼠肉叫作“璞”,这是周人的说法。而郑人却把没有雕琢过的、粗糙的玉称为“璞”,这样的“璞”还只是含有玉的石头,或者说是玉的矿石。“周人怀璞谓郑贾曰”,周人怀里面揣了几只未处理过的死老鼠肉,就对这个郑国的商人说:“欲买璞乎?”郑国的商人以为他会买到一些璞玉,当然是很高兴,“欲之”,想买。然后周人把他的“璞”拿出来一看,结果“乃鼠也”,是鼠肉,“因谢不取”,反悔不买了。所以后来宋代人戴埴有一本书,名叫《鼠璞》。这是宋代的一部著名的笔记,一本专门考证的书,专门纠正古人错误的,就是把玉的那个“璞”和鼠的那个“璞”弄混的这种情况。

郑人谓玉未理者为璞,周人谓鼠未腊者为璞。周人怀璞谓郑贾曰:“欲买璞乎?”郑贾曰:“欲之。”出其璞,视之,乃鼠也。因谢不取。(《尹文子·大道下》)

阮元在《经义述闻序》里面,举了这两个例子以后,说“夫误会举烛之义,幸而治;误解鼠璞则大谬”。他讲到两个误解的例子,前面一个“郢书燕说”的例子,误会的后果不仅不严重,而且还很好,“幸而治”,就是碰运气碰上了。但是另外一种误解“鼠璞”则大谬,就完全错了。“由是言之,凡误解古书者,皆举烛、鼠璞之类也”,凡是误解古书的都是像“郢书燕说”和“郑璞周鼠”一样,都是错误的。“郑璞”和“周鼠”实际上涉及一个语言学方面的问题,就是说两个国家读的音是一样的,都读“pú”这个音,但是郑国读的这个“璞”是指的玉,周国人读的这个“璞”是指“鼠未腊者”。这个地方我给大家介绍一本书可以去看一下,瑞士的犹太人学者索绪尔的著作《普通语言学教程》,这本书有英文版,也翻译成中文了。这部书非常有意思的就是它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概念,他说我们所有的语言,不同民族的所有的语言都是一个概念(concept)和有声意象(sound image)的结合体,在同一个语言系统里面有声意象和概念是对应的。比如说,液体的、透明的、无色无味的这样的一个概念,它的有声意象是什么呢?这就是“水”(shuǐ),“shuǐ”就是它的有声意象,它的概念就是透明的、无色无味的液体。但这样一个概念在英语里面也存在,英语里面这个概念的有声意象就是“water”。当然索绪尔举的是“树”的一个概念,英语里面叫“tree”,法语里面叫“arbre”,但是我们汉语叫“shù”,这样一个概念和有声意象在同样一个系统里面它是互相对应的,但是在不同的语言系统里面就会发生变化。我们举一个例子,比如说“water”这个有声意象,在英语里面它是“水”的概念,如果是给中国北方的老太太说,“water”她就会听成“窝头”(wōtóu),“窝头”的有声意象跟“water”相近,但完全就是另外一个概念了。所以说英国人跟你说要“water”,中国老太太会给你“窝头”,她不会给你水。“郑璞周鼠”也是这样的一个意思,在郑人的语言系统里面,“pú”这个读音对应的是“璞”;在周人的语言系统里,“pú”这个读音对应的是“鼠”,它的概念是不一样的。在同一个语言系统里面,声音和概念是统一的,用汉语说“水”,我们都知道是透明的、无色无味的液体。反过来说,在不同的语言系统里,相同的声音对应的概念就不一样。普通语言学提醒我们要注意有声意象和概念之间的对应关系。从语言学的角度可以推出许多哲学或者文艺学方面的观点,所以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远远超出了语言学的领域,实际上是语言哲学的问题。其实好多问题,比如说我们今后要讲到“言不尽意”,为什么会言不尽意,就有一个语言和有声意象之间的差异的问题。

[瑞士]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

下面我们看一下阮元在《经义述闻序》里面讲到的这两个寓言,实际上他告诉我们在读古代的经书的时候,会遇到两种我们阐释、理解的困难问题,这两种问题是什么呢?一种可以说是经典文本本身的错误,比如说那本书本身就错了,你在理解它的时候,你根据错误的文本去理解,肯定是一种错误的理解了。本来书信里面没有“举烛”这样的含义,“举烛”这两个字是写错了写上去的,然后根据写错了的这个意思去理解成是发信人的意思,那你就完全误解了发信人的思想。因此,第一个“郢书燕说”要解决的是文本、文献的错误。要解决这个错误的话,就需要校勘和其他的学术方法,来恢复原本的面貌。所以清代的乾嘉学派,《十三经注疏》中他们就致力于“十三经”的经典文本的校对、疏文的校对,首先在文本方面就要解决古人误书的情况,也包括古代的通假字,古代有一些通假字你不能够从本字的意思去理解,你要把它从通假字的角度去理解。其实古代的通假字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可以说是流行的通假字,大家都这样通假;有一种通假有可能是大家写的错别字,我们把它视为通假字。古人写了错字,我们知道它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另外一个意思,那我们就把它看作通假字。所以经书里面首先要解决这样的一个文本的可靠性问题。另外一个“郑璞周鼠”实际上是解决一种文本理解的空间差异,周和郑实际上是因为空间距离造成的两个不同的语言系统之间的一种误会。我们在读古书的时候把这个“空间”转换为“时间”,也就是时间距离。这就是阐释学上经常要用到的一个词,叫“时间距离”(temporal distance)。什么是“时间距离”呢?比如先秦的古书,它的那个语言系统和我们现代汉语的语言系统相差很多很多,这个相差就是一种时间距离。其实不光是先秦到现在,就是从汉朝到宋朝,汉宋之间也有时间距离,宋朝到清朝也有时间距离。因此,要正确地阅读古书,就一定要克服时间距离所带来的这种误解。

从这一点来说,有一门学问就是需要大家注意的,叫“训诂学”。“训诂学”是解决时间距离的一种方法。“训诂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也就是一种翻译学。翻译是解决空间距离造成的语言隔阂,“训诂学”是解决时间距离造成的语言隔阂。这是中国经学家阮元的认识,一个是要解决古书本身的错误的问题,另外就是解决古书的语言和现在的语言之间的时间距离问题。

“郢书燕说”要解决的是文本、文献的错误

“郑璞周鼠”要解决的是文本理解的空间差异(时间距离) +WWO3RAKYrJP+uUx7m4iokPHRyYzYRbDWNecMlwaivXb4rrVwhcSdi4cKysscuE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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