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们看一下“断章取义”,这是第三大问题。《左传·襄公二十八年》出现了这样几句话:“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杜预注云:“譬如赋诗者,取其一章而已。”我们前面举的《左传·襄公二十七年》“郑伯享赵孟”这个故事就证明了很多人赋诗都是赋其中的一章,并不是朗诵全诗,而只是取他所求的那一章意思而已。《古文孝经·开宗明谊》里说:“《大雅》云亡。”汉代孔安国给《孝经》作传说:“断章取谊,上下相成。”这个“谊”后来也被称为“义”,“谊”本来是“言之宜也”,断章取其语言之适宜者,“上下相成”。后来在《文心雕龙·章句》里面就出现了“断章取义”这样的词,“断章取义”就是“断章取谊”的意思。《文心雕龙·章句》里说:“寻诗人拟喻,虽断章取义,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文心雕龙·章句》强调的是章句和篇章的统一,它说虽然古代的诗人们赋诗的时候,为了自己的比喻、寓言的需要,进行了“断章取义”,但是如果真正作为一种文学批评的话,章句在一篇里面就像蚕丝从茧里面抽出来一样。我们知道蚕丝从茧里面抽出来时蚕丝和茧的关系,蚕茧是一个整体,丝只是它其中的一部分。抽出来的丝和原始的茧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原始要终,体必鳞次”。“鳞次”就是像鱼鳞一样排比,指要有固定的排列顺序。“原始要终”是《文心雕龙》对从章句去寻求篇章意义的一种理解,也就是说《文心雕龙》这里谈到的是要追寻作品篇章的原意,而不要只是断章取章句的一部分意义。刘勰对“断章取义”的这种批评反映了后世的文学的整体观念,但是它和春秋时代用诗的原则有所不同。其实“断章取义”只是春秋时代使用诗歌的一种情况,而刘勰《文心雕龙·章句》说的是后世的理解诗歌全篇的情况。因此刘勰主张要求上下文之意,不能够把篇章断裂开来,即“原始要终”。顺便说,“原始要终”四个字也出自《周易·系辞》。
断章取义
下面我们再看一下清代沈德潜的《古诗源·例言》:“《诗》之为用甚广。范宣讨贰,爰赋《摽梅》;宗国无鸠,乃歌《圻父》。断章取义,原无达诂也。”这段话就把“断章取义”和“诗无达诂”这两个阐释学的观念联系起来了,他说范宣讨伐叛逆的时候赋的《摽梅》这首诗,和原来《诗经》里的《摽梅》是不一样的。这件事见于《左传·襄公八年》,晋国范宣子出使鲁国,襄公举办宴会招待他,范宣子赋“摽有梅”诗,希望鲁国能及时与晋国一起讨伐郑国。“摽有梅”取其及时之意。“歌《圻父》”的事见于《左传·襄公十六年》,也与《诗经》里的《圻父》原义不同。因此春秋时期每个人断章所取的意是有所不同的,这个人取这一章,那个人取那一章,或者是这个人从这一章里面取这样一个含义,另外一个人从这一章取另外一个含义,所以说“《诗》之为用甚广”。诗由于断章取义的原因,就没有“达诂”。“达诂”就是通达的、通行的、大家公认的一种解释。这个“诂”是“训诂”的“诂”,也就是解释的意思。后面我们要讲到“诗无达诂”这个词。
卢文弨《校本韩诗外传序》
我们再看清代人卢文弨。他是一位学者,也是清代著名的藏书家、校勘学家、古文经学家,是乾嘉学派的重要人物。我们看他的《抱经堂文集》名字本身,就知道他是一位经学家。《抱经堂文集》卷三有一篇《校本韩诗外传序》。我们知道汉代传《诗》有四家,即齐、鲁、韩、毛,现在只有毛诗传下来了,齐、鲁、韩三家诗都亡佚了。《韩诗内传》没有流传下来,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只有《韩诗外传》。《韩诗外传》跟我们现在看到的毛诗是完全不同的。《韩诗外传》可以说是今文学派的一部书,我们知道齐、鲁、韩三家是属于今文学派,毛诗是古文学派。《韩诗外传》有一个特点,就是先讲一段故事,然后讲一番义理,在讲了一段儒家的伦理道德以后,再引《诗》曰“……”。例如先讲原宪居住贫穷的故事,然后阐述“养身者忘家,养志者忘身”的道理,最后引《诗》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也就是说《诗》是用来印证他的学术主张或政治观念的一种格言。《韩诗外传》并不是去解释韩诗,而是用韩诗来作为它的例证。《韩诗外传》这部书现在保留下来,也有各种注本,卢文弨就讲到《韩诗外传》的这样一个情况:“夫诗有意中之情,亦有言外之旨。读诗者有因诗人之情,而忽触夫己之情;亦有己之情本不同乎诗人之情,而远者忽近焉,离者忽合焉。诗无定形,读诗者亦无定解。试观公卿所赠答,经传所援引,各有取义,而不必尽符乎本旨,则三百篇犹夫三千也。”这里说到的也是“《诗》之为用甚广”的问题,三百篇使用下来就相当于有三千篇了。“公卿所赠答”就是指《左传》里面一些“赋诗言志”的场合。“经传所援引”就是指《韩诗外传》这一类的儒学著作,《韩诗外传》里面援引了很多《诗经》的句子,但是这些句子都和《诗经》原始的意义不一样了。而且同样一句诗、同样一章的话,在“公卿所赠答”以及“经传所援引”里面,也有各人取义的角度不同。卢文弨作为一位经学家,他对《韩诗外传》,也就是说《诗经》的用法是持一种同情的态度,没有完全站在毛诗的立场去批评这些诗人的用法有哪一点不妥,他认为《诗经》在“五经”里面是一个特殊的文本。实际上乾嘉学派讨论经典的时候,对其他经典都是非常注重古文、古本、古意,只有对《诗经》,包括戴震在内都是持一种比较宽容的态度,《诗经》这个文本和其他经典有所不同。卢文弨谈到读诗的时候,读诗者由“诗人之情,而忽触夫己之情”,即读到诗里面的感情触动了自己的感情。还有一种就是《诗经》里面本来没有这种感情,因为自己的感情的主导,就把自己的感情强加在诗人的感情之上了。因此本来是跟自己隔得非常远的一个《诗经》文本,突然就变得很近了;本来跟自己完全不同的《诗经》文本,现在变得跟自己一样了,就是“离者忽合焉”。对这样的情况,他就说“诗无定形”,《诗经》是一个开放性的文本,那么它的意义也是开放性的意义,就是读诗者“亦无定解”。
在汉代经学里面,今文学派比较支持这种“断章取义”。比如说董仲舒说“《诗》无达诂”,其实也是那样的一种观念,董仲舒也算今文学派了。我们后面会讲到经典注释的两种状况,一种叫“我注六经”,一种叫“六经注我”。“断章取义”相当于“六经注我”这样的一种方式,它并不求对原典意义的正确阐释,而在于使用其中对自己的观点有利的意义。
春秋时期这种“断章取义”的情况,在战国时代孟子那里出现了一些变化,所以我们后面要讲孟子的“以意逆志”。“以意逆志”这应该是阐释学的一个观念。如果说“诗言志”是中国诗学的开山纲领的话,那么我个人就倾向于把“以意逆志”看作中国诗歌阐释学的开山纲领。“以意逆志”这个开山纲领后来引发了中国学者的各种解释,而且在中国的诗歌解释传统中源远流长。后来解杜甫的、解苏轼的都要用“以意逆志”的方法去解释,甚至杜诗的注本里面至少有两种叫“杜意”。一种“意”是没有“月”字旁的,陈式的《问斋杜意》这个“意”就是“以意逆志”的“意”。有一种“意”是加了“月”字旁的“臆”,即王嗣奭的《杜臆》,意思差不多。孟子的“以意逆志”的“意”字跟臆测、臆断那个“臆”是同样的意思,我们后面要具体讲到这一点。
以意逆志:中国诗歌阐释学的开山纲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