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们讲第四个字:“繹”。《说文解字》:“绎,抽丝也。从糸,睪声。”我们的思维也是像丝一样,我们把它抽出来,我们的研究也应该像抽丝一样,有一种逻辑的抽象的能力、逻辑的推演的能力,所以说“糸”旁的“绎”,我把它称作文艺学的方法,从抽丝可以引申出探究、寻求、推究之意。逻辑学里面有两种方法,一种叫归纳法(induction),一种叫演绎法(deduction)。当然中国古代不讲西方这种逻辑学,但中国古代也有“演绎”这样一个词。我们可以把它称为创造性的阅读、理解与解释。在掌握原文信息的基础上,充分调动“自由地接受”的审美经验。德国哲学家施莱尔马赫曾经提出这样一种说法:“与作者一样甚至比作者更好地理解其语言。”按照这样的方法,就是说一部作品作成以后,它已经不属于作者自己了,每一个读者可以在作者原文的基础上进行自己的理解和解释,甚至有可能把作者自己都意识不到的东西挖掘出来。清代有一位词论家谭献,曾说过一句话:“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也就是说读者有权利对作者的原意进行进一步的演绎、深化。古典文学对现代文艺学的价值也因为这个“绎”字而得以实现,就是因为演绎才能实现古代文学对于现代文艺学建构的价值。我们又讲到程千帆先生,在张伯伟编纂的一本书《程千帆诗论选集》里面,收录了几篇文章,就是程千帆先生在阅读古典诗歌的时候总结出来的一系列的规律,这些规律有哪些呢?就是一系列抽象的诗学概念,比如说程千帆先生用具体的作品作为例子,“形与神”、“曲与直”、“物与我”、“同与异”、“小与大”、“一与多”,他总结出古典诗歌的描写里面这样一些两两对举的因素、矛盾的因素怎样辩证统一地形成一种艺术辩证法。他演绎出来的这些观点,在古人的诗话里面没有提到过,现代的西方文论著作里面也没有提到过,他就是通过读文学作品,自己抽象演绎、总结出来的。其实我们的研究也可以自己大胆地去总结、提升、演绎。程千帆先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们不仅要研究古代的文学理论,也要研究古代文学的理论。”这两者有哪一点不同?“古代的文学理论”、“古代文学的理论”,文字顺序有一点变化,这个概念大家怎样理解?比如说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序》,还有严羽的《沧浪诗话》,等等,叫“古代的文学理论”。但是光有这点研究是不够的,“古代文学的理论”就是从古代文学里面抽象出的、自己总结出来的理论。除了程千帆先生以外,还有一位我们敬重的大师钱锺书先生,他曾经从中国文学作品里面总结出一种文学理论,叫“通感”。“通感”这个概念就是钱锺书在阅读了大量的古代作品的基础上,发现中国古代有这样的一种描写的传统,而这种描写传统古人没有提到过,西方文艺理论也没有提到过,因此他把它总结出来,这个叫“古代文学的理论”。又比如说朱自清先生,是现代散文大师,同时也是一位文学研究的专家。他晚年成了一位学者,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论逼真与如画》,副标题是“关于传统的对于自然和艺术的态度的一个考察”。他说咱们中国人看到一幅画的时候就会说“这幅画好逼真啊!”看到一处风景非常优美的时候就说“这个风景如画一般”。就是从中国古人的这些说法里面发现、提升出来一种对待自然与艺术的态度,一种是艺术模仿自然,一种是自然模仿艺术。“逼真”就是艺术模仿自然,“如画”就是自然模仿艺术,这是朱自清提升出来的,提升出来以后他还进一步讲,到底是“逼真”出现早,还是“如画”出现早。也就是说古人到底是最早提倡艺术模仿自然,还是最早是提倡自然模仿艺术,他就演绎开来。这就是一种研究、一种文学的解释,他把那些材料提升到一个文艺学的层次。把古人并未自觉意识到的艺术的原则抽绎出来,我们可以说在抽绎的过程中能够获得很多乐趣,我们大脑的一种创造的乐趣。我们不光是跟着古人的脚步走,我们也在发现他们,重新塑造他们。另外“绎”字的一个含义是“抽丝”,中国古人的诗话是用文言文写成的,还有《文心雕龙》是用骈文写成的,跟我们现代的学术语言都有一定的距离,我们怎样用现代的学术语言把它里面的内容精彩地讲出来,这也是一个“绎”的过程,就是“抽绎”出来,古代文学研究者使用现代学术语言阐释、揭示其理论价值的过程也就是演绎的过程。
绎
绎,抽丝也。从糸,睪声。(《说文解字》卷一二下)
与作者一样甚至比作者更好地理解其语言
古代的文学理论古代文学的理论
通感
《论逼真与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