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无物

偈

释慧能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六祖大师法宝坛经·行由品》

这是禅宗南宗六祖慧能（638—713）为应对北宗六祖神秀而作的一首著名的偈。

据《坛经》记载，慧能二十四岁往蕲州黄梅双峰东山寺参拜五祖弘忍。弘忍先令慧能在寺内随众作劳役，于碓房踏碓舂米。弘忍将传法衣，上座弟子神秀先写了一个得法偈书于廊壁上，偈为五言四句：“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神秀用“菩提树”和“明镜台”两个意象比喻身心，并由此表达了他关于心性修养的看法。神秀认为，心如明镜，本自清净，只因为心不净才产生善恶差别，必须通过长期的修习，才能逐步领悟佛理而成佛，禅定功夫必须持之以恒，莫使心灵受外界尘埃的污染。他的偈语，完整地浓缩了佛教“戒（防非止恶）——定（息虑静缘）——慧（破惑证真）”三阶段方式，形象而又通俗地表明了佛教对世界的理解以及对解脱方式的理解。

然而这一偈未能得到弘忍心许。慧能听人念诵神秀的偈，也知其未见本性，于是自己另作一首偈，请人书于壁上。慧能这首偈直接针对神秀的偈而发，他沿用了“菩提树”和“明镜台”两个意象，却全部采用了否定语势。“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就是说人的身心本来是空幻的，没有物质存在，正如象征身心的菩提和明镜本来没有树和台的形态。按照佛教教义，人身由因缘和合而成，是一种非物质的虚妄相，所谓“四大皆空”。既然包括人自身在内的世界万物都是虚妄的，那么所谓尘埃也就无处落脚。因此，只要觉悟到“本来无一物”的虚无，心灵就自然得到解脱，又何必时时拂拭、天天坐禅呢？这就是佛教的般若性空思想。慧能学佛由闻他人诵《金刚经》而开悟。《金刚经》是一部著名的般若学的经典，主要论述世界一切事物皆空幻不实，人们对现实世界不应执着或留恋。其结尾偈语特别有名：“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慧能在这首偈里，从心性的角度发挥了《金刚经》的思想。

同时，这首偈还批驳了神秀的渐修之说，以为只要觉悟到心性本空，自然尘埃不染，这就是所谓“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成佛只在一念之悟，刹那之间，顿悟性空，便可成佛。这是一种何等简捷的功夫！既然成佛在于“一念”，那么传统佛教所主张的读经、明律、念佛、坐禅等一系列修行功夫，也就失去了重要意义。

慧能的偈得到弘忍的赏识，半夜密授以法衣袈裟，于是慧能成为禅宗的六祖。他得到法衣后，立即南下岭南隐居，后来在广东曹溪宝林寺弘扬佛法，提倡顿悟自性，开创禅宗之南宗。神秀在荆州玉泉寺说法，后来被武则天召至长安，倡渐修之说，成为禅宗之北宗。于是禅宗有所谓南顿北渐之分。

值得注意的是，慧能这首偈不仅在佛教思想革新上有重要意义，而且在语言形式上创立了以否定语势为其特点的“翻案法”。这种方法对于禅宗表达新思想极为适宜，所以后来的禅师纷纷仿效。标新立异、追求独创的诗人也从中受到启发，翻案成风。宋元之际江西派诗人方回指出：“北宗以树以镜为譬，而曰‘时时勤拂拭，不使惹尘埃’；南宗谓‘本来无一物，自不惹尘埃’，高矣。后之善为诗者，皆祖此意，谓为翻案法。”（《桐江集》卷一《名僧诗话序》）可见禅宗和诗歌“翻案法”至少有理论上的同构性和语言形式上的相似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