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柳河东集》卷四十三
千山万径皆白雪皑皑,既无鸟迹,又无人踪,既纯净无瑕,又死寂凄清。小船上穿戴蓑笠的渔翁,在白雪纷飞的江面上垂下丝纶。天地间除此孤零零的“蓑笠翁”,再无一个生命体,船是“孤舟”,人是“独钓”,甚至连鱼也无,所钓只有“雪”而已。柳宗元这首脍炙人口的五言绝句,短短二十个字,描绘出一个极其空旷孤寂的世界。这既是一个令人神清骨寒的艺术境界,更是一个展现了万境皆空的实相无相的宗教象征。
这一艺术境界,在宋代成为画家笔下的题材。南宋马远的《寒江独钓图》正是取柳宗元《江雪》的诗意而作。画面上除了一叶扁舟和垂钓的渔翁,其余几乎全为空白,而空白处令人想象到浩渺的江水和苍茫的远山,以及彻空的寒意。艺术赏析者将其称为“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画筌》)。
而在禅宗的典籍里,这首诗往往被看成是佛理的诗意表现,被禅师借以说禅。
先来看看诗中“千山”“万径”与“孤舟”“独钓”的对比描写。表面看,这似乎形成巨大的反差,以“万千”为背景突出“孤独”的主题,因此有学者将此诗断为柳宗元贬谪永州后心情郁闷的作品。但如果纯从意象角度来分析,这首诗何尝不是体现了“万即一、一即万”的华严妙旨。圆悟克勤禅师说:“华严现量境界,理事全真,初无假法。所以即一而万,了万为一,一复一,万复万,浩然莫穷。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卷舒自在,无碍圆融。”(《罗湖野录》卷上)千山万径尽收拾入孤舟独钓,孤舟独钓又包容着千山万径,无论是“万”还是“一”,皆融于空旷夐阒的白雪世界之中,群山覆盖着雪,径路覆盖着雪,孤舟上、蓑笠上覆盖着雪,以至寒江上、钓丝上皆是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本无差别。
还有,这首诗也可借以说明《楞严经》的佛理。《楞严经》卷二有“八还”之说,所谓明还日轮,暗还黑月,通还户牖,壅还墙宇,缘还分别,顽虚还空,郁
还尘,清明还霁。将世间诸变化相,各还其本因处,所见之境可还,而能见之性不可还。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如所见之尘境,尘境有生有灭。变化相还其本因处,只剩下绝灭之空无。而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则如能见之自性,不生不灭,即使万境俱寂,此自性仍然存在于空无之中。所以北涧居简和肯堂彦充两位禅师,都不约而同直接引用《江雪》四句诗来赞颂《楞严经》的名言:“诸可还者,自然非汝;不汝还者,非汝而谁?”
再说,这首诗也符合禅宗心行处灭、凡圣路绝的境界。《林泉老人评唱投子青和尚颂古空谷集》卷二《丹霞烧佛》:“师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正当此时,万境消沉,十方黯黑,干剥剥兮滴水冰生,冷清清兮撼颏打战。非止古岩苔闭,紧掩柴扉,飞走惊危,俱难觑向。忘情怀之计较,绝凡圣之阶梯。’”一切情怀之念、凡圣之心如同鸟迹人踪灭绝之后,便进入一个绝对的无我境界,绝对静空的境界,这便是永恒。此间的孤舟独钓,哪里还有一丝一毫功利的计较?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将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视为“无我之境”的例句,这其实是一种误解,或者说对“无我之境”的界定不明确。陶诗虽超然无心,但不能说是“无我”,只要看“采”“见”二个动词,就可知“我”之存在;“见”字体现出诗人观照的视点,“悠然”则表露出诗人的情怀。真正的“无我之境”是柳宗元这首《江雪》,在这样的境界中,诗人的视点失落了,没有“俯”或“仰”,也没有“望”或“见”;诗人的情绪也失落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是站在“心即宇宙”的立场纯然客观地呈现世界的本来面目,我之思消融于物之境而获得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