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映翠山深,余晖在龙窟。
扁舟沧浪意,澹澹花影没。
西浮入天色,南望对云阙。
因忆莓苔峰,初阳濯玄发。
泉萝两幽映,松鹤间清越。
碧海莹子神,玉膏泽人骨。
忽然为枯木,微兴遂如兀。
应寂中有天,明心外无物。
环回从所泛,夜静犹不歇。
澹然意无限,身与波上月。
——《全唐诗》卷一百四十四
殷璠评价常建诗:“似初发通庄,却寻野径,百里之外,方归大道。所以其旨远,其兴僻,佳句辄来,唯论意表。”(《河岳英灵集》卷上)这首五言古诗,大体也有这样的特点。白龙窟,在浙西海盐县。弘治《嘉兴府志》卷十七:“龙眼潭,在澉浦城南六里。旧传白龙窟,客舟于此舣泊。”天台山,在浙东台州天台县,为佛教天台宗的发祥地。根据这首诗诗题可知,其时常建在海盐白龙窟泛舟,写诗寄给在天台山学佛的朋友。
诗的前六句,写白龙窟泛舟的情景。“夕映翠山深,余晖在龙窟”,夕阳即将西下,天色渐暗,远山更显得苍翠而幽深,而白龙窟的水面尚留存着落日的余晖。“扁舟沧浪意,澹澹花影没”,驾一叶扁舟,漫游于沧浪烟波之上,多潇洒的隐逸江湖之志,此刻得以实现。澹澹,水波流动貌。花影没,比喻夕阳余晖在流动的水面忽隐忽现。钟惺评论这两句:“看他‘影’字接‘意’字,断续有无处。”(《唐诗归》卷十二,下同)也就是说,扁舟沧浪的意趣,正体现在这如花影般灭没的水波光影之中。“花影”既给人以审美的愉悦,也带有一种幻灭的色彩。“西浮入天色”,写扁舟在水上漂浮,向着落日的方向,仿佛融入暮色。“南望对云阙”,在船上向南望去,碧云霭霭,如城阙般耸立。那“云阙”的方向,就是天台山所在,“阙”字则暗示天台山的别称“赤城”。诗写到这里,便进入怀想天台学道者的另一主题。
接下来的六句,写天台山中学道者的生活。“因忆莓苔峰,初阳濯玄发”,由望云阙遥想天台长满青苔的山峰,在太阳初升的时候,学道者在山涧边洗濯黑色的长发。“泉萝两幽映,松鹤间清越”,泉水从薜萝丛里流出,两相辉映,更显得碧绿幽邃;松树间有白鹤栖息,两相衬托,更显得清高卓越。“间”,音“见”,夹杂、掺杂之意。钟惺评“松鹤间清越”句:“与‘猿鸟备清切’各有其妙,‘备’字有景,‘间’字有情。”按“猿鸟”句是王昌龄《宴南亭》中的句子。“碧海莹子神,玉膏泽人骨”,天台山邻近东海,所以碧海能净化学道者的精神,使之莹澈澄明。而山中所产的玉膏,食之则可润泽肌骨,使人长生不老。旧题汉东方朔《十洲记》:“扶桑在东海之东岸,岸直,陆行登岸一万里,东复有碧海,海广狭浩汗,与东海等,水既不咸苦,正作碧色,甘香味美。”玉膏,玉的脂膏,传说中的仙药。晋张华《博物志》卷一:“名山大川,孔穴相内,和气所出,则生石脂玉膏,食之不死。”这两句所写“学道”生涯,颇似道教求仙。
然而,接下来几句,则明显是学佛的内容。“忽然为枯木,微兴遂如兀”,大约诗人之忆想结束,忽然回到白龙窟的舟上,顿觉形如枯木,心如死灰,稍微兴起的念头一时消失。“兀”,即兀兀,静止貌。“枯木”喻指坐禅的状态。《宋高僧传》卷十二《唐长沙石霜山庆诸传》:“堂中老宿长坐不卧,屹若椔杌,天下谓之石霜枯木众是也。”虽然天台宗提倡“止观”,禅定与智慧并修,并不赞同枯木如兀的方式,批评“枯木而称定者”(梁肃《天台止观统例》),但是常建这样的世俗“征君”,对“止观”之禅定的理解,却很可能与“枯木禅”混为一体。值得一提的是,从“碧海莹子神”两句到“忽然为枯木”两句,由求仙到坐禅,跳跃实在太大,中间没有过渡句子,所以谭元春评这几句“出脱不冋,光怪忽生”,钟惺称之为“无端寄想,身为去来”。这种无端寄想,大概因为天台山既是道教的赤城,又是佛教的名山的缘故吧。“应寂中有天,明心外无物”,上句写与寂静相应的水中别有天空,下句写感悟到自心之外并无他物,即一切外物皆是自心的显现。《宗镜录》卷八十二引《首楞严经钞》云:“若能转物,即同如来者,心外无物,物即是心。”
“环回从所泛,夜静犹不歇”,回到泛舟的情景,任从小舟环回游了一大圈,到夜深人静仍未停下来。这时体会到一种特别恬然宁静的感觉,“澹然意无限,身与波上月”,心情无限安定,仿佛身心与波上的明月完全融合,不知身如波上月,还是月如舟上人。“澹然”,恬静貌,二字见于《庄子·天下》:“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德有在于是者。”这两句以意象性语言而非说理性语言结尾,何为澹然之意?身与波月是也。所以钟惺评点说:“‘与’字不可思议,以未了语作结,妙!妙!若云‘身与波上月,澹然意无限’,则于‘与’字有归着,然肤甚矣。”
这首诗在晚明较受欢迎,大约与其时禅学兴盛有一定的关系,正如李邺嗣《杲堂诗文钞》文钞卷三《慰弘禅师集天竺语诗序》所说:“《白龙窟泛舟寄天台学道者》诗,此亦常征君之禅也,而不得耑谓之诗。”以之与孟浩然的《游明禅师西山兰若》、韦应物的《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并列为唐代诗禅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