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寻青莲宇,独往谢城阙。
霜清东林钟,水白虎溪月。
天香生虚空,天乐鸣不歇。
宴坐寂不动,大千入毫发。
湛然冥真心,旷劫断出没。
——《李太白集》卷二十一
诗仙李白(701—762)的身份有点复杂,道士贺知章一见他,便惊呼为“谪仙人”,这显然是道教的标签。但李白又自号青莲居士,仿佛倾心佛教。特别是他有一首诗自我定位:“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金粟如来”是维摩诘居士的前身,显然李白认定自己就是维摩诘居士。这首《庐山东林寺夜怀》,正好可证明李白的佛学修养,而其自拟维摩诘,诚非虚语。
诗人辞别繁华的城阙,独自到山林中寻找佛寺。“青莲宇”是佛寺的别称,也是“青莲居士”向往栖身的场所。东林寺为东晋高僧慧远所建,慧远与刘遗民等僧俗十八人,共修西方净土,号称莲社。其夜,李白留宿于东林寺,有如杜甫之夜宿龙门奉先寺。接下来便是他所体悟的莲宇之“境”。
“霜清东林钟”,这是就钟声给人的感觉而言,秋夜的钟声因霜气显得尤为清凉。按中国古代的音乐观念,钟声应霜,《山海经·中山经》:“(丰山)有九钟焉,是知霜鸣。”而霜给人一种清寒高洁之感,钟声带着霜气,更能洗净热恼尘烦的心灵。再加上这是东林寺的钟声,似乎更为独特。李白的朋友孟浩然在“泊舟浔阳郭”时,曾经写下“东林精舍近,日暮坐闻钟”的诗句,表达自己“永怀尘外踪”的愿望(《晚泊浔阳望庐山》)。而李白自己此刻却已在寺中,闻钟而体验尘外的感觉。“水白虎溪月”,秋月照着虎溪水泛着银白色光芒。虎溪在东林寺旁,昔日慧远送客过溪,虎辄号鸣,因此得名。霜钟和水月共同构成一片空灵澄净的世界,如同杜甫所宿之“招提境”。
“天香生虚空,天乐鸣不歇”,此刻,仿佛虚空中生出一股股芳香的气息,传来一阵阵灵异的音乐。这当然不是寺院里入夜的宗教活动,因为这是“天香”“天乐”,来自自然,而非寺僧们人为的焚香奏乐。只有在极静的境界中,六根才能体会到这种虚无的芳香和音乐给人的美妙感受。宋晁迥《法藏碎金录》卷五谈到这两句诗:“予因思静胜境中当有自然清气,名曰天香;自然清音,名曰天乐。”
读到下面“宴坐寂不动,大千入毫发”两句,我们方知所谓“天香”“天乐”,原来都是诗人在宴坐状态下沉思冥想的神秘体验的结果。宴坐就是坐禅,寂然不动,万虑俱寂。此刻,大千世界仿佛融入诗人的毛发之中,而诗人的毛发之中也包容着大千世界。空间的大小区别完全消失。至于“湛然冥真心,旷劫断出没”两句,则是宴坐状态下体验到的时间维度的瞬间永恒。《楞严经》卷一说:“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若能保持此“常住真心”,使之湛然无染,那么就能彻底断绝旷劫久远的轮回,从生死出没的循环中解脱出来。总之,李白在东林寺宴坐修行中,体悟到时间空间的寂然空无,而其表现的“夜怀”,正是这种解脱烦恼后的宗教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