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
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
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
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
——《杜诗详注》卷一
在人们的印象中,杜甫(712—770)一向是儒家诗人的典型,他也自称“奉儒守业”,不过,在《杜诗详注》《杜诗镜铨》等清人编年注本中,这首“不用禅语而得禅理”之诗却为压卷第一首。这诚然因为此诗是今存杜甫最早的作品,作于开元二十四年(736)游东都洛阳时,但也足以说明他早在青年时代便接触过佛教,并有一定的禅学感悟。
按诗题,此诗当写游览佛寺之事,然而起句便说“已从招提游”,非常突兀,似乎诗还未写,游览已尽。然而接下来次句“更宿招提境”,才让读者明白,诗人真正的神游从夜晚才开始。所谓“境”,佛教指心之所游履攀缘者,即人之感官意识所对应的世界。眼识所攀缘为色境,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所攀缘分别为声境、香境、味境、触境、法境。境,本指尘境,然而招提之境却是脱离尘缘的佛境,所以夜宿招提的所见、所闻、所触、所感、所悟,便与俗世截然不同。进一步而言,白日已游者,所见无非是“景”;夜晚借宿者,所体会的才是“境”。“景”是单纯的目之所见,“境”是复合的心之所悟。
所以接下来的颔联,乃着力表现招提之“境”:幽暗的山谷中发出阵阵若有若无的声响,月光下的树木随风摇曳,林影散乱斑驳。金圣叹《杜诗解》卷一曰:“三四此即所谓‘招提境’也。写得杳冥澹泊,全不是日间所见。‘境’字与‘景’字不同,‘景’字闹,‘境’字静,‘景’字近,‘境’字远;‘景’字在浅人面前,‘境’字在深人眼底。如此十字,正不知是响是寂,是明是黑,是风是月,是怕是喜,但觉心头眼际有境如此。”阴壑之暗,月林之明,虚籁之响,清影之寂,交织在一起,构成不同凡俗的清静世界。
颈联之“天阙象纬逼”,天阙,指龙门山,两山相对如宫阙。象纬,指星象经纬。夜宿天阙,仰望空中群星灿烂,“逼”字极有力度,生动地展现了星辰向人逼来的压迫感,同时夸张地暗示了天阙之高。“云卧衣裳冷”,则是从触觉角度写卧睡僧房的感受,衣裳单薄,云气高寒,虽冷浸肌肤,却令人神清骨寒,远离尘俗。这是另一种“招提境”,正如王嗣奭《杜臆》卷一所说:“对风月则耳目清旷,近星云则心神悚惕。”
“欲觉闻晨钟”两句,是颇有意味的结尾,如余音绕梁,袅袅不绝。诗人在将醒未醒之际,听到寺院中悠扬的钟声,内心为之一惊,深深自省,若有觉悟。对此结尾,古之注释者各家理解不同。蜀人师氏认为,这类似佛教的“声闻缘觉”,如同香严和尚瓦砾击竹作声而大悟,所谓“此得乎声闻而有所觉者也”(《杜诗详注》卷一引)。王嗣奭评说:“已上六句,步紧一步,逼到梦将觉而触于钟声,道心之微忽然呈露,犹之剥复交而天心见,勿浅视此深省语也。”(《杜臆》卷一)金圣叹却不满将“闻钟”“深省”硬派作悟道语,认为“先生只是欲觉之际,全不记身在天阙之上、云卧之中,世人昏昏醉梦,不识本命元辰,如此之类,正复无限。乃恰当此际钟声渹然,直落枕上,夫而后通身洒落,吾今乃在极高寒处,是龙门奉先寺也。所谓半夜忽然摸着鼻孔,其发省乃真正学人本事”(《杜诗解》卷一)。然而,这种“忽然摸着鼻孔”的“发省”,不正是禅家顿悟的境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