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社会各阶层中,虽然“士农工商”均被认为是“正业”,但由于“商”不像“士”那样可以进入统治阶层,也由于它不像“农”、“工”那样有关国计民生之根本,所以它总是被排在“四民”的最后一位。长期以来地位上的不平等,造成了其他阶层对于“商”的轻视。尤其是在士商关系中,“商”常常受到“士”的轻视,“士”也常常对“商”抱着傲慢的态度。而且,尤其是表现在文学中的“士”对于“商”的傲慢,无疑也受到了文人的倾向性的强化,因为文人大都属于士人阶层,所以自然也就容易站在“士”的一边,对商人阶层抱有傲慢的态度。这样的例子真是太多了,在此我们只是随手举几个。
《太平广记》卷五二《闾丘子》故事,说明对于商人阶层的傲慢,在唐代士人身上可以表现得多么厉害:有荥阳郑又玄,名家子也……又玄性骄,率以门望清贵……有同舍仇生者,大贾之子,年始冠,其家资产万计。日与又玄会,又玄累受其金钱赂遗,常与宴游。然仇生非士族,未尝以礼貌接之。尝一日,又玄置酒高会,而仇生不得预。及酒阑,有谓又玄者曰:“仇生与子同舍,会宴而仇生不得预,岂非有罪乎?”又玄惭,即召仇生。生至,又玄以卮饮之。生辞不能引满,固谢。又玄怒骂曰:“汝市井之民,徒知锥刀尔,何为僭居官秩邪?且吾与汝为伍,实汝之幸,又何敢辞酒乎?”因振衣起。仇生羞且甚,俯而退,遂弃官闭门,不与人往来,经数月病卒。在“门望清贵”的“名家子”郑又玄眼里,“家资产万计”的巨商之子仇生,即使已经是自己的同僚,也实在算不上一回事,即使自己经常受到他的资助,也仍然不知表示感谢,反而认为是给了他面子,一有机会还要百般羞辱他。从这个故事也可以看出,唐代士人对于商人的傲慢是多么的厉害!后来郑生才知道,仇生乃太清真人之化身:“上帝以汝有道气,故生我于人间,与汝为友,将授真仙之诀。而汝以性骄傲,终不能得其道。吁,可悲乎!”郑生于是受到了“报应”:“又玄既寤其事,甚惭恚,竟以忧卒。”这是以超自然的表现方式,表示了对于郑生行为的不满,也替受到士人凌辱的商人出了一口恶气。只不过这种超自然的表现方式,本身也回避了直接替商人说话,因而仍是一种软弱而不彻底的辩护;而商人竟成了考验士人之道气的道具,也仍反映了唐代商人阶层的地位是多么低下。
在北宋孙光宪的《北梦琐言》(卷四)、南宋马永卿的《真子》(卷二)、皇都风月主人的《绿窗新话》(卷下《柳家婢不事牙郎》)等中,都记载了一个大同小异的故事,说明唐代士人轻视商人的风气是如何之盛。这里我们姑以《真子》为例:唐世士大夫崇尚家法,柳氏为冠,公绰唱之,仲郢和之,其余名士,亦各修整。旧传柳氏出一婢,婢至宿卫韩金吾家,未成券,闻主翁于厅事上买绫,自以手取视之,且与驵侩议价。婢于窗隙偶见,因作中风状,仆地。其家怪,问之,婢云:“我正以此疾故出柳宅也。”因出外舍。问曰:“汝有此疾,几何时也?”婢曰:“不然。我曾伏事柳家郎君,岂忍伏事卖绢牙郎也?”其标韵如此。唐代士人轻视商人的风习甚至波及了婢女身上,使得她在目睹新主人的买卖行为时,竟然不由得假装晕了过去!这个婢女的行为颇使人感到滑稽,但正是这种看似滑稽的行为,反映着唐代商人受到轻视的严酷现实。
《歧路灯》虽说对于商人有真诚的同情,但其基本倾向仍是重士轻商的。其中的那些士人,大都对商人抱着强烈的优越感,经常用居高临下的态度看他们。尽管他们口头上也说“士农工商,都是正务”(第三回),但骨子里其实还是视商人为低人一等的。如其中一个士人训斥弃学为商的王隆吉说:你近日做了生意,可惜你的资质。也很好,我也不嫌你改业。既作商家,皆国家良民,亦资生之要。但你是个聪明人,只要凡事务实。(第十五回)虽然说得还算在情在理,但轻视商人之意显然。所以,王春宇这个商人在士人席上要感到甚不自在了:“王春宇当是众人讲起书来,推解手去看姐姐走讫。席上走了不足着意之人,众人也没涉意。”(第十四回)在士人眼里,商人自然都是些“不足着意之人”。
《拍案惊奇》卷十《韩秀才乘乱聘娇妻吴太守怜才主姻簿》里的故事,也足以说明同样的事实。当徽州商人金朝奉嫌贫爱富,想要赖与韩秀才的婚约时,韩秀才的学中朋友大感不平,把这个金朝奉大骂了一通:那二人听得,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骂道:“不知生死的老贼驴!……我们动了三学朋友,去见上司,怕不打断你这老驴的腿!管教你女儿一世不得嫁人。”金朝奉却待分辨,二人毫不理他。尽管他们是占着理的,但这样一种威胁和气势,也自是出于士人对于商人的优越感的。后来太守帮着韩秀才,把金朝奉给断输了,还痛打了另一个商人程朝奉一顿。韩秀才也是冷嘲热讽,把程朝奉骂了个不亦乐乎:程朝奉做事不成,羞惭满面,却被韩子文一路千老驴万老驴的骂。又道:“做得好事!果然做得好事!我只道打来是不痛的!”程朝奉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回答一句。尽管商人广有钱财,但是在士人的眼里,还是照样被看不起,可以随便辱骂他们,而他们也不敢还嘴。从这样一些小事,也可见当时士商关系之一斑了。
一边是士人对于商人的傲慢,一边自然就是商人对于士人的自卑了。商人对于士人的自卑感,表面上看起来,是因为他们自感欠缺文化修养,或不如士人知书达理,但在实质上,却同样是因为实际的利害关系:士人总有可能进入统治阶层,而商人则甚少这种可能性。当然,文学作品中所表现的商人的自卑感,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说是文人“作践”商人的结果,因为文人们常常既怀抱作为士人的傲慢态度,又对生活的偏袒于商人阶层感到愤愤不平。
表现商人的自卑感最为典型的,也是表现文人“作践”商人最为典型的,大概要算是《歧路灯》里的那个商人王春宇的形象了。《歧路灯》的作者肯定具有丰富的与商人打交道的经验,因而才能把商人的心理和行为描写得如此栩栩如生。只是他始终放不下士人的架子,而要让商人在士人面前卑躬屈膝。小说里写到,王春宇的父亲本是“能文名士”,到他那一辈才弃儒为商的,于是在士人亲友面前,他总是感到抬不起头来:先君在世,也是府庠朋友。轮到小弟,不成材料,把书本儿丢了,流落在生意行里,见不的人,所以人前少走。就是姐夫那边,我自己惶愧,也不好多走动的。今日托姐夫体面,才敢请娄先生光降……少读几句书,到底自己讨愧,对人说不出口来。(第三回)我是个没读书的人,每日在生意行里胡串,正人少近,正经话到不了耳朵里,也就不知什么道理……有了这正经亲戚,才得听这两句正经话。(第三回)他经常把自己说得一钱不值,“少读两句书,所以便胡闹起来”(第三回),“我也不是有体面的老子”(第八回)。在士人亲戚面前,他总是小心翼翼:“王春宇是生意乖觉人,便把话儿收回……王春宇被娄、孔二人说的无言可答,就不敢再问了。”(第十二回)因此在士人中间,他常感觉浑身不自在:“这王春宇听众人说话,也不甚解,只是瞠目而视,不敢搀言。”(第十四回)对于他士人亲戚家的事,他也自谦不敢过问:“咱是小户生意人家,你姑夫是官宦读书世族,他家的事,咱隔着一层纸,如隔着万重山。”(第一百回)即使到了晚年,已成了一个有几十万银子资本、全国各地都有字号的大商人,他也还是一如既往地感到自卑:姐姐呀,兄弟不曾读书,到了人前,不胜人之处多着哩!像如咱爹在日,只是祥符一个好秀才,家道虽不丰富,家中来往的,都是衣冠之族。今日兄弟发财,每日在生意行中,膺小伙计的爷。骑好骡子,比爹爹骑的强,可惜从不曾拴在正经主户门前;家下酒肉,比当日爹爹便宜,方桌上可惜从不曾坐过正经客。每当元旦焚香、清明拜扫时节,见了爹爹神主、坟墓,兄弟的泪珠,都从脊梁沟流了,姐姐你知道么?(第七四回)王春宇的自卑总给人以过分之感。也许他所处的周围环境,还有他本人的心理素质,都会使得他如此自卑;但我们总觉得在他的自卑后面,有小说家的手在操纵着。所以在王春宇的形象中,似乎同时凝聚着现实生活中商人的自卑与小说家故意“作践”商人的意识这双重因素在内。
类似的表现商人自卑感的作品此外还有很多,虽然表现得也许没有《歧路灯》这么夸张。《镜花缘》,至少其前半部,是一部描写远洋航行的小说。其中的主人公,本应是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林之洋,但是小说家却让一个士人唐敖做了第一主人公,而让林之洋屈居于唐敖之后。这种安排本身,便反映了作者的倾向性。同时,在具体描写中,作者也处处让林之洋屈从于唐敖,表现出商人对士人应有的自卑和恭敬:林之洋因唐敖是读书君子,素本敬重;又知他秉性好游,但可停泊,必令妹夫上去;就是茶饭一切,吕氏也甚照应。唐敖得他夫妻如此相待,十分畅意。(第八回)有意思的是,《歧路灯》里的商人有一个士人姐夫,这里的商人有一个士人妹夫;商人对于士人姐夫妹夫都“素本敬重”,而士人姐夫妹夫对此也都“十分畅意”。这显示了作者心目中理想的士商关系,或者是理想的社会秩序。林之洋平时口口声声,也是自卑感十足的:“俺这肚腹不过是酒囊饭袋,若要刻书,无非酒经食谱,何能比得二位?”(第九回)此外,他的女儿婉如,也“心心念念原想读书”(第七回),显示了对于士人生活的向往。正因具有这种倾向性,《镜花缘》才仅成了一部幻想性的航海小说,或表现作者才学的小说,而不是一部真正的航海小说,或表现海外贸易的小说。商人尽管也是这部小说的主角之一,但是其重要性已被士人大为压低了。
由于具有自卑感,所以只要有机会,商人们便会附庸风雅,向士人的文化靠拢。比如《儒林外史》里的盐商们,便喜欢与士人往来,吟诗作画什么的。那个大盐商万雪斋,居处布置得很文雅,自己也有什么“诗稿”,要让国公府里的徐二公子看(第二二回)。这种附庸风雅的行为,其实反而表现出他们的自卑感。在郑板桥的下面这段话里,士人的傲慢与商人的自卑表露无遗:虎墩吴其相者,海上盐鐅户也,貌粗鄙,亦能诵《四时行乐歌》,制酒为寿。同人皆以为咄咄怪事。(《郑板桥集》六《刘柳村册子》)然而,那些与盐商往来的士人,照作者辛辣的笔致写来,也都是一些趋炎附势之徒,图的是在商人那儿打抽丰。因此,这种士商关系,已经以双方自卑感互补的形式出现了。刘大櫆的《金府君墓表》里写到,商人传主非常喜欢结交士人:自以托迹市廛、不获读书为憾,及见儒生文士,则悚然心亲而貌敬之。于是贤士大夫习见其内行无失,外应有余,皆乐与之交游。(《刘大櫆集》卷七)这里所写的理想的士商关系,当然只是文人方面的感觉,倘如联系《儒林外史》的描写来看,也许也不过是自卑感互补关系的反映吧?亦即商人出于自卑而结交士人,士人为了金钱而依附于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