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会各阶层中,商人最受人非难的,乃是他们通过经商能够挣到更多的钱,从而过上更好的生活。挣更多的钱和过更好的生活,本身是完全正当而无可厚非的,但是因为其他阶层往往也很辛苦,却并不能过上商人那种奢华的生活,比如“农”、“工”,以及大部分的“士”就是如此,因而在两相比较之下,商人阶层就显得比较特殊了。同时,商人挣钱的手段,在其他阶层的人看来,也常常显得有点可疑,这也加剧了人们对商人的非难意识。当然,不能否认的是,其他阶层的酸葡萄心理,在这种对于商人的非难中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南朝诗人鲍照的《观圃人艺植诗》,是较早表现对于商人的非难的诗歌之一:善贾笑蚕渔,巧宦贱农牧。远养遍关市,深利穷海陆。乘轺实金羁,当垆信珠服。居无逸身伎,安得坐粱肉?徒承属生幸,政缓吏平睦。春畦及耘艺,秋场早芟筑。泽阅既繁高,山营又登熟。抱锸垅上餐,结茅野中宿。空识己尚淳,宁知俗翻覆。(《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宋诗卷九)在这里,商人的奢华生活成了诗人非难的对象,作为其对立面的,则是诗人所肯定的农耕生活。这一点颇值得注意。因为许多中国文人,尽管自己都不是农人,但在非难商人生活时,却都愿意与农人阶层认同,以农人生活为自己的理想参照物。这也是一种“田园牧歌”现象。不过另外一个事实也不容否认,那就是促使文人向农人认同的,还是因为他们往往也像农人一样,不善于经商求富。“居无逸身伎,安得坐粱肉”云云,正是这一点的写照。因此他们总是愿意帮助农人说话,其实也是想借农人之口来宣泄自己心中的不平。我们实在不必信以为真,以为文人更愿过农人的生活,只除了个别老实人如陶渊明以外。然而,“空识己尚淳,宁知俗翻覆”云云,正说明了社会现实更重视商人阶层,而甚不重视农人乃至士人阶层。
这种以农人生活为参照物,来非难商人奢华生活的诗歌,在唐代出现了很多。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唐中叶兴起的新乐府运动,主张关心民生疾苦,所以很多诗人关心农人,并注意到了农商的苦乐贫富不均现象,而以长篇大论的诗歌对此作出评论,其中自然充满了对于商人的非难。如刘禹锡的《贾客词》,其引曰:“五方之贾,以财相雄,而盐贾尤炽。或曰:‘贾雄则农伤。’予感之,作是词。”其诗云:贾客无定游,所游唯利并。眩俗杂良苦,乘时取重轻。心计析秋毫,捶钩侔悬衡。锥刀既无弃,转化日已盈。邀福祷波神,施财游化城。妻约雕金钏,女垂贯珠缨。高赀比封君,奇货通幸卿。趋时鸷鸟思,藏镪盘龙形。大艑浮通川,高楼次旗亭。行止皆有乐,关梁似无征。农夫何为者,辛苦事寒耕。(《全唐诗》卷三五四)诗人也关注于农商的苦乐贫富不均现象,服膺于“贾雄则农伤”的传统思想。不过比起鲍照的诗来,此诗更多地表现了“贾雄”的一面:他们唯利是图,精打细算,锱铢必较;他们拥有雄厚的经济实力,家人过着奢华富裕的生活;他们凭借经济实力交通权贵,一般的官吏对他们也束手无策。因为与农人的贫苦生活作了对比,因而这种奢华生活更显得像是一种“罪恶”。诗人一如既往地为农人说话,让农人作商人“罪恶”生活的见证,同时也借农人发泄自己心中的不平。张籍《贾客乐》诗的“年年逐利西复东,姓名不在县籍中。农夫税多长辛苦,弃业长为贩宝翁”(《全唐诗》卷三八二),也具有同样的倾向,可与此诗参看。
白居易的《盐商妇》也是一首具有同样旨趣的诗歌,只不过换了商妇的奢华生活作为角度:盐商妇,多金帛,不事田农与蚕绩。南北东西不失家,风水为乡船作宅。本是扬州小家女,嫁得西江大商客。绿鬟富去金钗多,皓腕肥来银钏窄,前呼苍头后叱婢。问尔因何得如此?婿作盐商十五年,不属州县属天子。每年盐利入官时,少入官家多入私。官家利薄私家厚,盐铁尚书远不知。何况江头鱼米贱,红脍黄橙香稻饭。饱食浓妆倚柁楼,两朵红腮花欲绽。盐商妇,有幸嫁盐商,终朝美饭食,终岁好衣裳。好衣美食有来处,亦须惭愧桑弘羊。桑弘羊,死已久,不独汉时今亦有。(《全唐诗》卷四二七)诗人同样将盐商妇的生活与农妇的生活作了对比,她的“多金帛”而“不事田农与蚕绩”,使她的奢华生活也显得像是一种“罪恶”。然而诗人又指出这不是她的过错,因为她只是有幸嫁给盐商而已,问题只在于盐商们,他们获得了丰厚的利润,却很少对国家的财政作出贡献。因此,诗人最后所呼唤的,已不是农人生活的理想,而是桑弘羊式的政治家,希望由国家来控制盐利。这样,这首诗便不仅仅是文人个人的牢骚了,而是也具有了某种实际的政治意义,因为白居易本人就是一个官僚,他能对政治发挥一定的影响力。
元稹的《估客乐》是一首罕见的长诗,其中几乎涉及了商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对商人的“罪恶”生活作了全面的责难:估客无住者,有利身即行。出门求火伴,入户辞父兄。父兄相教示,求利莫求名。求名有所避,求利无不营。火伴相勒缚,卖假莫卖诚。交关少交假,交假本生轻。自兹相将去,誓死意不更。一解市头语,便无邻里情。鍮石打臂钏,糯米吹项璎。归来村中卖,敲作金石声。村中田舍娘,贵贱不敢争。所费百钱本,已得十倍赢。颜色转光净,饮食也甘馨。子本频蕃息,货赂日兼并。求珠驾沧海,采玉上荆衡。北买党项马,西擒吐蕃鹦。炎洲布火浣,蜀地锦织成。越婢脂肉滑,奚僮眉眼明。通算衣食费,不计远近程。经营天下遍,却到长安城。城中东西市,闻客次第迎。迎客兼说客,多财为势倾。客心本明黠,闻语心已惊。先问十常侍,次求百公卿。侯家与主第,点缀无不精。归来始安坐,富与王者勍。市卒酒肉臭,县胥家舍成。岂唯绝言语,奔走极使令。大儿贩材木,巧识梁栋形。小儿贩盐卤,不入州县征。一身偃市利,突若截海鲸。钩距不敢下,下则牙齿横。生为估客乐,判尔乐一生。尔又生两子,钱刀何岁平?(《全唐诗》卷四一八)在专门表现商人生活的白话小说和戏曲产生之前,这首诗对于商人生活所作的全面细致的表现着实令人惊叹。诗人写到了商人趋利而行、居无定所的生活,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信条,这种信条对于纯朴的人际关系的侵蚀,卖假卖赝、哄人骗人的行径,资本日积、财大气粗的变化,经营范围滚雪球般的扩大,人们见钱眼开、巴结奉承的势利,贿赂权贵、结交官吏的手段,盱衡天下、蛮横霸道的气势,子承父业、克绍箕裘的传统……描写了商人从发足到发达的全过程,宛如一部商人的发迹史。当然,诗人是用非难的态度来表现这一切的,他没有提到商人的艰辛和危险,也没有提到商人的敬业精神,总之,凡是正面的东西他都没有提到,只有无穷无尽的不满与非难。这里也没有将商人与农人对比,于是商人生活的“罪恶”便似乎只来自于他们的生活本身。
对于商人的非难的声音,也出现在近世诗歌里。比如元末明初诗人张昱的《估客》诗云:不用夸雄盖世勋,不须考证六经文。孰为诗史杜工部?谁是玄经扬子云?马上牛头高一尺,酒边豪气压三军。盐钱买得娼楼宿,鸦鹊鸳鸯醉莫分。(《可闲老人集》卷三)诗人讽刺了商人的没有功劳,没有文化,不须立功,不须学习,有了财富,便气概豪迈;而其所谓享乐,也只是粗俗的追欢买笑而已!其中非难之意显然。又如杨维祯的《盐商行》云:人生不愿万户侯,但愿盐利淮西头。人生不愿万金宅,但愿盐商千料舶。大农课盐析秋毫,凡民不敢争锥刀。盐商本是贱家子,独与王家埒富豪。亭丁焦头烧海榷,盐商洗手筹运握。大席一囊三百斤,漕津牛马千蹄角。司纲改法开新河,盐商添力莫谁何。大艘钲鼓顺流下,检制孰敢悬官铊。吁嗟海王不爱宝,夷吾策之成伯道。如何后世严立法,只与盐商成富媪?鲁中绮,蜀中罗,以盐起家数不多。只今谁补货殖传,绮罗往往甲州县。(《铁崖先生古乐府》卷五)诗人有感于盐商的豪横气势,而写了这样一首诗歌,其中的非难之意一目了然。杨维祯一般来说对商人持同情态度,不过对于盐商的豪横气势仍不能释然,在这一点上他颇像后来的吴敬梓。
总之,在文学作品之中,也经常可以听到非难商人的声音,而进入近世以后,这种声音虽开始变得越来越弱了,不过也依然存在。这种非难商人的声音的存在,说明阶层之间对立的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