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会各阶层中,商人阶层的地位尽管不高,但它总是一个“正当”的阶层,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阶层,而绝不是一个寄生的阶层。他们的正当性和对社会的贡献,都是通过辛勤劳动而获得的。除了少数巨商大贾可以不劳而获以外,大部分的商人都必须辛勤劳动。他们要吃尽种种辛苦,经历种种危险,还要遭受官府的欺压,以及风险的考验。对于商人阶层的辛苦,其他社会阶层也有所认识,士人阶层当然也不例外。他们常常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出他们温厚的同情。
文学作品中经常表现,商人的跋涉旅途会遇到多少麻烦和危险,而对此文人们又是如何地同情。比如在南朝何承天的《巫山高篇》里,诗人在描绘了巫山和三峡的险峻之后,又特别提到了“凄凄商旅之客,怀苦情”(《乐府诗集》卷十九)。这不是随便说说的,而是有感而发的。因为南朝的沿江贸易比较发达,很多商人活跃在长江流域,在险峻的地段吃尽了苦头,诗人对此流露出了真诚的同情。
唐代诗人刘驾由于同情商人的危险处境,而特地把传统的《贾客乐》改为《反贾客乐》。他说:“乐府有《贾客乐》,今反之。”从而以商人经商的危险作为主题:无言贾客乐,贾客多无墓。行舟触风浪,尽入鱼腹去。农夫更苦辛,所以羡尔身。(《全唐诗》卷五八五)诗人实事求是地指出,农夫之所以羡慕商人,只是因为他们更辛苦罢了。换句话说,在诗人看来,商人与农夫的生活只有辛苦程度的不同,而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这种观点,与一般强调农商对立的观点是相当不同的,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对于商人的同情之心。
在黄滔的《贾客》、苏拯的《贾客》、李白的《估客乐》等诗里,都在强调从事海外贸易的危险的同时,也流露出了对于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的同情。柳宗元的《招海贾文》(《柳宗元集》卷十八)也具有同样的倾向,其中虽然也有对于商人的非难,如写他们“周游傲睨神自如,撞钟击鲜恣欢娱”的奢华生活,他们“贤智走诺争下车,逍遥纵傲世所趋”的气势派头,都包含有某种非难之意,但是全文的主题和基调,还是对于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的同情。在“归来兮宁君躯”的召唤中,流露出一种温厚的怜悯和关心。“贾尚不可为,而又海是图”,则说明这种同情已不限于海贾,而是扩展到了所有的商人。
商人经商的危险,不仅来自于自然的风涛,也来自于人间的歹徒。对于商人的后一种危险,唐代诗人刘驾的《贾客词》与其《反贾客乐》一样,再次流露出了同情之心:贾客灯下起,犹言发已迟。高山有疾路,暗行终不疑。寇盗伏其路,猛兽来相追。金玉四散去,空囊委路岐。扬州有大宅,白骨无地归。少妇当此日,对镜弄花枝。(《全唐诗》卷五八五)这里的商人也为了逐利而轻视危险,结果因寇盗或猛兽而遭遇不测。由于与家中少妇的浑不知情作了对比,因而商人的命运就显得尤为悲惨了。这种对比手法,同于陈陶《陇西行》诗的“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全唐诗》卷七四六),不过其中男主人公的身份却有士兵或商人之别。从这首诗的描写里,我们同样可以感受到诗人的同情之心。
商人经商的麻烦,还常常来自于官吏。对于官吏的欺压商人,文人们也会表示愤慨,同时对商人表示同情。如明代文人王穉登的《估客乐》,便对欺压商人的“中官”提出了责难,对受到“中官”欺压的商人表示了同情:中官咆哮,横道咥人。摧肤剥髓,糜躯丧身。尔金尔玉,为沙为尘。昔何媮快,今何苦辛。游魂不返,山鬼为邻。谁告上帝,哀哉主臣!
……估客虽乐,其祸也酷。不如归田,幸免屠僇。(《南有堂诗集》卷一)对于“中官”欺压商人的行为,唐代诗人白居易已经在《卖炭翁》里作过揭露,而王穉登此诗的揭露则更为严厉直露。对于饱受“中官”欺压的商人,诗人不禁表示了由衷的同情。
即使是对于那些富有的盐商,只要他们受到了挫折,还是一样能得到文人的同情。如明代文人陆深的《夜泊真州》诗,便对经营不善的盐商深表同情:真州歌,将奈何。大船如屋,船船官鹾。危樯插空飞不入,铁锁钩联密如织。语音嘈唧了不分,同是经商异南北……连楼夹巷簇簇新,家家许住异乡人。共道今年生意少,下客折本上客贫。(《俨山文集》卷三)能够注意到“下客折本上客贫”的诗人,一定是在心里充满着对于商人的同情的。又如郑板桥的《潍县竹枝词四十首》之一,对于盐商的失业也表示了同情之心:行盐原是靠商人,其奈商人又赤贫。私卖怕官官卖绝,海边饿灶化冤磷。(《郑板桥集》六)郑板桥平时并不重视商人,不过在商人遭遇不公时,还是能为他们说几句公道话的。
特别是到了近世,对于商人的同情,在文学作品里已表现得越来越明显。比如李贽在《又与焦弱侯》中便表示:且商贾亦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赀,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垢于市易,辛勤万状,所挟者重,所得者末。(《焚书》卷二)这是一种极为明确的宣言,说出了很多商人的心里话,也表明了文人作为“社会的良心”的公正性。这种同情出现在很多近世诗歌里,如徐祯卿的《贾客词》云:万里长舻转贩频,愁风愁水亦劳辛。(《徐迪功外集》卷一)又如,《喻世明言》卷十八《杨八老越国奇逢》里有一首古风,“单道为商的苦处”,其中也充满着对商人的同情:人生最苦为行商,抛妻弃子离家乡。餐风宿水多劳役,披星戴月时奔忙。水路风波殊未稳,陆程鸡犬惊安寝。平生豪气顿消磨,歌不发声酒不饮。少赀利薄多赀累,匹夫怀璧将为罪。偶然小恙卧床帏,乡关万里书谁寄?一年三载不回程,梦魂颠倒妻孥惊。灯花忽报行人至,阖门相庆如更生。男儿远游虽得意,不如骨肉长相聚。请看江上信天翁,拙守何曾阙生计!这是对经商的辛苦的一个全面描述,还没有哪一篇诗歌比它写得更详细。我们觉得它与李贽的说法是精神相通的。我们再来看看元末诗人顾瑛的《三二年来商旅难行畏途多棘政以为叹徐君宪以雪景盘车图求题观其风雪载道不能无戚然也遂为之赋云》诗:山盘盘,车逐逐,大车前行后车促。不愁雪里衣裳单,但恐雪深车折轴。行人岁暮心忉忉,天寒马疲牛腹枵,日落不知行路遥。今年月尾度敖鄗,明年月头过成皋,二月三月临帝郊。似闻物低米价高,莫使终岁徒劳劳。城中贵客朱门豪,狐裘绣襮红锦袍,琵琶合曲声嘈嘈。毡房肉阵传羊羔,雪花回风如席飘,卷帘醉脸殷若桃。岂知人间衣食如牛毛。(《玉山璞稿·至正甲午稿》)一般的诗歌都是把商人的奢华与农人的辛苦相比,此诗却把商人的辛苦与权贵的享乐相比,从而给人以完全不同的印象。愿意看到商人的辛苦,这本身需要同情心。
总而言之,在文学作品之中,经常可以听到同情商人的声音,而进入近世以后,这种声音开始变得越来越强了。这种同情商人的声音,不仅来自于商人的辛苦的实际,也来自于文人温厚的人道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