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盐商们这种雄厚的经济实力面前,一般的士人早已失去了抵抗能力,这正如《儒林外史》里的杜少卿所说的:盐商富贵奢华,多少士大夫见了就销魂夺魄!(第四一回)于是,原先为商人所独有的自卑感,现在也为士人所感觉到了。这既像是一种报应,又像是一种轮回。对于这种商人的凯歌和士人的挽歌,文人们不得不感到痛心疾首。
于是社会风气变了,不是商人去巴结士人,而是士人去巴结商人。《儒林外史》里有个五河县,五河县里有个方盐商,方盐商家里很有钱。于是五河县的余、虞二世家,便“出了几个没廉耻不才的人”,完全丢掉了士人的自尊心,时时处处去巴结方家,“非方不亲”,“非方不心”,“势利透了心”。一开始方家想同余、虞两家结亲,但余、虞两家不肯,要顾全士人的面子;后来方家用银弹攻势,两家那些“贪图方家赔赠”的人,便“娶了他家女儿,彼此做起亲来”;再后来方家占了上风,反看不起余、虞两家了,再同两家结亲时,“方家不但没有分外的赔赠,反说这两家子仰慕他有钱,求着他做亲”;再后来,他们即使想同方家做亲,方家也不同他们做了。“那些奸滑的,心里想着同方家做亲,方家又不同他做,他却不肯说出来,只是嘴里扯谎吓人。”(第四四回)这可真是商人节节胜利、士人节节败退了。
于是,士人也变“堕落”了。他们失去了自尊心,要借方家的幌子吓人。那个秀才唐三痰,明明是“因方家里平日请吃酒吃饭,只请他哥——举人,不请他,他就专会打听:方家那一日请人,请的是那几个”(第四七回),然后口口声声地对人说:“我绝早同方六房里六老爷吃了面,送六老爷出了城去,才在这里来。”(第四五回)那姚老五明明在别家吃的午饭,可偏要对别人说是“在仁昌典方老六家吃了饭出来”(第四六回)。那成老爹也要吹牛说:“外后日是方六房里请我吃中饭,要扰过他才得下去。”(第四七回)在他们的心目中,同方盐商吃饭,乃是有身份有面子的事情;在我们看来,他们想要吃饭而吃不成,乃是士人在商人面前失败的象征。
商人的胜利与士人的失败表现得最集中、对比得最强烈的,应该说是方家与余、虞两家祭祀仪式的对比了。余、虞两家的士人子弟们,为了巴结方盐商家,都竞相去参加方家老太太的入祠仪式,却不参加自己本家叔祖母、伯母、叔母的入祠仪式。于是自己本家的入祠仪式简陋不堪:到初三那日,虞华轩换了新衣帽,叫小厮挑了祭桌,到他本家八房里。进了门,只见冷冷清清,一个客也没有。八房里堂弟是个穷秀才,头戴破头巾,身穿旧襕衫,出来作揖。虞华轩进去拜了叔祖母的神主,奉主升车。他家租了一个破亭子,两条扁担,四个乡里人歪抬着,也没有执事。亭子前四个吹手,滴滴打打的吹着,抬上街来。虞华轩同他堂弟跟着,一直送到祠门口歇下。远远望见,也是两个破亭子,并无吹手,余大先生、二先生弟兄两个跟着,抬来祠门口歇下。(第四七回)但是方家的入祠仪式却是热闹非凡:看见祠门前尊经阁上,挂着灯,悬着彩子,摆着酒席。那阁盖的极高大,又在街中间,四面都望见。戏子一担担挑箱上去,抬亭子的人道:“方老爷家的戏子来了!”又站了一会,听得西门三声铳响,抬亭子的人道:“方府老太太起身了!”须臾,街上锣响,一片鼓乐之声。两把黄伞,八把旗,四队踹街马,牌上的金字打着“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提督学院”、“状元及第”,都是余、虞两家送的。执事过了,腰锣、马上吹、提炉,簇拥着老太太的主亭子,边旁八个大脚婆娘扶着。方六老爷纱帽圆领,跟在亭子后。后边的客做两班,一班是乡绅,一班是秀才。乡绅是彭二老爷、彭三老爷、彭五老爷、彭七老爷,其余就是余、虞两家的举人、进士、贡生、监生,共有六七十位,都穿着纱帽圆领,恭恭敬敬跟着走。一班是余、虞两家的秀才,也有六七十位,穿着襕衫、头巾,慌慌张张在后边赶着走。乡绅末了一个,是唐二棒椎,手里拿一个簿子,在那里边记帐。秀才末了一个,是唐三痰,手里拿一个簿子,在里边记帐……大家簇拥着方老太太的亭子进祠去了。随后便是知县、学师、典史、把总,摆了执事来。吹打安位,便是知县祭、学师祭、典史祭、把总祭、乡绅祭、秀才祭、主人家自祭。祭完了,绅衿一哄而出,都到尊经阁上赴席去了。(第四七回)这是一个极富寓意的对比场面:在方盐商家的经济实力面前,所有的乡绅秀才都已投降了,那余、虞两家的世家子弟,也早已丢弃了自尊与自信,把自己祖先的“光荣”,都送给方家作为金钱上的点缀。而不愿屈服的虞华轩及余大先生、余二先生,反成了不合时宜的人,连本家人都要嘲笑他们“背时”。他们本家的入祠仪式,宛如士人阶层的葬礼;而方家的入祠仪式,则宛如商人阶层的庆典。
在盐商们的富贵奢华面前,士人们不仅丧失了自尊,甚而也丧失了人格,以致出现了牛玉圃这样的怪物,竟然利用盐商的势力和名义,来狐假虎威,仗势欺人:那人走出轿来,吩咐船家道:“我是要到扬州盐院太老爷那里去说话的,你们小心伺候,我到扬州另外赏你;若有一些怠慢,就拿帖子送在江都县重处!”船家唯唯连声,搭扶手请上了船。船家都帮着搬行李。(第二二回)不过,这也说明了盐商势力之强,已到了可被人利用的地步了。牛玉圃明明是要去盐商家打抽丰,却偏要说得堂而皇之:我不瞒你说,我八轿的官也不知相与过多少,那个不要我到他衙门里去?我是懒出门。而今在这东家万雪斋家,也不是甚么要紧的人,他图我相与的官府多,有些声势,每年请我在这里,送我几百两银,留我代笔。代笔也只是个名色。我也不奈烦住在他家那个俗地方,我自在子午宫住。(第二二回)但是他过于愚蠢,让“侄孙”牛浦郎给耍了,失欢于万雪斋,抽丰没打成,还讨了一场羞辱。
士风的转变,当然也会影响到文风。奔走投降于盐商之门的,何止是那些只会打抽丰的牛玉圃之流,连一般的文人学士也往往受其影响。郑板桥就曾尖锐地指出:学者当自树其帜。凡米盐船算之事,听气候于商人;未闻文章学问,亦听气候于商人者也。吾扬之士,奔走躞蹀于其门,以其一言之是非为欣戚,其损士品而丧士气,真不可复述矣!(《郑板桥集》六《与江宾谷江禹九书》)郑板桥此文作于乾隆戊辰(1748年),正当《儒林外史》完稿(1750年左右)前不久,郑氏又是扬州人,扬州是盐商的大本营,所以他所写的,正可与《儒林外史》参看,以见当时的文风之一斑。
作为文风受到影响之一例,我们想举刘大櫆文为例。刘大櫆是安徽桐城人,是桐城派古文名家。他生活于18世纪前中期,与吴敬梓约略同时。他的朋友中的很多人,成了《儒林外史》中人物的原型。刘大櫆文的一个主要特征,便是为商人所作之文特多。学者们或讥其曲徇富商大贾之意,写自己未必愿写之作。不过联系《儒林外史》的描写来看,为富商大贾作文,其报酬一定甚为可观;而在当时的士风之下,文人们也很愿意为商人服务,所以也许他竟是乐此不疲的。在他的文集里,卷四《方庭粹六十寿序》,卷五《赠通奉大夫程君传》、《乡饮大宾金君传》、《赠大夫方君传》、《封大夫方君传》、《吴义士传》,卷七《赠资政大夫吴府君墓表》、《金府君墓表》、《方桤林墓表》,卷八《汪府君墓志铭》、《吴萼千墓志铭》、《张豹林墓志铭》、《吴锦怀墓志铭》等,都是为商人所作的碑传文,其中有几篇更是为盐商所作的。在他所有的七十余篇碑传文中,为商人所作者几占到六分之一。这些为盐商大贾所作的碑传文,夹杂在为达官贵人所作的碑传文之间,并存于一代散文大家的文集中,显得十分的引人注目,显示出时代的确是变了。只是这些为商人所作之文,大抵皆为阿谀奉承之作,可能作者为此得到了不少银子,也许也正可以印证郑板桥的批评,落实《儒林外史》中的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