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的镜子不说话

1

高三那年，一场事故让我失去了我的声音。

住院的那一段时间，我的男友一直陪在我身边。

等我开始接受这一事实的时候，我递给他一张纸条。

我们分手吧。

那时他骑着单车带我在这个城市里闲逛，一圈又一圈。

我还记得，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就是让他骑着单车带我在这个城市里闲逛，圆圆的车轮滚动同样的周期，重复我们年少无知的青春，那时的快乐，和偶尔的孩子脾气。

2

他带着我回到家门口，一脚支地，我搂着他的腰，久久地不肯下车。

沉默了很久。我们都像是金子。只是我已经暗淡无光。

靠着他的背，我贪恋这个时刻的温暖。

我看着夕阳，我好想开口说，夕阳很美。

很近。

后来。他说，你爸爸妈妈在等你呢，该回去了，别让人为你担心。

别让人为你担心。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轻轻地笑了，只有我自己听得到这个笑的声音。

像一个有阳光的下午，一个透明的玻璃花瓶轰然倒塌，我想去拾起这些碎片，却冰冷地扎在我的指尖。开出一朵奇异嫣红的花。

花瓶是回忆。

花是未来。

3

我把一直握在手心里的纸条递给他，这张纸条上有我潮湿的气息，和眼泪一样的味道。

他看着我，不说一句话，然后流泪。

我的嘴角微微翘起，用他最喜欢的眼神看着他。他的眼神暗淡了好多，憔悴的眉，疲惫的唇，我一点也不喜欢。

是的，我一点也不喜欢。

他嘴唇动了动，转身骑车离去。

他没有吻我，还没有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一句：“我爱你”。

即使只是种在喉咙里的一声呢喃。

他知道，我还听得见。

后来他去很远的地方上了大学，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没有答应爸爸妈妈让我去上这个城市的聋哑学校的请求。我不想去那么安静的地方，我怕我最后的听力也会跟着一起失去。

这个世界上还有最美好的声音我没有听到。

4

我补习了一年，然后以不好不坏的成绩考上了这座城市的一所大学。

我已经习惯了沉默和聆听。我的身边没有朋友，我只能用微笑看着她们，轻轻地点头或者摇头。

和我在一起她们太寂寞了，寂寞是可耻的。

她们会跟我说话，因为她们把我当成了一面微笑的镜子。

微笑的镜子不说话。

我一直在等待着什么，因为，我还听得见。

四年。

我每天坐家门前的公交车去上课，我喜欢坐最后排的座位，这样，我就能看到车上所有的人，我虽然看不大清楚他们的模样，但我认得出他们的声音，我知道哪些人只是匆匆过客，哪些人和我一样，在固定的时间里在这里出现。

5

我用四年的时间来注意一个男生。他比我晚一站上车，比我早一站下车。

我看过他所有的角度的模样，我发现他侧脸四分之三的角度最好看。短发，整齐干净的校服，沉默的脸。

四年，我从来没有听到他说过一句话，他大部分的时候都是站着，一手拉着吊环，冷漠地望着窗外。下雨的时候，我会看到车窗上他脸的影子，和车外倒退的景物重叠在一起，不断的变化。

但是他脸上的表情一直没有变，冷漠。像这四年的时光。

我用四年的时间来观察他。

我发现他有时候会偷偷地看我。看我的时候我们就目光相触，但是他都很快地转过头去。

6

四年，这辆公交车慢慢地变旧，但依然窗明几净。

公交车不大，只有17个座位。蓝色和白色的搭配让人很舒服。

这个城市阳光依然灿烂，车内大多数时间里都阳光充足，流动在人的脸上，很温暖。

我有时候看看外面的城市，有时候看看他。

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安静。寂寞。

他是一个善良的孩子。虽然冷漠，却是内心温暖。

他习惯地作着一些好事。别人说“谢谢”的时候，我发现他笑起来也很有味道，阳光里的树叶的味道。无声的，像是一条有引力的弧线。

他笑的时候我也跟着笑。虽然很短暂。

7

四年的时间有足够的理由让我相信，我喜欢他。我想过，只要他跟我说一句话，我就爱上他。

我太寂寞了。

我是睡美人，我常常梦见王子亲吻我的样子，轻轻地在我儿边说：“我爱你”。

那种声音其实我听不到，我不知道这三个字应该是什么样的声音，只是想象中的存在。

而他，就是那王子的模样。

其实，我知道，我是想用他来忘却。

忘却曾经那些完美纯真的笑颜。

他很平静就做到了。

然后。

我发现我进入另外一场迷恋。

圆圆的车轮滚动同样的周期，重复我暗暗的一种情怀。

8

我有一面好看的镜子。一面有魔力的镜子。

她会告诉我，今天我好不好看，微笑够不够。

微笑的镜子不说话，可是我还带着希望。

他如此安静。

安静的让我以为可以承当我的安静。

到了某一天，我给自己下一个决心，无论如何，我要听到他的声音。

那天，他又准时地上车。车子很空，他就站在我的面前。

四年来，我第一次和他相隔这么近，却又是最远的距离，我不敢抬头看他，怕他一下子就看穿我的把戏。

9

或许是上天故意安排，坐在我旁边的人很早就下车了，我站起来，让他坐进去。他看着我轻轻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别过身去，看外面的风景。

我看着他的侧脸，我看到他的嘴角在轻轻蠕动，但是我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我开始害怕，我怕我连听觉也失去了。

现在是冬天，他用手指在车窗上画着什么，可是他用身子挡住了，看不清。

很久以后，我看到他站起来转身，我微微侧着身子让他过去，抬起头来，看到他下车的背影。

我看到车窗上有模糊的字迹，我轻轻地呵了一口气。

我很喜欢你。

10

四年，因为他，我听得到声音，但我的世界是无声的。

我再也没有在那趟车上碰见过他。我已经错过了自己所能给自己的唯一的机会。

我开始相信命运。

11

大学毕业，我去了外地。

第五年，因为工作需要，我回到了我们这座城市。

我要去采访我们城市那所聋哑学校的一个年轻教师，听说他很年轻，很善良。

还是那趟车，车上已经物是人非。

这次我提前一站下车。跟那时他下车一样的站点。

我站在这所聋哑学校里，看到那些统一的校服。

突然泪流满面。

原来我们一直是深沉在海底的贝壳里的珍珠。渐渐被沙子埋没。

我们都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