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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孔子的时代

孟子说孔子的时代,是:

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

这个时代,既叫作邪说暴行的时代,且看是些什么样的邪说暴行。

第一,“暴行”就是孟子所说的“臣弑其君,子弑其父”了。《春秋》二百四十年中,共有弑君三十六次。内中有许多是子弑父的,如楚太子商臣之类。此外还有贵族世卿专权窃国,如齐之田氏,晋之六卿,鲁之三家。还有种种丑行,如鲁之文姜,陈之夏姬,卫之南子、弥子瑕,怪不得那时的隐君子要说: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

第二,“邪说”一层,孟子却不曾细述。我如今且把那时代的“邪说”略举几条。

(一)老子。老子的学说,在当时真可以算得“大逆不道”的“邪说”了。你看他说“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又说“圣人不仁”,又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又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这都是最激烈的破坏派的理想(详见上篇)。

(二)少正卯。孔子做司寇,七日便杀了一个“乱政大夫少正卯”。有人问他为什么把少正卯杀了。孔子数了他的三大罪:

一、其居处足以撮徒成党。

二、其谈说足以饰袤荧众。

三、其强御足以反是独立。

这三件罪名,译成今文,便是“聚众结社,鼓吹邪说,淆乱是非”。

(三)邓析。孔子同时思想界的革命家,除了老子,便该算邓析。邓析是郑国人,和子产、孔子同时。《左传》鲁定公九年(西历前五〇一),“郑驷颛杀邓析而用其竹刑”。那时子产已死了二十一年(子产死于昭公二十年,西历前五二二),《吕氏春秋》和《列子》都说邓析是子产杀的,这话恐怕不确。第一因为子产是极不愿意压制言论自由的。《左传》说:

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然明谓子产曰:“毁乡校,何如?”子产曰:“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

可见子产绝不是杀邓析的人。第二子产铸刑书,在西历前五三六年。驷颛用竹刑,在西历前五〇一年。两件事相差三十余年。可见子产铸的是“金刑”,驷颛用的是“竹刑”,绝不是一件事(金刑还是极笨的刑鼎,竹刑是可以传写流通的刑书)。

邓析的书都散失了。如今所传的《邓析子》,乃是后人假造的。我看一部《邓析子》,只有开端几句或是邓析的话。那几句是:

天于人无厚也。君于民无厚也。……何以言之?天不能屏悖厉之气,全夭折之人,使为善之民必寿,此于民无厚也。凡民有穿窬为盗者,有诈伪相迷者,此皆生于不足,起于贫穷,而君必欲执法诛之,此于民无厚也。……

这话和老子“天地不仁”的话相同,也含有激烈的政治思想。

《列子》书说:“邓析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吕氏春秋》说:

邓析……与民之有狱者约,大狱一衣,小狱襦袴。民之献衣襦袴而学讼者,不可胜数。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所欲胜因胜,所欲罪因罪。

又说:

郑国多相县以书者(这就是出报纸的起点)。子产令无县书,邓析致之。子产令无致书,邓析倚之(县书是把议论张挂在一处叫人观看,致书是送上门去看,倚书是混在他物里夹带去看)。令无穷而邓析应之亦无穷矣。

又说:

洧水甚大,郑之富人有溺者。人得其死者,富人请赎之。其人求金甚多,以告邓析。邓析曰:“安之,人必莫之卖矣。”得死者患之,以告邓析。邓析又答之曰:“安之,此必无所更买矣。”

这种人物简直同希腊古代的“哲人”(sophists )一般。希腊的“哲人”

所说的都有老子那样激烈,所行的也往往有少正卯、邓析那种遭忌的行为。希腊的守旧派,如梭格拉底 、柏拉图之流,对于那些“哲人”,非常痛恨。中国古代的守旧派,如孔子之流,对于这种“邪说”自然也非常痛恨。所以孔子做司寇便杀少正卯。孔子说:

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又说:

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他又说:

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要懂得孔子的学说,必须先懂得孔子的时代是一个“邪说横行,处士横议”的时代。这个时代的情形既是如此“无道”,自然总有许多“有心人”对于这种时势生出种种的反动。如今看来,那时代的反动大约有三种:

第一,极端的破坏派。老子的学说,便是这一派,邓析的反对政府,也属于这一派。

第二,极端的厌世派。还有些人看见时势那样腐败,便灰心绝望,隐世埋名,宁愿做极下等的生活,不肯干预世事。这一派人,在孔子的时代,也就不少。所以孔子说:

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作者七人矣。

那《论语》上所记“晨门”“荷蒉”“丈人”“长沮桀溺”都是这一派。接舆说: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桀溺对子路说: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

第三,积极的救世派。孔子对于以上两派,都不赞成。他对于那几个辟世的隐者,虽很原谅他们的志趣,终不赞成他们的行为。所以他批评伯夷、叔齐……柳下惠、少连诸人的行为,道:

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又他听了长沮、桀溺的话,便觉得大失所望,因说道:

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正为“天下无道”,所以他才去恓恓惶惶地奔走,要想把无道变成有道。懂得这一层,方才可懂得孔子的学说。 0m50Vks/RL2exwEUO0RaT0yty4OrBAUs4PqqGEmU8HMutTeKIhExK9yUeCcZX1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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