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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

徐艺开车从电视台来医院的路上开始慢慢冷静下来,却仍然感到十分纠结。

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未免太冲动了。不错,张仲平的表演实在太差劲、太卑劣、太丑陋,不仅让他失望,还让他愤怒。他想,任何一个有良知有道德正义感的人,都会义不容辞地奋起戳穿他的弥天大谎。可是,真要这样做,他们苦心经营的这单业务就得眼睁睁地看着它泡汤,这个电视节目可是张仲平的一根救命稻草。你跟张仲平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吗?他可是你的亲姨父,他的生意做不成,对你有什么好处?别说提成没有了,从今天开始,你恐怕就得考虑两个人该怎么面对了。你还能在姨父家里住得下去吗?你还能在姨父公司里待下去吗?在他眼里你就是一个白眼狼,他和姨妈在你父母相继离世时收留了你、供你上大学读研究生,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

另一方面,他又替自己辩解。你要挽回这单业务,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为什么要这么不择手段?我不知道也就算了,作为唯一的知情人,我怎么能允许你这样欺骗曾真、利用曾真。是的,我是被她拒绝了,但她那到底算是一种拒绝呢,还是一种矜持呢?毕竟,她那会儿正在生张仲平和你的气,故意讲重话讲反话刺激你是完全有可能的。至于她冲到大堂里去搂抱的那个男人,你怎么就认定她跟他是一种见不得人的暧昧关系呢?如果是一种见不得人的暧昧关系,他们怎么会那样无所顾忌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做那种亲密之举呢?不管怎么样,他对曾真的情感隐藏在内心深处已经好多年了,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割舍的,他第一次求爱就被浇了一盆冷水,看起来他心中的火苗是被浇灭了,却仍然滋滋地冒着青烟,随时准备死灰复燃。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能够因为顾及个人的得失,而不替曾真考虑呢?不,越是在这样的时刻越应该为了心上人而奋不顾身。是的,他不允许张仲平无耻地利用曾真,决不能。否则,他会觉得比张仲平更加罪大恶极。他从来没有那么反感过对人撒谎。不错,不撒谎办不成大事,但谎言同时是伤人的利刃,等到谎言被揭穿的那一天,失掉的将是人心。到那时,他得到的将是曾真对他的彻底鄙视。

他应该让曾真明白,为了她,他是一个可以做到大义灭亲的男人,哪怕因此弄得自己衣食无着。这种想法给了徐艺一种悲壮感,自己被自己感动了。

他可以预计曾真找到张仲平之后的结果,他一定会再次睁着眼睛说瞎话。而如果张仲平真那样厚颜无耻,他是要站在曾真一边揭穿他呢还是做他的帮凶呢?这是他最后选择退却的原因。

好在曾真没有勉强他。也就两天时间,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徐艺不想在车里傻待着,去医院旁边的花店买了一束花。为什么要买花?也许昨天晚上没买花是个错误,连花都没有,怎么向人求爱?那么,今天买花又是怎么回事呢?你是想以这种方式表达对曾真的安慰吗?没过多久,徐艺便看到曾真朝他的车子走了过来,他连忙举着花过去迎接。

“什么意思?”曾真望着那束花问。

“曾真,不管我姨夫承认不承认,我都要先对你表示歉意。他这样做,我事先完全不知情,更没办法阻止他,我觉得他有点儿利令智昏了。”徐艺说。这也是刚才他想好的台词,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想修复与曾真的关系。

“你替你姨父来安慰我?完全没必要。”曾真摇着头说,“徐艺,你不会想到,你姨父一开口便完全承认了是在利用我,所以,我决定原谅他了。”

“什么?你原谅他了?你……你凭什么这么轻易地就原谅他了?”

“我不知道是他们这一代人处理问题的方式更成熟更独特,还是……还是他这个人太有魅力了。是的,徐艺,你姨父让我感觉到了一个成功男人的那种特殊的魅力。你知道吗?他不仅爽快地承认利用了我,而且还明确地说要第二次利用我。我实在无法拒绝,所以,我不仅决定原谅他,而且我还要帮助他,找到熊猫血。喂,你怎么啦?”

徐艺的表情就像要哭似的。曾真这才上去多久,怎么就像被灌了迷魂汤似的?他举着鲜花的手垂了下来,曾真看到了,很自然地伸手把那束花接了过去。

“也就是说,节目会按时播出?”徐艺急切地问。

“为什么不?徐艺,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我们又不是在课堂上做考题,为什么要把它当成是一个中规中矩的新闻报道呢?把它当成是一个访谈节目不就行了吗?”

“可是——”

“怎么,徐艺,你难道希望这个节目播不出来?你难道希望你们这单业务做不成?徐艺,张仲平可是你姨父呀。”

“我……我怎么会……那样?不……我只是怕你受到伤害。”

“一开始我也挺生气的,不过,他跟我谈了不到五分钟,我便完全被他说服了。徐艺,你刚才真应该跟我一起上去,你姨父真棒。我不认为他是在骗人,他是在煽情,可他的动机不仅可以理解,而且还挺高尚。他这个人……怎么说呢?他就是求人,也那么有魅力。”

“他求人?他又求你干吗?你刚才说熊猫血是怎么回事?”

“为了那个孩子。那孩子是HR阴型血,也就是熊猫血。他马上就要做手术了。哦,你没事吧?送我回台里行不行?我得赶紧想办法替那孩子找熊猫血血源。”

“上车,我送你。你说,那孩子,是他的私生子吗?”

“他说不是。”

“你信吗?曾真,我一直很尊重我姨父,可从今天开始,我对他的感情变了,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势利小人,一个演技高超的伪君子。没错,他跟那女人关系绝对不正常,那孩子,绝对是他的私生子!”

“就是他的私生子也不能见死不救,再说,那小孩是不是他的私生子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没看见,他求我的时候是真焦急,眼里噙着泪花,只差没给我跪下了,让人根本无法拒绝,他跟那母子俩的感情应该很深厚。至于她跟那女人的关系正不正常——”曾真说着嗅了嗅手里的鲜花,用手碰了碰徐艺,开玩笑道,“这可是你们家的家事,建议你好好查一查。”说着朝徐艺挤了一下眼睛。

徐艺想笑没有笑出来,很郁闷地背过脸去,吐了一口长气。

节目准时播出了。就在那一刻,全市收看那个频道的电视观众,都看到了张仲平声泪俱下的表演,其中自然包括张仲平特意发了信息的颜若水和鲁冰。

在青瓷茶会所颜若水待着的那间包厢里,祁雨瘪着嘴看完了张仲平的演讲表演,她关掉电视,忍不住偷偷一笑。颜若水端起茶杯,抬眼看见了祁雨的笑,他抿了一口茶,问:“怎么啦,你觉得有问题?”

祁雨说:“有没有问题不重要,关键是这家伙说话还真有一套,不仅逻辑严谨,而且分寸感拿捏得恰如其分。不被他感动是很难的,这个张仲平……是个好演员。”

颜若水点点头:“你的评价有点冷酷,但很准确。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感觉如果不推荐他们公司,我的良心都会遭到谴责。”

“张仲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实际上,我感觉,他这段话是专门对你说的。”

“不,还有鲁冰,如果我没猜错,他一定也在请鲁冰看这个节目,等等,我先探探鲁冰的口气。”

“行。我去给你准备点吃的。”祁雨说完起身出了包间。

颜若水拿起座机拨通了鲁冰的电话:“喂,鲁院长,我是颜若水,看电视了吗?”

鲁冰说:“看了,还真感动,没想到张仲平还有这么高的境界,一个生意人,能想着那些个农民工,不容易啊,你说呢?”

颜若水马上附和说:“对对对。那,您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不给3D拍卖公司一个机会,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鲁冰笑道:“哈哈,我可没这么说,不过,按照张仲平的说法,这可是一个死者的遗愿呀,人死为大,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传统,你觉得呢?”

颜若水说:“我?哈哈,我也这样觉得。”

颜若水挂上电话,想了一会儿,接着拨通了张仲平的手机:“仲平,有时间吗?那行,我还在老地方,过来一下吧。”

张仲平等的就是这个电话。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他心里明白,自己的危机公关应该算是成功了。

他走进青瓷会馆的时候,颜若水正和祁雨笑谈着什么,见张仲平进来,两个人便立即停止了说笑。张仲平和颜若水打完招呼,也朝祁雨躬躬身子,点点头。他今天已经是第二次见到这个女人了。很可能,她就一直在这里陪着颜若水,傻瓜都能看出来,两个人关系有点不一般。

颜若水说:“仲平呀,你得向她鞠一大躬才行呀。”

听了这话,张仲平和祁雨均有些不解地望着颜若水。

颜若水继续说:“我还没给你们介绍一下吧,她是这儿的老板,祁雨。这位,是张总。”

张仲平赶紧说:“您好您好,祁老板,其实我早就认识您了。只是没想到您和颜总这么熟。”

颜若水说:“哦,祁老板是我的小姨子,亲小姨子,刚才她跟我一起看了电视,是她建议我给你打电话的。你说,你该不该向她鞠一大躬?”

祁雨看了一眼颜若水,抿嘴一笑。

张仲平提高了一个声调:“啊?当然当然,祁老板且受仲平一拜。”

祁雨说:“岂敢岂敢。今后还要请张总多多关照。”

张仲平说:“不,请祁老板多多关照我才对。”

祁雨说:“姐夫可是多次提到你。说你跟别的拍卖公司老板不一样,说你是儒商,特别能干,特别靠谱。”

张仲平说:“谢谢颜总抬爱,以前不知道这层关系,现在知道了,今后免不了常来打扰。”

祁雨笑道:“求之不得。要不,你们先聊?”

祁雨出去后,颜若水示意张仲平坐下,边给他倒上茶边说道:“她姐姐带着孩子去了加拿大,她能够单独把这个会所办下来,不容易呀。哦,对了,仲平,祁雨和我的这层关系,我一般是不会随便告诉别人的,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就到你这儿了。”

张仲平双手接过颜若水递来的茶,道:“那太荣幸了,请颜总放心,既然你说仲平特别靠谱,别的本事没有,这张嘴还是管得住的。”

“你今天这张嘴,可是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啊。”

“危机公关,见笑了。”

“哪里,你可是出尽风头啊!”

“跳梁小丑,还不是怕给您添麻烦?”

颜若水一笑,看了张仲平一眼:“嗯,效果不错。”

张仲平说:“那仲平就没白忙活。”

颜若水指了指围棋盘:“我让祁雨准备了晚饭,别干等,怎么样?我们下一盘?”

张仲平说:“好啊,好久没跟颜总手谈了,早就心痒难耐了,哈哈。”

张仲平的一颗心总算定下来了。他不会再追着颜若水谈那单业务,那会显得自己太急切太功利,他会把这个主动权让给颜若水。再说了,只要耐心把铺垫工作做好,真正谈生意的时间用不了几分钟。

这局围棋下了几个小时,收完关子,两个人非常认真地清点起目数来。颜若水一边算着自己的白子一边问道:“张总下棋的时候似乎有点心绪不宁呀,不是有意放水吧?”

张仲平连忙道:“哪里哪里,颜总攻势凌厉,我是穷于应付呀。”

“本来我一直很被动,可在第五十四手,在这儿,你太急切了,下了一着险棋。”

“是呀,我有点求胜心切,没想到被颜总识破,形成了大逆转。”

“所以你输了。”

张仲平算完了自己的黑子,说:“三目半,颜总赢得也不轻松吧?”

“要是不服气,吃过饭我们再来一盘?”

“只要颜总有兴致,我恭敬不如从命。别的本事不敢说,愿赌服输仲平还是能做到的,对吧?”

“还是你说得对,小赌怡情小赌怡情。”

“等下我们赌什么?”

颜若水顺便看了一眼博古架:“那只青瓷鸟食罐就不错,你觉得呢?”

张仲平说:“行,就赌那只青瓷鸟食罐。”

颜若水说他要去方便一下,便起身去了洗手间。张仲平待颜若水离开,起身来到博古架旁边,伸手把玩着一只青花小碟和那只青瓷鸟食罐。他打开门,把头伸出门外,把附近一个服务员招了进来。然后指了指架子上的青瓷小碟和青瓷鸟食罐,说那两件东西加在一起多少钱,服务员说总共是五万八。

“五万八?”张仲平脱口问道,服务员道:“您觉得贵了吗?我们这儿的东西,您是知道的……”张仲平说:“贵?贵吗?五万八,不贵不贵,而且数字吉利,是个好兆头呀。这样,等下我买单的时候,顺便把它们开到茶水费里去,要正式发票。”服务员:“好的。请问可以上菜了吗?”张仲平说:“可以了。”

张仲平看着周围的艺术品,等着颜若水进来。刚才他确实有意输了棋,算是给了颜若水一点儿小甜头。他知道,这点小甜头,颜若水是根本看不上的,自己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让颜若水心里高兴罢了,他得让颜若水明白,自己是明事理的人。张仲平也知道,有些事光让颜若水心里高兴还不行,还得让他有点压力,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

颜若水从卫生间里走出来。

张仲平招呼道:“颜总,饭菜准备好了。要不,我们趁热吃?”

颜若水点头说好。转眼间,服务员就将已经准备好的几碟小菜和一盘煎鱼端了上来。

落座之后,颜若水道:“仲平啊,我对你做事还是满欣赏的,这次你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很强,令人刮目相看呀。”

张仲平谦虚道:“颜总过奖了,我这也是被逼无奈呀,一点儿小聪明,雕虫小技而已,何足挂齿呀。”

颜若水说:“哈哈,你总是这么低调,好,好呀。哦,时间紧迫,还真得把推荐你们3D拍卖公司的事提上议事日程了。”

“颜总,那我就等着听您的好消息?”

“对了,你在电视里说的是不是真的呀?怎么还整出农民工什么的来了?真的假的呀?”

“颜总火眼金睛,真的假的您会看不出来?当然是真的,知道我为什么极力争取独家拍卖吗?因为左达还有一个债主,叫龚大鹏。”

“这我知道呀,左达不是早还钱了吗?”

“没有,诉讼官司是在市中院打的,赢了,却一直还没有到执行局立案。我想,龚大鹏一是不懂法、没经验,二嘛,估计是他太相信左达了,以为他会还钱,所以一直傻等着。左达一死,这龚大鹏肯定鸡飞狗跳地到处找人……他如果申请执行,就会成为胜利大厦的申请执行人,就会和你们东方资产管理公司一起分配拍卖成交款。打个比方,你们本来可以独得一百块,龚大鹏进来,他就得拿走几十块。”

颜若水思考了一下,道:“嗯,也就是说,如果说我开会提议推荐你们公司,理由是为了和龚大鹏赶时间,我们公司内部的人,可就没有什么屁可放了,对吧?”

“颜总英明。”

“那,龚大鹏那儿,你可要想办法拖住他。”

“这个……颜总,老实说,我们可阻止不了别人要干的事呀。但是,如果我们行动迅速,绕过龚大鹏,还是有希望的。”

“如果绕不过呢?”

“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

“哈哈,你这个人,有时候精明,可有时候,又太实在。这样吧,我这边一定争取时间,你呢,也别闲着,尽可能多地了解一下龚大鹏那边的情况,注意他的动向。”

“好。”

“来来来,快点吃,吃完了抓紧时间再下一盘棋,那只青瓷鸟食罐到底花落谁家,还不知道哩。”

“颜总兴致这么高,可不可以把赌注下大一点儿?”

“怎么,你赌性上来了?”

“两军交战,要赢不敢保证,要输嘛,哈哈,概率还是很大的。”

没想到颜若水一听这话,立马面露愠色,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过来!服务员,这煎的什么鱼?都起黑锅巴了。”

张仲平一愣,马上接口道:“该死该死,我替这儿的厨师赔罪。”

颜若水说:“仲平呀,你得知道,这厨师做菜,最重要的就是火候,火候掌握不好,怎么能做好厨师呢?”

张仲平说:“是是是,我这就让厨师改,必须改。”张仲平起身端起那盘鱼,递给服务员,服务员埋头瞅着那盘鱼,转身离去。张仲平趁着没坐下朝颜若水躬身道:“厨师火候没掌握好,责任在我,您可别往心里去。”

颜若水示意张仲平坐下,道:“仲平,我是农村里长大的孩子,家里很穷,却也人丁兴旺。我爷爷的规矩特别多,谁要是吃饭的时候乱说话,可是要打手板心的。”

张仲平说:“真是该打,真是该打。”

颜若水说:“这种家教很封建,有一次,我就因为在外面玩儿疯了,在饭桌上还得意忘形,说了不得体的话,结果是又打手板心又罚站,又不给饭吃。可是,却从此长了记性。”

张仲平心中汗颜,嘴上却只能说:“爷爷……教导得对,还真对。”

颜若水说:“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很可笑,不过,想想也是为了我好,很温馨,你说是不是?”

张仲平说:“是是是,太是了。”

颜若水说:“仲平,别愣着了。来来来,开吃开吃。”

这边端着鱼下桌到厨房的服务员仔细地看着盘子里的鱼,忍不住说:“这鱼哪里起黑锅巴了?明明金黄金黄的呀,这两个人……神经病吧?”

另一个服务员急忙小声制止:“妹妹,你新来的,在这里打工,除了多长个心眼儿,你还得管好自己的嘴。记住了吗?”

(二)

周运年是从郊县县长任上荣升省城香水河市副市长的,他工作差不多三个月以后才搬家。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得避开原来那些同事没完没了的欢送宴请,二是他得先在省城找好房子。后面一个问题本来不是什么难事,交给老婆去办就可以。但周运年的妻子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到现在他还是单身,这事就得他亲力亲为。后来还是在市政府办公厅的帮助下找了套别人出售的市公务员小区二手房,这才请了半天假偷偷地选了个下午搬家,他不想惊动现在的同事,怕的是大家都来祝贺他的乔迁之喜。这套四室两厅的房子花掉了他几乎大半辈子的积蓄。

搬家公司的人走后,周运年和女儿周辛然正忙着整理家具和内务。这时门铃响了。周运年正在主卧里把十几年前的结婚照往墙上挂,听到门铃响,以为是送快餐的来了,便让在另外一间房里忙乎的周辛然快去开门。

辛然正在给她的宠物狗吉娃娃一哥吹头发,忙应承着抱着小狗从卫生间出来,往大门口走去,她打开门,却发现来人不是送盒饭的,而是一个收购废品的。问她有没有废报纸卖?辛然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也真是的,才搬的新家哪有废报纸?”

辛然正要关门,那只小狗从她怀里跳下来,飞快地朝楼下跑去。辛然一边一哥一哥地叫着,和里面的周运年打了声招呼,拨开站在门口收购废品的,关上门,朝楼下跑去。

小狗一哥是辛然才买的,还没带熟。它四条小腿跑得很快,一下子就冲出了市公务员小区,冲到了大马路上,辛然在后面追赶,生怕它被滚滚车轮给压死了。小狗一哥穿过马路,跑进了香水河风光带。

徐艺此刻正呆呆地坐在香水河风光带的长椅上。在这之前,唐雯打电话问他回不回家吃饭,他说公司有应酬,不回去了。他当然是在撒谎,这个谎言还很容易被揭穿,唐雯只要问张仲平一声就会知道。他不想回家,不知道面对唐雯该说什么。如果张仲平在,他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两天,事情一桩接一桩,搞得他的神经像搭错了似了,越是想做对事做好事,越是做不对做不好事。他得好好想一想,这到底是怎么啦?

小狗一哥也许是跑累了,在他身边停了下来,围着他摇尾乞怜,嗅他的脚。徐艺弯下腰来抚摸小狗一哥,忍不住小声道,你怎么这么丑?难怪也是一只没人要、没人爱的丧家之犬。

辛然气喘吁吁地穿过街道,跑进香水河风光带,一边叫着一哥,一边四处张望。徐艺抱着小狗站起来,看着朝自己跑近的辛然。

徐艺说:“你叫我?你认识我?”

辛然说:“谁叫你?我叫我的小狗,给我。”说着就要过来抱小狗。

徐艺侧身躲开了,“凭什么给你?它是你的吗?它脑门上写了你的名字吗?”

“它脑门上没有写我的名字,可也没有写你的名字吧,嗯,等等,你是徐艺?呀,真的是你呀?”辛然兴奋地跳起来:“徐艺,你怎么在这里?”

徐艺有些茫然地望着辛然,他显然没有认出她来。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比我高三届,是校学生会主席。对吧?”辛然说。

“那行,看来小狗真是你丢的。你抱回去了,别让它再丢了。”徐艺把那只小狗递给辛然,转身要走。

“你帮我找到了一哥,我得感谢你。”

“不用了。”徐艺没再多看辛然一眼,走向自己停在路边的车子,竟开车走了。

辛然没有见过这样的,一路走回家时仍然想着徐艺那木木讷讷的样子,她一会儿埋怨他:这个傻瓜,他为什么不找我要电话号码?她一会儿又埋怨自己:你才傻瓜呢,你为什么不找他要电话号码?是的,你更傻,你甚至没向他做自我介绍。

唐雯早已习惯了经常一个人在家里吃晚饭。但今天的情况有点特别,第一,院里基本上同意了她报考博士生的事,她得跟张仲平好好地沟通一下;第二,她在电视里看到了张仲平的那个节目,这才知道他在外面做生意原来面临着那么大的压力,也才知道平时对他的支持实在是太少了,这让她有点自责;还有一点,就是她越是想要忘记生日晚餐上的那个电话,那个电话越是在脑子里萦绕不去,那个电话引发的一些事令人疑惑丛生。实际上,她今天下午甚至做了一件有点不太光明正大的事,用报刊亭的电话往东区法院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说是找江法官,里面一个男的很不客气地告诉她没这个人,而且在话筒离开嘴边时还低声骂了一句神经病。唐雯知道那个电话打错了,不是说不该打,而是应该打给执行局。张仲平和徐艺在家里免不了谈工作,她知道他们交往最多的就是执行局。她又鼓起勇气拨打114问号码,结果是执行局的号码没登记。唐雯真担心自己被弄成神经病。

她是一个很固执的人,她觉得避免自己被弄成神经病的最好办法,就是查清楚那个自称是江法官的女人到底什么路数。她决定去找丛林。她担心电话里说不清楚,决定登门拜访。

丛林和张仲平是大学同班同学,一二十年来两家一直来往密切,巧的是他们的女儿张小雨和丛珊同学的时间更长,从幼儿园到高中一直在一个班。丛林是市中级人民法院民二庭庭长,他对下面区法院的法官应该是很熟悉的吧?

在丛林看来,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结婚前与结婚后甚至可以判若两人。就拿老婆华媚来说,他追她时最喜欢的就是她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那感觉还真是像徐志摩的诗一样。结婚以后华媚整个人都变了。当然也不是一下子变的,从生孩子到停薪留职专职炒股再到自己开店做服装生意,几年一个台阶,华媚在丛林眼皮子底下无可阻挡地变成了一个小市民。丛林每天工作很忙,平时很少能够按时回家吃饭睡觉。华媚对他的不满就是从他不能按时回来吃饭睡觉开始的,到现在,已经发展到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程度,似乎吵架成了两囗子练习肺活量的必修课。

今天丛林刚从外地出差回来。准备回来吃晚饭,华媚却已经吃过了。像唐雯一样,华媚吃晚饭经常也是一个人。但和唐雯不一样的是,唐雯一个人在家里对付,华媚却经常在麻将馆里吃盒饭。

丛林回到家看见冷火秋烟的,一个电话把华媚叫了回来。华媚的一张嘴很讨厌,一边进厨房忙乎一边怪丛林没早点打电话通知她。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顶嘴竟一下子当起真来,发展到最后两个人都摔桌打椅起来。

唐雯却正好这时候来到了丛林家。唐雯走进屋,看了看这乱七八糟的客厅,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唐雯见华媚一个人负气地站在客厅里,走过去拉了一下她的手,轻声问她这是怎么啦。这一问,华媚便忍不住就哭了起来。

丛林看华媚还真哭出了阵势,气愤道:“你哭什么?你让唐雯以为是我欺负你了?”

因为张仲平比丛林大月份,他一直管唐雯叫嫂子。唐雯也就倚老卖老,让丛林少说两句。一个劲儿地把手放在身后摇着,让丛林先进屋里回避。然后拉着华媚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华媚的嘴像水闸似的拉开了,说的还是老三篇,无非就是回忆当年丛林是怎么追她的。唐雯几乎每年都要劝他们两口子一回两回的,对那段历史早已滚瓜烂熟,却也只能静静地听着。等到华媚正要换口气,连忙插嘴问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华媚一愣,说也没什么事,就是心里直窝心,平时不回家吃饭惯了,偶尔回家吃顿饭,恨不得别人要像皇帝老子似的伺候着。“唐雯你说,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男人,你说,这么下去我还能活吗?非得给他气成神经病不可。”

唐雯一听又好气又好笑,敢情等着成神经病的女人还真不少。俗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两囗子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干吗要搞得像冤家仇敌似的?唐雯是一个内敛的女人,从来没跟同事吵过架,也从来没跟张仲平意气用事。这一次是怎么啦?是不是也错怪他了?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再次响了起来。华媚凶巴巴地冲门口喊道:“家里没人!谁这么讨厌?偏偏这个时候来?”她可能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么说不妥,忙加了一句,“唐雯,我没有说你的意思。”

唐雯一笑:“我知道。”

华媚说:“我懒得起身,你去帮我看看是谁。别看他官不大,平时找上门来的倒不少。你替我把人打发走,就说家里死人了。”

唐雯拍拍华媚的手:“看你这张臭嘴,行,我去。”

唐雯走到门口,打开门。龚大鹏和何宝拎了一个好大的编织袋站在门外。

唐雯问:“你们是?”

龚大鹏对着唐雯憨憨地笑着:“嫂子,我是丛哥的兄弟,我叫龚大鹏,丛哥在吗?”

唐雯看了沙发上的华媚一眼,道:“哦……你等等。”又冲着卧室门喊丛林,说有人找他。

华媚起身瞄了龚大鹏和他手里的编织袋一眼,生气地走进卧室:“什么狐朋狗友?你出来,给我把人赶走,否则,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丛林从房间里走出来,看着门口的龚大鹏说:“龚大鹏?你怎么来了?”

龚大鹏说:“丛哥,能不能让我进屋说话?”

丛林挡了挡:“不好意思。屋里太乱了。”

龚大鹏不以为然:“能乱到哪儿去,农村人,不怕乱。”说着,龚大鹏已经绕过丛林挤了进来,看着屋子里一片狼藉,不禁愣在那儿,“哎呀,来的还真不是时候。”

丛林说:“有什么事?你说。”

龚大鹏说:“丛法官,你可要给我做主,死人了。”

丛林说:“啊?谁死了?”

龚大鹏说:“左达死了,你不知道啊?”

丛林皱皱眉头道:“是这样,哦,昨天晚上刚从外地出差回来。这会儿,家里实在是不方便,要不,你明天上午上班时到我办公室去说。这东西……你别搁下,拿走。”

“拿走拿走。我们家可有一个比海瑞还大的清官。”

华媚挤到门口,把龚大鹏和何宝往门外直推,砰的一声把门摔上了。

“华媚,你能不能注意点形象,给我留一点面子呀?!”

来拜访丛林的龚大鹏正是胜利大厦的建筑承包人,也就是包工头。他看了张仲平的那个电视节目,这才知道左达跳楼死了。这下他可急了,便来找当初的主审法官丛林。

在青瓷茶会所吃过晚饭之后,颜若水答应张仲平,他明天下午找时间开个临时总经理办公会,把推荐3D拍卖公司的事过一下。张仲平点头感谢。两个人接下来那盘棋下的是快棋。张仲平输了七目半。他跟颜若水说晚上还有点事,得先走。然后在吧台刷卡买单,两件青瓷小古玩共五万八。包厢消费颜若水执意要买单,张仲平也不客气,买完单便匆匆向门口走去,心里头比来的时候爽气多了。

祁雨突然从里面出来追上了张仲平。她左右看看,见没人,便对张仲平说是姐夫让她追出来的,说要把自己赢的那个鸟食罐送给张总。见张仲平似乎一下子没明白颜若水的意思,祁雨说:“他说了,张总要是喜欢瓷器,那我们以后可就有生意可做了。他说今后生意上的事,让你直接跟我谈。”

张仲平这才恍然大悟,笑道:“当然当然,一起发财,一起发财。”边说边不客气地接过那件青瓷鸟食罐。他与祁雨告别,上车后把玩着那个小玩意儿,把它随便扔到了副驾驶座位上,开车朝省人民医院而去。

这个时候,唐雯正好从丛林家出来。她让丛林送送她,劝说丛林道:“这婚姻就是搭伙过日子,你呀,得大度一点。华媚毕竟是女人,有时候找你的碴儿,可能是怪你太冷落她了。”

丛林点点头,他不一定是觉得唐雯说得对,只是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唐雯正在犹豫着要不要问东区法院有没有一个姓江的女法官,丛林的电话进来了。他接电话之前看了一眼唐雯,告诉她是张仲平来的,唐雯对着丛林直摇头。

张仲平问他出差回来没有?最近是不是见过龚大鹏。丛林一一说了,约了明天上午在办公室见个面。丛林顺便问他在哪儿,他随口答道在医院,便挂了电话。

唐雯和丛林分开以后突然想给张仲平打个电话。张仲平没等丛林问他在医院干什么便挂了电话,这让她很担心。不管怎么样,医院都不是一个正常人该去的地方,他这么晚了跑到那儿去干什么?

正好不远处有个还没关门的报刊亭,唐雯快步走过去,很快拨通了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唐雯急切地问张仲平好不好?张仲平说好呀,怎么啦?唐雯问你在哪儿?张仲平说,我在一茶馆里跟朋友喝茶。

唐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张仲平是蜘蛛侠吗?他怎么能在两三分钟内从医院跑到茶馆?他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呀?!

唐雯毫不犹豫地拦了一辆的士,打车朝医院奔去。刚从出租车上下来,就发现了张仲平的那辆车子。车子里面有人,正是张仲平和江小璐。

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人们总是在寻爱找爱,有时候我们以为找到了,我们便像孩子和傻子一样幸福快乐。可是,爱有时候又像病毒,它来到谁心里就恨不得把谁折腾得半死不活。最可怕的是一边爱着却一边怀疑着,或者说一边怀疑着一边渴望着,它侵蚀的是一个人的五脏六腑。

唐雯在把张仲平和江小璐堵在车里的那一刻,觉得自己简直就要崩溃了,觉得无数支吸管插入自己体内在一瞬间吸走了全身的力气,差一点儿瘫倒在车子跟前。

张仲平和江小璐赶紧从车里跳下来,张仲平更是一把扶住了唐雯。他将江小璐与唐雯做了介绍,然后让江小璐去病房里等他。

唐雯不愿意坐刚才江小璐坐过的副驾驶位置,拉开车门坐在后座上。她觉得自己开始头疼了,甚至想喊想叫,却还是维持着应有的涵养,她压低声音甚至是温柔得好像在询问一般:“你为什么要撒谎?你整天忙呀忙的,原来就是忙这些?”

张仲平说:“唐雯你冷静点,你听我慢慢解释。”

“你当然得给我一个解释,最好想清楚了再说,免得出现漏洞、不能自圆其说。”

“她叫江小璐。”

“刚才介绍了,可她不是法官,我就想知道为什么一个收费员要撒谎说自己是法官?”

“不是怕你误会吗?”

“没事怕我误会什么?”

“你能不能听我说完,记得我公司几年前喝酒喝死的那个邓大伟吗?江小璐就是老邓的老婆。”

“啊,刚才你为什么不说?”

“我怕说了尴尬,一个死去的人,一个对我有恩的人,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还提她死去的老公,我有点不忍心。”

“邓大伟对你有什么恩?”

“我原来又抽烟又喝酒,因为生小雨,我把烟戒了;因为做生意,我把酒戒了。可是,不喝酒怎么做生意?这就全靠邓大伟。那时公司刚成立,开拓市场不容易。怎样开拓市场?就是找关系、拉关系,做‘三陪’先生,陪吃陪喝陪玩儿,邓大伟是个实实在在的老实人,为了保护我,总是替我挡酒,别人喝一杯,他喝两杯。他有肝炎,其实是不能喝酒的。可他从来不跟我说,我也就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为了跟另外一个拍卖公司抢一笔业务,拼上了酒。八个人,整整喝了二十四瓶白酒。邓大伟烂醉如泥,再也没有醒过来。你知道吗?邓大伟是替我死的,我对他有负罪感。那时,他老婆江小璐刚生下孩子,生活很困难,可她硬是没有向公司提半点要求。唐雯你说,这人情我是不是得欠一辈子?我,又怎么可能会对我兄弟的老婆下手,跟她弄出不明不白的男女关系来?”

“这些事你完全可以早点对我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帮助她。”

“是的,我曾经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负罪感毕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想让你沾边。”

“那你有没有想过,瞒着我和她交往,可能也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平时也没什么交往,这次要不是她儿子生病了,她也不会求到我头上。相信我,我没有欺骗你的意思。”

“可是,我老公是这么优秀的一个人,你可以不对她心存异念,你难道不怕她对你日久生情吗?”

“怎么会?”

“总之,如果你们心里没鬼,没必要瞒着我。”

“是,我是不该瞒着你,可是,老婆,知道我为什么不敢告诉你吗?怕你多疑?老婆,你别生气,最近你……真的开始多疑了。我不想给咱们这个家添乱,真的不想。”

唐雯觉得自己的头比先前更疼了。张仲平的解释并没有让她心情好一点儿。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证明自己的怀疑是有根据的,而当这些根据被印证之后却被张仲平的三言两语给化解了。他说的是真的吗?他说的如果是真的,那她自己岂不是一个生性多疑、不识大体且不停给丈夫添乱的妻子?

唐雯觉得一切都变得飘忽了,不真实了。她没有理由跟张仲平闹,可在内心深处,却时不时地受到一阵一阵的拉扯。

(三)

街灯亮了,城市入夜,街道流光溢彩,建筑物上霓虹灯闪烁。

徐艺在街边店随便对付了一顿,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儿去,该干什么。他突然想到了性病专科医院那位专家对他说的那些话:“因为艾滋病有潜伏期,您想提前知道是否被感染,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找到您昨天晚上的性伴侣。”他决定去酒吧碰碰运气。

酒吧里人头攒动,徐艺举着一杯洋酒,在酒吧里蹿来蹿去,好像在找什么人,由于灯光昏暗,他不得不角度怪异地盯着一些女孩子看,这令那些女孩子的男伴面露不屑与不满。

辛然抱着那只狗从外面进入酒吧。徐艺没有看到辛然。辛然却看到了徐艺,她眼睛一亮,朝徐艺这边挤过来。徐艺继续找人。他看到了一个一袭白衣的女孩子的背影,连忙走过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回头,举在手里的杯子一晃,红酒洒在白裙子上。她不是徐艺要找的无名白衣女郎。

徐艺连忙说声对不起。那女孩子的男伴,一个长得比徐艺高大健壮很多的男孩子插在徐艺和那女孩子中间,问:“怎么一回事呀?”徐艺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实在对不起。”那男孩不依不饶地说:“你把人家小妹妹的裙子弄湿了,说声对不起就行了?”徐艺脖子一梗,问他:“那你说怎么办?”那男孩问旁边的女孩:“宝宝,你说怎么办?”女孩说:“飞哥,我这裙子是今天才买的,两千多块呢,也不知道能不能洗得掉。”

被叫着飞哥的男孩子说:“听到了吧,人家小妹妹的裙子是今天刚买的,两千多块呢,你一声对不起,值两千多呀?”

徐艺说:“哥们儿,那你说怎么办?”

“事情是你犯下的,你说怎么办吧。”

“事情是我犯下的,可要让小姐满意,还是让她自己说吧。”

“小姐?你乱叫什么?我女朋友不是小姐。”

“哦,宝宝。”

“宝宝是你叫的吗?”

女孩子刚才一直在低头整理衣服,这会儿又哇地叫了起来:“呀,这么大一片,怎么办怎么办啦?”

徐艺说:“你别着急。我认错人了,是我不对,我拍你肩膀也是我不对,你的手一晃,自个儿把酒洒裙子上了,更是我不对。你说,该怎么赔你,我认。”

飞哥说:“兄弟这话说得就难听了,什么叫你自个儿把酒洒裙子上了?听你这口气,你好像还挺冤的?”

“不冤。”

“不冤?那好,你就赔两千八吧!”

“两千八?为什么是两千八?”

“你话还挺多,是不服还是没那么多钱呀?”

“你既然这么问,那我告许你,我觉得你的要求好像有点儿过分。”

“过分?你自己看看,这衣服还能穿吗?我们进酒吧,可是找乐子来的,哥们儿,第一眼瞅你我就不顺眼,你给大家伙添堵了你知道吗?没让你赔精神损失费,算对你很客气了。”

“闹了半天,你是想讹人呐?”

“讹人?你算什么人呀?”

“喂,说事就说事,别骂人。”

“骂人?”飞哥环顾了一下他身上三四个同伴,说,“我骂人了吗?”

他的同伴很快乐地起哄:“没有没有……没听见没听见。”

飞哥说:“听见没有?没人骂你,快点掏钱,掏完钱快点闪。”

徐艺说:“钱我有,可我不能这么掏钱,凭你这个态度,我们可真得把道理讲清楚了。”

飞哥同伴甲说:“你要不拍人家肩膀哪来那么多事?我要是你,乖乖掏钱得了。是男人,就痛快点嘛。”

徐艺说:“我当然是男人,可惜我不是你。”

飞哥同伴乙说:“那你是谁呀?你以为你是谁呀?”

飞哥说:“哥儿几个别跟他废话,我看你是不清醒!”他突然端起一杯洋酒朝徐艺劈头盖脸地泼过来,“我让你清醒清醒!”

徐艺说:“好,太好了,这可是你先动的手。”说着抡起拳头就要朝对方砸去,这时辛然正好挤了过来,没站稳,怀里的小狗往地上一跳。辛然喊叫一声“一哥”,蹲下身子去找狗。

徐艺本能地停住动作,下巴上重重地挨了一拳,顿时鼻血直流。

徐艺抹了一把鼻子,道:“小子,你下手也太狠了,既然你先动手了,老子马上让你知道大爷我是谁。”徐艺快速出击,他在大学里练了三年跆拳道,马上以专业的动作以一对三,酒吧里顿时一片混乱。

很快,几个当事人都被警察带到了派出所办公室。候审的时候,飞哥等人不停地拨电话。一个警官走进来:“先把手机交出来。别想着托什么关系,没用,把事情说清楚比什么都强,都站起来,谁和谁一伙的,都站一边,一伙的站一边,站好了。”

众人分开,徐艺一个人站在一边。警官奇怪地看着徐艺,又看看比徐艺还惨的飞哥等人,笑道:“这架打的有点意思啊?你就一个人?行,先问你。跟我来。”徐艺跟着彭警官过去。

辛然拿着徐艺的手机等在派出所门外,找到“姨妈”的号码拨了过去:“喂,您好,请问您是徐艺的姨妈吗?什么?你是她妹妹?你哥哥出事了,被抓到派出所里来了,哪个派出所?我……不知道,喂喂喂……怎么关键时刻还没电了?”

辛然只好掏出自己的手机打通了周运年的电话。周运年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辛然说她暂时回不去了,因为她男朋友被抓到派出所里来了。

周运年一听就着急了,免不了责怪辛然,不明白她刚到这儿,怎么会和街头小混混混在一起了。辛然辩解说她不可能那么没眼光,打架不是他的错。见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只好对周运年撒娇,让他找公安局的肖叔叔帮忙捞人。

问询室里,彭警官还在给徐艺录口供。

彭警官问:“就这些?”

徐艺说:“就这些,我是学法律的,我是正当防卫,所以,请赶紧放我走。”

彭警官说:“学法律的更应该知道,防卫不能过当,你看你把他们打的,出手狠点了吧?再说,谁能证明你是正当防卫?你就一个人,人家可不会这么认为,如果你不说出你的单位和家人,谁也不能放你走。”

徐艺说:“我没单位,我是孤儿,没父没母,你不放我也行,那你安排我住下,今天晚上我正好没地方去。”

彭警官说:“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等着吧。”说完把徐艺一个人留在了问询室。

这些年,周运年又当爹又当娘,把辛然宠得不行。没想到她刚到省城就给他惹出了麻烦,好在市公安局局长肖长根是部队的战友与部下,只好给他打电话,托他早点把这件事了啦。

周运年跟肖长根说:“先了解一下情况,如果没什么大事,也要先教育再放人。哎呀,刚到市里就给同志们添麻烦,太不好意思了,改天我请大家。”

没过五分钟,肖长根便回了电话,说没大事,也就一般的打架斗殴,已经打过招呼了,让领导放心。周运年谢了,放下肖长根的电话又拨通了辛然的电话,边拨电话边叨叨:“辛然啊辛然,你可给我开了个好头啊!喂……辛然,听着,你进去找他们值班的警官,说你叫周辛然,不过你记住,一定要客客气气的,这种案子双方情绪都很容易过激,你们虽然有理,也不能强势压人家,再有理也不行,要好好跟他们解释清楚,听见了没有?好,去吧,回来我和你算账。”

在公安局外等了半天的辛然见事情有了眉目,也就有心情开玩笑了:“老爸放心,我绝对不会强势压人,我会像老爸一样低调。”

辛然放下电话,向着派出所走去。

上面打了招呼,再加上事儿确实也不大,彭警官三下五除二就把这案子结了。飞哥那拨人知道自己理亏,也不敢胡搅蛮缠,怕缠下去被刑事拘留,乖乖地在调解书上签完字走了。彭警官把徐艺留下,有点想和他套近乎。他说:“你女朋友证明你是正当防卫,可我提醒你,你也是有文化的人,别和小混混一般见识,老丈人是领导干部,别给他老人家丢人是不是?走吧,当我什么也没说。你女朋友在外面等你,别让人家等久了。”

徐艺在派出所外面见到了辛然。

辛然歪着头,调皮地望着他:“干吗这么看着我?你是不是不相信奇迹呀?”

徐艺问:“什么奇迹?”

“在完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我们一天两次见面,难道不算奇迹吗?不要问我怎么去酒吧的,因为我也不知道,所以我称之为奇迹。”

“哦。”

“下午我忘了自我介绍,现在补上,我姓周,叫辛然,研究生刚毕业,准备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寻找工作和真命天子。以前是低你三届的师妹,现在嘛,是你传说中的女朋友。”

“你是我女朋友?不,我做不了你男朋友,我是一个坏人。”

“你是坏人?不,坏人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坏人。你说自己是坏人,恰恰证明你不是坏人。”

“这是谁的逻辑?”

“这是我的逻辑。”

“你这么单纯,怎么在社会上混呀?不管怎么样,谢谢你救了我,哪天我请你吃饭吧。”说着,徐艺转身要走。

“别动。你是我在这座城市碰到的第一个熟人,而且还与我的小狗同名。你已经从我身边溜走一次了,你以为我会轻易让你第二次溜走吗?”

“你难道就不怕我把你给卖了,还让你替人家点钞票?”

“根据你打架动作很帅这一点判断,你点钞票的动作可能更帅,有本事你就把我卖了,不过,你得卖给一个像你一样的帅哥。”

“别开玩笑了。”

“我没跟你开玩笑。怎么,你是不是名‘草’有主了?”

“没有。”

“那你就是嫌我长得太丑了?”

“你很漂亮。”

“那你干吗……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眼神很奇怪吗?哦,可能是我惊魂未定吧。要不是你,我是不是得先拘留、再逮捕,再被处以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哈哈,你真搞笑,没那么严重吧?是不是刚才那警官吓着你了?”

“没有,他对我挺好的。我只是很奇怪,你是从哪儿掉下来的?”

“林妹妹才会从天上掉下来呢,我又不是林妹妹。我再说一遍,我姓周,叫辛然。以前是低你三届的师妹,现在是你传说中的女朋友。我本来只是到外面去遛一会儿狗的,却去了酒吧,正好赶上你跟人家打架。”

“停。那时我还没跟人打架,我只是在跟他们理论,然后我听到有人叫我,我一扭头,结果我的下巴被人打了一拳,我这才跟他们打起来。”

“我没叫你,我叫的是它,一哥。”

“看来跟狗有一个差不多的名字还真不是一件好事。”

“听你的口气,你还是有点怪我。不过,你们俩同名,纯属巧合呀,你千万不能怪我呀。”

“好了,我不怪你,我感到很荣幸,可以了吧?刚才,我只是想让你和我自个儿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先理清楚,这是经过正规法学训练的人应该具备的基本思维方式。”

“换句话说,你只是不想欠我的,对吧?”

“完全正确。你不仅长得很漂亮,而且冰雪聪明。”

“长得漂亮,而且冰雪聪明,这是你找女朋友的标准吗?”

“我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吗?”

“嗯,短时间可以,时间长了不行。现在,你跟我走吧。”

“去哪儿?”

“把你捞出来的不是我,实际上是我爸,你是不是应该去当面感谢一下他呀?”

徐艺这边没事了,张仲平和唐雯可吓得不轻。他们接了张小雨的电话,既不知道徐艺犯了什么事儿,也不知道他被逮到了哪个派出所。多方打听,才找到处理这事的那个派出所,可等他们赶到,彭警官却告诉他们,徐艺被他女朋友接走了。

两个人莫名其妙,不知道徐艺怎么会突然之间有了一个女朋友。那天晚上他们以为会等到徐艺的电话,却一直没有等到。辛然倒是提醒过徐艺,但徐艺装作没听见,他不知道应该对唐雯说什么,也不想对张仲平说什么。

唐雯很快就知道了,至少曾真不是徐艺的女朋友,因为她给张仲平来了电话,说已经找到了几个熊猫血血友,明天一早就能赶过来,张仲平问起徐艺打架被抓的事,她竟茫然不知。

张仲平要打电话把找到了熊猫血血友的消息告诉江小璐,唐雯不同意,说不如干脆再去一趟医院,说刚才接了小雨的告急电话,没来得及跟江小璐打招呼。事情既然说开了,她得跟江小璐表个态,今后她有什么困难,自己会和张仲平一起帮助她。

张仲平心想这样也好,便和唐雯开车赶往医院。

(四)

丛珊刚出家门便发现自己忘了带数学作业本。她返回家里拿,走到门囗,发现丛林与华媚又吵上了。她不敢也不想进屋,倒想听听他们到底在吵些什么。

主要是华媚那像放鞭炮一样的声音:“忙忙忙,你就知道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有六十五天好好待在家里没有?就是回家了又怎么样?要么倒头就睡,要么拿张报纸啃,厨房里的酱油瓶倒了你扶过吗?珊珊的学习情况你问过吗?你自己算一算,你都有多久没碰过我了?我一说气话,你就说这日子没法过,你就要离婚,你要是外面没有情况,你会这样小题大做?你是嫌弃我了,这个家有没有反正无所谓,你这个没有良心的阴险小人。”

丛林说:“你说话要有根据。我外面有情况?我外面有什么情况?”

“我一个家庭妇女,我能抓住你什么把柄?可你……可你尽到做老公的责任了吗?这是过日子的样子吗?”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在外面辛辛苦苦,都是为了工作,都是为了这个家。”

“得了吧你,你还好意思说这种话?就算你在外面累得贼死又怎么样?你问问你自己,一个屁庭长你都当了多少年了?还好意思说在外面辛辛苦苦?你整天在外面不归家也可以,倒是也弄个副院长干干呀?”

“这是一回事吗?”

“你说呢?”

“我跟你这种没文化的人说不清楚。我给你一句话,你要再这么一大早就找碴儿瞎折腾,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们真的只有离。”

“离就离,丛林,你今天要是不离,你就是我孙子。”

只听得咣当一声,又有什么东西被打碎的声音传了出来。站在门外的丛珊再也听不下去,转身急急忙忙地离开了。等她紧赶慢赶赶到学校,上课铃声已经响过了,校园里显得十分安静。

张小雨、丛珊所在班级的班主任是个女的,姓赵,教地理的。一般来说高三的班主任都是主科老师,她们班原来教语文的刘老师一个月前移民去了英国,这才由赵老师补上。今天正好是赵老师在上课。

张小雨坐在第一排正中,她右边一组最后一排的位置空着,那正是丛珊的座位。

赵老师今天讲的是地球上最热的地方。她问大家地球上最热的地方在哪里?它的最高温度可以达到多少度?谁能回答这个问题?

教室里一片沉默。实际上真听课的没几个人,大家都忙着做数学题或背英语单词,高考得靠它们拿分。

赵老师的眼光落在丛珊的空位上,但还是跳了过去。张小雨也没认真听课,偷偷摸出手机玩着。

赵老师说:“看来我们班的同学都有一个优良的品质,就是懂得沉默是金的道理。不过,我希望高考的时候,大家不要这样,如果有问而没有答,那就只会吃鸭蛋。”

教室里被她目光扫到的少数几个同学只好附和着一笑。赵老师继续说:“很多人以为赤道是世界上最热的地方,其实,沙漠才是最热的地方。就像我国的戈壁沙漠,白天最高温度也可以达到45℃。刚才说到鸭蛋,如果在戈壁沙漠,想吃熟的鸭蛋很容易,把它埋在沙里,一会儿就能烫熟。也许有同学要问,那么热的地方,人怎么受得了?我告诉你们,人可不怕,为什么呢?因为大伙都是熟人。”这次教室里笑的人多了一点儿。

张小雨仍然在玩手机,见赵老师又朝自己这边望过来,一慌,手指头碰着了录像功能键。就在这时,教室门被轻轻推开了,丛珊出现在门口,她把门推开,喊了一声“报告”,便低头快速地朝自己座位走去。

赵老师低声喝道:“站住,我批准你进来了吗?”

丛珊停住脚步很无所谓地问道:“需要我退到外面,再喊一次报告,然后等您批准后再进来吗?”

赵老师很窝火,又不好发作,皱着眉头望着丛珊,说:“不用了。快坐下吧。”

坐在前排的张小雨一直扭头盯着丛珊,看她在教室后排的座位上坐下。

赵老师继续讲课:“那么,我们现在看看,地球上都有哪些著名的沙漠呢?”说着转过身去在黑板上画起世界地图来。

张小雨朝丛珊做了个鬼脸。丛珊摇摇头。

张小雨从课桌抽屉里找出纸和笔,快速地打了一个问号,把纸条揉成一团,抬头看了一眼赵老师,把纸条扔给丛珊。

纸条落在丛珊脚边,她用脚把它勾过来,捡起来展开看了,在背面快速地写了几个字,揉成团,冲着张小雨的方向丢过来。没想到由于用力过猛,纸团儿不偏不倚地正好砸到正在写黑板字的赵老师后脑勺上,弹吧弹吧几下掉在了讲台正中央。

吓了一跳的赵老师面带怒容地回头低吼道:“谁?是谁扔的?”教室里鸦雀无声。

赵老师猛地一拍讲台:“到底是谁!”

这时她注意到了讲台上的纸条团,捡起来把它扒拉开,看了一眼,扫视教室:“是谁扔的?站起来。”

教室里安静得可怕。赵老师很自然地念出了纸条上写的字:“我爸我妈又吵架了,他们要离婚,他们——”

赵老师还要往下念,只见丛珊不知何时已经冲到了她的面前,一把抢过了她手里的纸条,把她吓了一跳。

赵老师冲丛珊吼道:“你干吗?快点把纸条给我交出来!”

丛珊没有交出纸条,她愤怒地注视着赵老师,把纸条撕成了碎片。

赵老师生气地上前去拽丛珊的胳膊:“你这是什么学生!上课迟到,目无师长,居然用纸条攻击老师,还撕毁证据。你以为你在纸条上随便写一点煽情的话,就算砸着我的头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是不是?那你就错了!”

丛珊一直努力挣脱赵老师的拉扯,丛珊挣脱了一只手,赵老师就再抓另一只手,两个人没完没了地扭抓着。

赵老师说:“那你就错了!啊!父母离婚有什么了不起啊?父母离婚你就可以随便乱丢东西砸老师的脑袋是不是?”

听了赵老师说的话,丛珊突然把两手往赵老师胸上一推,大声说:“离婚有什么了不起?那你也离婚试试看!”

丛珊话音刚落,啪的一声,赵老师的巴掌响亮地扇在了她的脸上。

刚刚议论纷纷随时准备着拉架的学生们顿时安静无比。丛珊二话没说转身就从后门冲出了教室。张小雨毫不犹豫地起身拔腿就追了出去。好不容易追上了,张小雨问丛珊今天怎么啦?丛珊把她爸爸妈妈吵架的事说了。她说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老是吵,她总觉得她爸挺可怜的。

张小雨说:“那你是怪你妈了?我觉得你爸不错,你妈也挺好的,又能干,又有女人味。”

丛珊说:“我妈年轻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美女,我爸追她可没少下功夫。这两年也不知道怎么啦,动不动就吵架。”

张小雨说:“我说句话你别生气哟,你说你妈会不会是进入更年期了?听说女人一到这个年龄就特别神经质,动不动就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你妈跟我妈年纪差不多,你妈怎么就不发脾气?”

“我妈?我再说句话你别生气哈,我妈是大学教授,事儿挺多的。不像你妈,整天打麻将。”

“我爸我妈文化差异是挺大的。我感觉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大人的事儿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不管怎么样,一个是你妈,一个是你爸,他们其实都挺好的,又都疼你。”

“那倒是。”

“喂,还有一节课,咱们赶紧回教室吧。”

“我不想回教室。那个死变态,她凭什么把我的隐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出来?她还打我,老师打学生,她算什么老师?不行,要我上课,除非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我道歉。”

丛林和华媚没吵完架就甩门走了。路上堵车,他错过了与龚大鹏约定的时间。

龚大鹏没傻等丛林,和何宝两个人去了刘副院长办公室。这龚大鹏在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名声可不小,听说当初打官司的时候整天缠着刘副院长,上班跟着下班也跟着,法院大门有法警把守,进出都要登记,也不知道他想了什么办法,总之几乎每次都可以长驱直入。有一次更绝,他找到了刘副院长家,用篓子给他家送了好多螃蟹、蟮鱼和泥鳅,刚进门篓子底就穿了,搞得那些生猛河鲜满屋子乱爬,刘副院长还不好跟他发火。

刘副院长见识过龚大鹏的磨功,也知道他的案子,见他不约而至,放下手头的工作,让他们两人坐。

龚大鹏说:“领导坐,我们不坐。”刘副院长说:“坐吧。你们站着,我坐着,我不舒服呀。”龚大鹏说:“为了让领导舒服,那我们就坐了?”刘副院长说:“坐吧坐吧。”

他边说边绕过办公桌,把龚大鹏和何宝两人让到墙边的沙发上,又问他们要不要喝茶?

龚大鹏马上吩咐何宝给刘副院长泡茶。刘副院长连忙说别别别,我喝茶我自己会泡,我是问你们要不要喝茶。龚大鹏说茶就不喝了,不过,您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刘副院长问给谁打电话?龚大鹏说丛林和执行局。

龚大鹏接着把左达跳楼的事和他还没在执行局立案的事跟刘副院长说了。这小子记忆力好,把张仲平在电视里说的那些话,鹦鹉学舌地跟刘副院长说了一遍,边说还边抹眼泪。

刘副院长让他放心,他一定过问这事,但也要看执行局立案的时效过了没有。

龚大鹏一听又急了,一定要刘副院长当着他的面给丛林和执行局打电话。他说:“我相信他们会依法执行,可是,您给他们打个电话总没有什么坏处吧?这个案子可是我的一大心病,胜利大厦的案子现在到了关键时刻,我得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盯着。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就是想活也活不下去了,只能‘学习左达好榜样’。不过,胜利大厦太高了,二十八层,爬上去可真够呛,我看我还是在咱们中院跳楼算了。刘副院长您别不高兴,一句话,等这案子结了,我一定给您送面大锦旗。”

刘副院长先给丛林打了电话,通了,没接。又给执行局打电话,也是没人接。他向龚大鹏保证,他会先问清情况,只要还在申请立案的规定时间以内,一定特事特办。

龚大鹏从刘副院长办公室出来,来到丛林的办公室,丛林已经到了。他并没有和丛林提已经见了刘副院长的事,只是躬身站在丛林旁边,向他请教自己该怎么办?这龚大鹏还就是佩服丛林。整个案子打下来,不仅赢了官司,丛林更是连一根烟都没抽他的,连一口水都没喝他的。

丛林说:“你这个案子,关键是执行,我就不明白,审理终结这么久了,你为什么不到执行局去立案?”

龚大鹏说:“左达他答应还钱给我的,欠债还钱,理所当然的事,谁知道这王八蛋竟然会跳楼!”

丛林说:“人都死了,你还骂他,有什么用?”

“他该骂?好死不如赖活着,跳楼干吗?”

“到执行局立案涉及法律程序,不是想当然的事。你呀,自己不懂没关系,好歹找个律师问一问呀。”

“是,我这还派人盯着他,就这两天没注意,就让他跳下去了。”

“自己又不懂法,还在那儿瞎折腾,我提醒你,左达欠东方资产公司五六千万,他们的案子马上就要执行、马上就要拍卖了。”

“那不行,胜利大厦如果马上拍卖,我会连一个子儿都拿不到。我来这儿就是跟您说,不能让他们拍卖,丛法官,我大小也算农民工,你得帮我跟执行局的法官说一说。”

丛林觉得他这话无知得好笑,说:“法院又不是我开的,我怎么说?再说,这又不是拖欠农民工工资,你垫资也是变相做生意,要说拖欠工资,工人也是找你要。”

龚大鹏说:“不对吧,人家张仲平都说了,拍卖主要是为了解决农民工工资问题。”

“张仲平?”丛林说,“你认识他?”

“不认识。”龚大鹏摇着头说,“他可是在电视里说的。”

“还在电视里说的?怎么回事?”

龚大鹏见丛林不是装的,把刚才向刘副院长说的那番话又向丛林说了一遍,说完扑通一声就朝丛林跪下了:“丛哥,救人救到底,你可要帮帮我,我给你跪下。”

丛林连忙拉住他:“别,快起来,你这是干什么?这不是哪个人说了算的,得走程序。你赶紧去执行局立案吧。”

龚大鹏说:“找他们有用吗?再说拍卖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懂,我总觉得像过家家。”

丛林说:“什么叫程序?程序是不能绕过去的。你呀,都不知道你这老板是怎么当的。这样吧,你刚才不是提到叫张仲平吗?他是我大学同学,是3D拍卖公司的老板,我把他的电话给你,拍卖方面的事,你去问他。”

龚大鹏说:“这电话……还是你打吧,你不能指望我能把里面的弯弯绕绕给说明白。”

丛林说:“我欠你的是怎么的?”

丛林嘴上这么说,还是把电话打给了张仲平,但他没在电话里说什么事,只说方便的时候见个面。

龚大鹏在旁边干着急,一个劲儿地向丛林做着吃饭的动作。丛林放下电话,劈头就说龚大鹏,吃什么饭?这年头,谁家没饭吃呀?

龚大鹏说:“不是不是,你得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够略表寸心。我们也不去高档酒店和宾馆,我请你和张总到我们农村里去吃土菜,丛哥,你一定得答应我,丛哥。”

丛林说:“行了行了,你别把时间耗在我这儿了,你们先去执行局,我上去找一下刘院长。”

(五)

毛毛的手术不仅按计划进行,而且很顺利。江小璐和张仲平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江小璐觉得应该好好感谢一下曾真,她跟张仲平商量,问他有什么好主意,是打个红包,还是请她吃个饭,或者给她买个礼物什么的。

这事倒让张仲平为难了。跟生意场上的人打交道他倒是有一套,请客送礼,对方看中的无非两个东西,一个是不是给他面子,二是他能得到多少实惠。对曾真他心里可就没底了,一是对她算不上了解,第二嘛,现在的“80后”,讲究的是个性与自我,她帮你忙也许就因为她乐意,而不见得是图你什么。贸然给她送个什么东西,反而搞得庸俗了。他给她的那个手机好像就没送好。

当然,这些话张仲平不会跟江小璐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理所当然的事,曾真帮了这么大的忙,江小璐感谢她是应该的,那叫知恩图报。至于在什么时机用什么方式,他得好好想一想,一切由他来安排。

无论如何,他得先把胜利大厦的事落实了。如果不出意外,东方资产管理公司下午就会开总经理办公会,颜若水会把推荐他们3D拍卖公司的公函开出来。

正应验了好事多磨那句话,也正应验了怕什么来什么那句话。胜利大厦的拍卖会起了波折。张仲平没想到的是,这个波折会跟他大学同学丛林有关。

丛林离开自己办公室之后,在走廊上又给张仲平打了个电话,详细问了一下胜利大厦的拍卖情况。张仲平说的和龚大鹏说的大同小异。丛林听后内心里叫苦不迭,如果龚大鹏的事情解决了,张仲平的业务可就悬了。张仲平很敏感,一个劲儿地问他龚大鹏是不是在中院活动了,丛林不想在电话里跟他说那么多,只说随便问一问,有事见面再说。实际上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如果龚大鹏能在执行局立案,他绝对不会阻拦。至于会不会影响张仲平的生意,他不会考虑。当然,他相信张仲平能理解。

刘副院长在龚大鹏走后,马上打了执行局赵副局长的电话,确认龚大鹏的案子还没有过申请执行的期限,并有了一个初步意见,就是把南区法院的案子调上来并案执行。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鲁冰马上就要到市中院执行局任局长了,到时候申请执行费会交到市中院执行局,也算是给了他一个顺水人情。

丛林来找刘副院长要谈的也是这件事,两个人很快统一了意见。刘副院长与丛林还有一层关系,就是他与丛林是校友,晚丛林毕业两届,提升庭长却比丛林早一年,半年前升为副院长,更是成了丛林的顶头上司。

丛林说完了事就要走,刘副院长叫住了他,起身把门关了,压低了声音说:“丛林,你是我师兄,我们关起门来说几句体己话。再过几个月,老院长就退休了,院里班子肯定要动,你的资历最老,连续几年的优秀党员、先进工作者,你得好好争取一下。”

丛林没想到刘副院长会跟他说这个。刘副院长很会来事,是一个可以把中央红头文件念得鬼鬼祟祟的人,但这个人人品并不坏,丛林对他也还尊重。见他这么说,一笑,说:“上不上是组织考虑的问题,我负责把本职工作做好吧。”丛林不是唱高调,他内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刘副院长说:“工作做好是最重要的,但对这件事,你的心态也可以放积极一点儿。我们师兄弟好说话,我这一票,一定会投给你,你放心。”

丛林不想多说什么,只是说:“谢谢刘副院长。”

刘副院长又说:“另外,南区法院院长鲁冰调咱们院执行局任局长的事,人大已经通过了,马上就要到位。”

丛林哦了一声。

刘副院长说:“你怎么没点反应?我可给你提个醒,鲁冰从南区法院院长到咱们执行局,是平级调动,他的条件与你相当,今后要上副院长,是你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丛林说:“无欲则刚,有容乃大。刘副院长你是知道我的,我对自己的要求很简单,能把本职工作完成好,让当事人满意,让领导满意,我就心满意足了。至于当不当官,我真没有想过那么多。”

刘副院长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这个人就是太实在、太正统、太古板。话说回来,这也是我最欣赏你、最钦佩你的地方。你呀,可以适当地转变转变观念,个人进步,当官,并没有什么不对。官升一级,等于可以在更高的平台上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嘛,对不对?”

丛林说:“顺其自然吧。”

就在丛林和刘副院长谈话那会儿,张仲平直接从医院里来到了鲁冰办公室。

他进鲁冰办公室还没三分钟,鲁冰就接到了刘副院长亲自打来的电话,说的正是通知南区法院把胜利大厦的案子往市中院调的事。鲁冰跟张仲平很熟,马上把电话内容告诉了他,张仲平早有思想准备,听了心里还是不免一惊。

鲁冰是看过张仲平电视节目的,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甚至还跟张仲平打趣,说他的影响力已经可以影响到市中级人民法院办案了。

张仲平只好以笑相对。紧赶慢赶、机关算尽,到底还是迟了一步。他告别鲁冰,急匆匆地赶到了丛林办公室。

丛林说的市中院这边的情况对张仲平来说已经是旧闻了。丛林问他,现在多了一个申请执行人,情况复杂了,是不是有点麻烦?张仲平说是呀,这个案子原来由南区法院执行、拍卖,我只要拿到左达、东方资产管理公司的拍卖推荐函就成,现在龚大鹏介入了,调到你们市中院来执行,意味着我得为这个案子重新找人、重新找关系,你说麻烦不麻烦?

丛林说:“仲平……龚大鹏的事,是我跟刘副院长商量着办的,不为别的,就为他后面跟着好几百个农民工兄弟,你不怪我吧?”

张仲平说:“你还真信。不过,怪你又怎么样?我还能把你给吃了?我想明白了,我前面的功夫也没白费,只是我要做的事多出了两件,第一,找龚大鹏拿到拍卖推荐函;第二,尽快和中院执行局的本案执行员拉上关系,对吧?”丛林点点头。

张仲平说:“第一件事,龚大鹏那边你得给我安排一下,我要和他马上见面。”

丛林说:“你这说法不妥当,怎么叫我给你安排?不过你放心,他也想见你。”

张仲平说:“他急着见我?那就好。他既然急着找我,我反而不用着急,先拿拿架子,拖几天,给他来个欲擒故纵。”

丛林说:“张仲平,你是越来越像个商人了。我跟你说,你那架子端得差不多就行了,他可是申请执行人,他有推荐拍卖公司的权力,你要明白,不是他求你,而是你求他。”

张仲平:“明白,我自有分寸。说第二件事,你们院里执行局还会派谁来承办这个案子?人选定了吗?”

丛林说:“这可是组织原则。”

张仲平说:“得了吧,这也算组织原则?我迟早还不是要知道,再说了,我又不会跟他搞行贿受贿那一套。我找他通过正常渠道申请,行了吧?”

丛林说:“定了侯昌平法官,他是一个快退休的老头儿,人有点怪,朋友不多。”

张仲平说:“哦,怪不怕,只要他是个地球人,不是从火星上来的,就有办法。我得走了。”

丛林说:“你去哪儿?”

张仲平说:“赶紧离开你这办公室,现在就要开始避嫌了。”

丛林说:“你少来,避不避嫌,你在我们院里的事儿,我都不会帮忙,也帮不上忙。”

张仲平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也不指望你帮我,你能给我透透信儿,在必要时引荐引荐就行了,老同学我也就指望这一点了,我不能让你违反原则。没问题吧?”

丛林说:“没问题,还是你理解我,要不我们的朋友关系维持得这么久呢。我们永远是大学同学,我是丛林,你是张仲平,我不是法官,你也不是董事长兼总经理。”

张仲平说:“明白明白,没幽默感。哦,对了,昨天听唐雯说,你跟华媚又吵架了?我说你呀,有什么好吵的?女人顺一顺、哄一哄不就行了?”

丛林说:“顺一顺、哄一哄?你也得有那个耐心呀?哦,对了,唐雯昨天可在找我调查你。问我北区法院是不是有个姓江的女法官,你怎么回事呀?”

张仲平说:“哦,没事,唐雯误会了,这事已经解决了。”

丛林说:“刚才刘院长给我透了个消息,有个副院长就要退休了,院领导班子要动,我是候选人之一。另一个候选人是你的老朋友鲁冰。”

张仲平说:“在我心目中,鲁冰和你孰轻孰重,不用我说吧?我觉得,华媚跟你吵架,这也是个原因,她觉得你在工作上的付出太多,回报太少。我跟你说,现在当不当官从来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而是关系到你的家庭。”

丛林说:“有这么严重?”

张仲平说:“你还别不信。行,我走了,回头电话吧。”

张仲平走后,丛林还在想他后面说的那几句话。 srxJZIY1CNSMTBy5pDgbwWPGUbxm+UhopaPpZENmn4ilX4A7rz08IAc7XsxbWjT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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