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洋开着奔驰车带着曾真离开白银世界大酒店,途经胜利大厦的时候曾真不禁朝那黑黝黝的庞然大物看了好几眼,她告诉胡海洋,今天上午有个人就是从这儿的楼顶上跳下来的。
胡海洋忙问曾真到底怎么回事。
曾真说:“这事倒简单,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徐艺他们公司老是藏着掖着的,总是躲着我,而且,我那同学的姨父最可笑,为了堵住我的嘴,竟然拿着一个手机来贿赂我。你说我能不生气吗?”
胡海洋笑道:“人家不想接受采访,总是有原因的,你犯不着生气。”
曾真说:“他凭什么不接受我的采访?还有就是,你没看见张仲平送我手机时那副嘴脸,好像我缠着他就是为了一部破手机似的,你说我怎么能不生气?”
“等等,你说谁?张仲平?3D拍卖公司的老板张仲平?”胡海洋问。
“对啊?你认识他?”曾真惊讶道。
“认识呀,我那擎天柱牌的酒商标不就是在他那儿买的吗?这人不错呀,不像是你讲的那么不好打交道呀。”
“你跟他算不算朋友?算?那太好了。这样,回头你帮我问问他,他不接受我采访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恐怕不好办,他这人很低调,不接受采访一定有他的难处,说不定还是不能跟别人说的难言之隐。我看你也不要勉强人家。”
“他的朋友左达跳楼死了,他难过,这我都理解……”
胡海洋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你说什么?你说上午从这楼顶上跳下来的是胜利大厦的开发商左达?”
“对啊。”
“左达可是个人物,他竟然跳楼死了?看来真是世事难料呀。张仲平既然跟这事有关,那么,胜利大厦是不是要拍卖了?”
“对,胜利大厦是要拍卖了,可能因为你去了美国,所以你才不知道。”
“看到没有?这地段可太好了,左达当年是把胜利大厦当省城的标志建筑来弄的。如果真要拍卖……这样,你帮我打听一下,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啊?舅,你要买胜利大厦?那没问题,我帮你问,我刚才那同学就是张仲平公司的,我回头问问他。”
胡海洋哈哈笑道:“小伙子吃我醋了,还能理你?”胡海洋想了想继续说:“这件事情我想让你暗中帮我打听,别太张扬。你知道,我出手的项目很多人都会注意,没成之前,我可不想给自己找那么多竞争对手,要低调。”
“明白,说吧,想去哪儿?我请你。”
“我那擎天柱酒马上就要上市了,得做做市场调查,要不,你带我到省城几家有名的酒吧转转?”
“舅舅,你还真找对人了,酒吧还真是一个释放压力的好地方,走,我带你去感受感受省城的酒吧文化。”
曾真与胡海洋走进酒吧时马鸣刚走没几分钟,他跟徐艺说不能搞得太晚,因为明天还得上班。徐艺要送马鸣,马鸣看他那副醉眼蒙眬的样子,毫不客气地拒绝了。酒吧外满大街都是抓酒驾醉驾的交警,让他送自己那不等于自找麻烦吗?
徐艺也不勉强,他不像马鸣已有家室,这会儿他不想回家。他一直住在张仲平家里,他这个时候回去,张仲平见了他这副醉醺醺的样子不知道又会怎么说他。
徐艺独酌独饮,头脑里早已腾云驾雾起来。突然,他看见曾真出现在舞池附近,旁边正是在酒店大堂里被她抱拥过的那个男人。徐艺使劲地眨巴着眼睛,费劲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急忙向舞池靠近。
那两个人正是曾真和胡海洋,他们穿过舞池,寻找着空位,因为音乐太吵,灯光太暗,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追寻而来的徐艺。
徐艺迅速跑进舞池,不小心撞到了刚才打过一次照面的白衣女人。白衣女人本能地想去搀扶徐艺,被他一把推开了,徐艺茫然地四处寻找着,边找边喊曾真的名字。突然劲爆起来的音乐和尖叫遮掩了徐艺的叫声。酒吧的灯球旋转得更加绚烂,一明一灭。白衣女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徐艺,这个喝醉了还四处乱窜的男人那憨傻的动作让她觉得非常有意思。
当徐艺失魂落魄地返回那个座位时,发现那个白衣女人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喝酒。徐艺迷惑不解地左右看看,这才弯下腰对白衣女人说:“对……对……对不起,这……好像是我……我……我的位置。”
白衣女人说:“这不是两个人的位置吗?我以为……”
“是……是……是两个人的,我的朋友刚走……走……走了。”
“那太好了,这正好应验了那句话,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看来,我是可以坐在这里的了。”
“你随……随……随便,我也就不客客客气了。我……我可……可就坐下了。”
徐艺一屁股坐在白衣女人对面,把桌上剩下的红酒都打开了。
徐艺一口气喝下一瓶,刚要举起另外一瓶,白衣女人伸手握住了酒瓶。
白衣女人说:“红酒不是这么喝的。”
徐艺掰开她的手:“对不起,我……我……我们认识吗?”
白衣女人说:“不认识,但我知道你在找你爱的人。”
“爱人?哪里有你……你……你爱……爱……爱的人?没……没……没有。”
“一辈子的爱人没有,一阵子的爱人,可到处都是。”
“一阵子的爱……爱……爱人?你……你……你说话真……真有意思,很深刻。好,说得好……好……好。为了你……你这句话……话,今天我……我……我请客,我们一醉方……方……方休。”
“一醉能方休吗?”
“那……那我们就不管方……方……方不方休,先喝了这……这杯再……再……再说,反……反……反正今天我……我请客,你不要跟……跟我争,我……我是男人,我有钱,我……我……我有有的是钱,我……我……我包你……。”
“你包我?”
徐艺连忙大着舌头道歉:“对……对……对不起,我说我包你喝酒喝个够……对……对……对不起。”
“你紧张什么?你真有意思,跟你开玩笑的,你看你,酒都喝到衣服上了,来,我帮你擦擦。”白衣女人用纸巾帮徐艺擦着,动作温柔。
徐艺慌张地躲闪着:“谢谢,我……我……我自己来。”
白衣女人说:“别紧张,男人一定要从容、淡定、放松,否则没有魅力。你爱的人叫什么?”
“曾……曾……曾真。不过没……没用了,我被……被拒……拒……拒绝了,你怎么了,挺……挺……挺漂亮的不会也……也……也失……失恋了吧?”
白衣女人嫣然一笑:“咱能不能不说了?喝酒。”
徐艺举起酒瓶:“喝酒,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相逢何必曾相识。我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吧?”
“重要……不重要?你不说,就算了。来,我们……干……干……干……干杯。”
说着,徐艺拿起酒瓶和白衣女人碰了一下,一口气喝了下去。
这一猛灌,徐艺彻底醉了,情绪开始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头伏在桌子上越哭越伤心。
白衣女人摸了摸徐艺的头:“想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你这么重感情的男人,佩服,来,喝酒。”
徐艺含着眼泪,也分不清自己在做什么,只机械地往自己嘴里灌着酒。他的头突然重重地叩在吧台上。
酒店走廊上空荡荡的。
徐艺的重量全部依靠在白衣女人身上,都不知道是被她拖着还是架着进了房间的。她把这个醉鬼平摊在床上,一边香气娇喘一边俯视着那张因饮酒过量而面色发青的脸,她觉得那张脸不仅长相俊朗而且惹人怜爱。
她先把他的皮鞋脱掉,然后开始脱他的衣服,就在她要解开他的裤带时,徐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不……不……不……不要……我还没……没……没有正式向你求……求……求婚呢,我要……证……证明我……我……我……是真……真……真的爱你。”
白衣女人一笑,温柔地依偎着他的裸体,忘情地与徐艺拥吻起来。
徐艺紧紧地搂抱着她,呢喃着说:“曾真,你真好,我真的爱你,我好爱你,我……我……我真的爱……爱死你了,宝贝儿。”
白衣女人一听,生气地一把推开徐艺,她坐在床上,从手提包里拿出香烟和火机。
突然离开温柔怀抱的徐艺像个孩子一样又哭起来:“曾真,你干吗?你……你……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然后哭着哭着,竟慢慢地睡了过去。
白衣女人看着徐艺的样子,一口一口地把嘴里的香烟喷到他的脸上。
徐艺本能地摇头躲避着那一缕一缕烟雾,眉毛鼻子嘴唇也跟着不停地抽动,竟让自己的脸更加生动起来。白衣女人怜悯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那个女孩子把你害成这样,真让人心疼。可是,这个世界又有谁心疼我呀?我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原来只是那个女孩子的替代品和赝品。干吗要那么痴情呢?在这个世界上,谁还这么痴情?不,这个世界只需要赝品。”她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拧灭,然后把身体滑下来,重新紧紧地抱住徐艺。
就在徐艺在酒吧里买醉的时候,张仲平回到了家里。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家门,把鞋放进鞋柜,穿着拖鞋经过客厅。突然惊讶地发现地上被摔碎的花瓶,残渣碎落一地也没有收拾。张仲平站在那儿看着地上被打碎的花瓶,心里隐约有些不安。他蹑手蹑脚地走进主卧,发现唐雯早已睡下。他在徐艺房间的浴室里洗完澡,重新悄悄地返回了安安静静的主卧。
唐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张仲平轻轻地上床,临关灯前将手机调到震动上。张仲平低声呼唤了几声唐雯,见没有回应,这才长嘘了一口气。
张仲平关灯睡觉。黑暗中,唐雯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两行泪水悄悄涌出,她不敢动,脑子里一片蜂鸣似的嗡嗡声,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张仲平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唐雯已经起床了,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餐。
他急忙找自己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发现并没有未接电话,这意味着两件事:第一,江小璐那边没事;第二,颜若水还没有跟他联系。张仲平起身去了洗手间。
张仲平洗漱完毕,唐雯已经做好了早餐。《白麓都市报》已经送来,就放在他餐桌上,他很快翻了一下,如他所料,他找到了与左达之死有关的报道,虽然用了一整版,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他略微放下心来。
“小雨上学去了?”张仲平问。
唐雯嗯了一声。
“徐艺呢?他昨天晚上一直没回来?”
唐雯摇摇头,说她起床后给徐艺打电话没打通,关机了。
徐艺那么大了,张仲平和唐雯平时很少过问他生活上的事,但像昨天晚上彻夜不归的情况倒是并不常见,他如果不回家睡,一般会提前打招呼。
“这孩子。”张仲平埋怨一声,也就没再说什么。
唐雯很快喝完了自己杯子里的豆浆,她说:“我今天要早点去学校,你能不能送我一下?”
张仲平看了一下客厅里的挂钟,说:“行,老婆的事,比什么都重要。”
张仲平放下碗筷刚从椅子上站起来,旁边的唐雯突然走上前来抱住了他,张仲平不禁有些发蒙:“老婆,你这是怎么了?”
唐雯松开他,一笑,道:“没事,只是好久没有这样抱过你了。你是不是也不习惯了?”
张仲平忙说还好还好。
两个人各自拿上自己的东西出了门,唐雯把门反锁上,说:“听说现在的小偷很厉害,像咱们家这种门,不反锁,三分钟打开,反锁,则起码需要二十五分钟。”
张仲平哦了一声。
唐雯见他不在状态,再无多话。两人走进车库,张仲平帮唐雯打开了车门。
唐雯的眼神突然停留在了车子轮胎挡雨板上,见她那样,张仲平心里一紧,因为去了趟乡下,那车轮上挡雨板上被粘上了厚厚一层泥巴。
唐雯看着张仲平:“你的车怎么会这么脏?你昨天晚上不是陪人打牌去了吗?”
张仲平已经沉下心来,笑了笑,轻描淡写的说道:“哦,我是在打牌,可车没闲着,下了趟乡,晚上有人借车用过,江法官一个亲戚。”
“是吗?昨晚我就问过你,看来还得问,为什么电话里有下雨的声音?张仲平,看来你老婆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了。”唐雯半真半假地说。
“老婆,你太紧张了吧?”
“我紧张?你能解释你车上的泥,但你解释不了下雨的声音吧?”
“我当然能解释,我就是吓死也不能被你冤枉死。”
“说吧,打麻将时电话里怎么会有下雨的声?”
“我是不是告诉你我在卫生间接你电话的?”
唐雯回忆一下:“没错。”
张仲平说:“那你能不能别把你老公撒尿的声音当成下雨的声音?”
本来还绷着脸的唐雯被这句话弄得忍俊不禁:“你是说,你一边撒尿一边和我通电话?”
“对,对于牌桌上的人来说,时间就是金钱。那泡尿,我可是憋得太久了。”
唐雯盯着张仲平,张仲平也盯着唐雯。
张仲平说:“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呀,我可没骗你哟,哦,对了,这事你还不能和别人说去,丢人。”
唐雯加重了语气道:“张仲平,我和你生活快二十年了,你撒尿的声音和下雨的声音我会分不清吗?你也太把我当傻子了吧?”
张仲平站住,定定地望着唐雯,说:“老婆,看来你是真的开始怀疑我了,正常情况下,你应该很容易分得清撒尿的声音和下雨的声音。但昨天晚上情况不一样,打从接到江法官的电话开始,你便开始紧张。这种紧张让你神经过敏,你先认定我在骗你,然后才开始找理由或证据,用我们的法律术语来说,你这叫疑罪从有。”
唐雯想插话,被张仲平制止了,他继续说:“你放心,我会找个机会向你证明我并没有向你撒谎。现在,你再仔细地回忆一下,你听到的真不是我撒尿的声音,而是下雨的声音吗?你肯定吗?”
张仲平的自信与坦诚会是装出来的吗?唐雯觉得不像,否则,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了几十年的男人可就太可怕了。实际上,她是不敢怀疑他的。
不怀疑他便只有怀疑自己。“也许,真是我听错了?”唐雯说。
“你觉得我会是一个欺骗老婆的人吗?我是吗?我不是。这一点,你应该坚信不疑。”
张仲平望着唐雯,脸上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唐雯上车,说:“好吧,我相信你,你开车吧。”
张仲平却没有开车的意思,他转头望着唐雯说:“老婆,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你知道吗?从昨天开始,你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不知道我哪儿做得不好,但你不能不承认,你开始怀疑我了,我们之间真的已经开始信任危机了吗?我可不想这样。老婆,你如果有什么心事,一定要和我说,能解释的我一定向你解释,我不想在无意中伤害了你。”
张仲平的话真说到了唐雯的痛处,她哽咽了一下,说:“没事,只是……我过生日你第一次爽约,我……很不习惯。是的,我知道你有事,但我的情绪还是很糟糕。你知道,我这个年纪,过一次生日就意味着我又老了一岁,所以……所以……”说到这里,唐雯忍不住地哭了起来,虽然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张仲平伸手牵住了唐雯的手,又嫌不够似的,一把抱住了她,他想说什么,又觉得此时此刻一切言语都是多余的。
唐雯挣脱他的搂抱,抓住他的两只胳膊,有些期期艾艾地望着他,说:“你还在乎我,对吗?”
张仲平说:“当然,我永远都在乎你。”
唐雯也回握住张仲平的手:“仲平,我承认我开始多疑了。实际上,昨天夜里我一宿没睡。不,我对我说,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问题,是我被整个社会抛弃了,我对这个社会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所以……我开始担心你,对不起。”
张仲平说:“昨天,你碰到什么事了?哦,对了,我一直忘了问你,你昨天的课上得成功吗?”
唐雯哭着摇头:“一个学生都没来,所有的人对我的课都不感兴趣,我成了一个多余的、没用的人。也许,我该提前退休了?”
张仲平说:“对不起,我昨天就应该问问你情况的,其实,老婆,这没什么的,现在的孩子们不是不爱听你的课,是什么课都不爱听,就想玩电脑、谈恋爱,你不信?如果我去给他们讲怎么追老婆,我的课堂都能挤死人。”
唐雯听了破涕为笑,道:“去你的,吹牛吧你。”
张仲平说:“我真没开玩笑。现在大学里的孩子,靠父母养着,还没有感受到生存的压力,不谈恋爱干什么?我说,上课的事,千万别往心里去,我老婆这么优秀,不是时代抛弃了我老婆,是我老婆要抛弃这邪恶的时代。这个时代,每个人忙忙碌碌的,其实追求的,也就那么两个东西,升官发财。你那门选修课叫什么?好像叫价值回归与道德重建?”张仲平仰起头来,朝空中吐出一口长气,继续说,“我觉得,总会有一天用得着的,真的。”
唐雯用纸巾擦干眼泪,拍了拍张仲平的手:“好了,你别安慰我了,我没事了,咱们快走吧。”
张仲平盯着唐雯看了几秒钟,见她脸上和缓下来,这才开车出库。他虽然哄好了唐雯,脑子里的烦心事却是一桩接着一桩。张仲平很快便把唐雯送到了学校。
刚才他那些安慰的话并没有完全解开唐雯的心结,选修课无人问津的打击对她来说实在太大了。她今天要去跟院领导谈停课的事。唐雯不是一个喜欢抱怨和推卸责任的人,她是这样想的,学生不喜欢上她的课,肯定是因为她的课上得不好,因此,她需要充电,需要重新念书继续深造,考研读博也许能让她弥补这些不足。她不能停下来,不能真的提前退休。
这是她用失眠一夜换来的决定,她刚才没把这事告诉张仲平,因为她还不知道院里会是什么意见,如果院里同意,她觉得他会全力支持她。在这之前,她不想给他添乱。
张仲平眼下的事还真是够乱的。他目送唐雯离开之后,掏出手机拨打了颜若水的电话。没想到居然通了。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这至少说明,昨天被抓的人不是他。
但那块石头刚落下没多久却又悬了起来,因为他连拨了三次,中间间隔了差不多十分钟的时间,颜若水竟然没有接听电话。和颜若水成为哥们儿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样过。
张仲平无法判断到底出了什么事,也许电话响着并不能证明他没有被抓。谁知道抓他的那些人有没有搞钓鱼执法?他们知道这么大的行动完全保密是不可能的,他们就是要看谁在急于和颜若水联系,以便掌握更多的线索。
看来,这电话还真不能随便打。张仲平又开始有点焦虑了,烦躁地把手机往副驾驶位上一丢。哦,对了,他得先去医院见江小璐。然后呢?他不想去公司,也不便去颜若水他们公司。如果有时间,也许应该到他与颜若水经常见面的青瓷茶会所去碰碰运气?
张仲平猜对了。颜若水此刻正在青瓷茶会所里喝茶,手机连响了三次,他三次都拿起手机看了上面的来电显示,却始终没有接听。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颜若水在等人,都快九点半了,他的小姨子祁雨还没在店里露面。
每个人都有两副以上的面孔。祁雨也是。
颜若水正在等着的祁雨正是昨天晚上酒吧里的白衣女人,她正式的身份是青瓷茶会所的老板。与此同时,她还是颜若水的小姨子。
颜若水的老婆叫葛云,两姊妹一个跟爸爸姓一个跟妈妈姓,葛云比祁雨大了十几岁,一年前带着儿子移民去了加拿大。
祁雨终于现身了,从穿着打扮上来看,已与昨天夜里妩媚多姿的白衣女人判若两人,此时的她显得知性端庄,却仍然风姿绰约。
两个人匆匆地对视了一眼。只一眼就够了,祁雨看到了颜若水失眠后的那种疲惫,颜若水则看到了祁雨被化妆品竭力掩盖的那种倦怠。可是,他们的眼神中却互相流露着对对方的关切与体贴,无法言说的关切与体贴。
是的,长期以来,颜若水的睡眠一直都不太好,偶尔能睡上一两个好觉,可以被他看成是上天对他的特别恩赐。在别人那里像吃喝拉撒一样正常的睡眠,对他来说完全是一种奢侈品。他看过很多中医,也尝试过各种偏方,但效果甚微。
祁雨的精神状态不好则与她的感情经历有关。大概五年前,她谈了一场有始无终的恋爱,结果,一个活泼开朗的阳光女孩变成了一个沉静的、不苟言笑的,甚至有点神经质的阴郁女人,就像一株生长茂盛但久未见阳光与风雨的盆栽植物,好看却缺乏一种内在的勃勃生机。一家人,包括她的父母和颜若水,从此把她当成易碎品一样小心呵护着。
祁雨端着一杯茶走进来,放在颜若水跟前,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下了,很自然地拿过他的手机翻看着:“张仲平?姐夫,你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
颜若水接过水雾氤氲的茶杯,抿了一口,慢悠悠地说:“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他把茶杯放在茶几上,继续悠悠地说:“出了这么多事,我不能不小心呀。我得好好想一想。”
“想出什么好主意了?”祁雨问。
“办法总比问题多。每一件事,都会涉及很多人,这些人中间,关键人物也就一两个,我必须先摸摸他们的底。”
听他这么说,祁雨很乖巧地把手机递给了他。颜若水把电话打给了鲁冰。他以商量的口吻对鲁冰说,如果胜利大厦让几家拍卖公司一起操作会不会好一点儿?
鲁冰问他是不是受了左达的影响?颜若水跟鲁冰很熟,便实话实说是,不仅是,还有另外一件事,就是他们公司的副总经理老朱昨天被省纪委和省检察院的人带走了。不,他跟胜利大厦的事没有关系,但公司现在人心惶惶的,谁都不想在胜利大厦的事情上担责任。事情不能拖,不能停,原来在他那儿挂号的几家拍卖公司,实力都差不多,他原来是担心竞争程序复杂,耽误时间。现在嘛,不如利益均沾,把各方面的关系都照顾照顾。
鲁冰没有马上表态,停了半分钟以后才说,具体怎么操作由颜若水公司定,他那儿给予配合。“不过,我要看到你们的拍卖推荐函。”鲁冰最后说,等于把皮球又踢给了颜若水。
颜若水放下电话思考了一会儿,笑了,对祁雨说:“鲁冰是个老狐狸,他这么说就是让我担着责任。”
祁雨不以为然:“既然左达是自杀,法院又只看你们公司的推荐函,你还怕什么呢?”
颜若水说:“内部议论与社会舆论。左达跳楼死了,张仲平拿到的那张拍卖推荐函就变得神秘了。不,是诡异。”
“怎么,你担心那张拍卖推荐函是假的?”
“它可能是真的,但也可能是假的。这其实不重要。左达不死,这都不是问题,左达一死,有人就可能拿这个东西做文章,毕竟是几百万的利润。人言可畏啊!你想,左达一个要死的人,怎么还有心情把拍卖推荐函交给张仲平?如果我在会上再极力推荐张仲平,大家的各种疑虑便会指向我。”
祁雨恍然大悟:“明白,也就是说,张仲平彻底没希望了?”
颜若水摇摇头:“他想吃独食的希望没了,与人分杯羹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但这性质完全不一样了,是几百万和几十万的差别。除非……他能堵上所有人的嘴,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祁雨问:“你为什么不和他商量一下呢?看他怎么说嘛。”
颜若水摆摆手:“和他商量?不,我不想介入太深,这难题是他的,不是我的。明白吗?”
祁雨点点头,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颜若水,颜若水低头去拿茶杯,避开了祁雨注视的目光。
一只巨大的怪鸟追逐着他,他拼命地躲避着,飞快地往山下逃去。可是,脚下的土地突然变得像沙子一样松软起来,他的腿陷进去了,使劲拔也拔不出来。那只怪鸟呼啸着朝他俯冲下来,他想他这次一定是死定了。只听啪的一声闷响,那只怪鸟摔倒在地上,却是左达。
徐艺尖叫着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地躺在宾馆的大床上。他对自己的处境有点茫然。他下床把厚厚的窗帘拉开,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转过身,他看了被扔在床头柜上的钱包,里面的银行卡和钱分文未动,枕头边却多出了一千块钱,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到卫生间,啪的一下把清洁桶扣在洗面台上,里面除了几张卷成一团的卫生纸,什么也没有。托盘里的两只安全套原封未动。
“他妈的,把我当鸭子了?”
徐艺望着镜子里自己的那张脸,突然使劲地闭上了眼睛,他似乎想起了与白衣女子到宾馆开房的情景。
徐艺用座机拨打电话:“喂,前台吗?我是2719房的客人,请你查一下,这间房是以谁的名字登记的?……什么,徐艺?哦,知道了。好的,谢谢。”
徐艺放下电话,走进浴室放水洗澡。洗着洗着,他忍不住用浴室里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喂,114吗?请帮我查询一下……嗯,艾滋病性病防治中心的电话号码……”他突然冲向卫生间的马桶,伏在上面使劲地呕吐起来。
省人民医院门诊大厅每天都像一个菜市场和大超市,总是摩肩接踵的。设在六楼的性病专科人倒是不多,徐艺随便在街边买了一副墨镜,戴着它在那儿就诊。
医生告诉他:“艾滋病有三种主要传播途径,像您刚才讲的,不加防护的性行为,是最危险的。因为艾滋病有潜伏期,您想提前知道是否被感染,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找到您昨天晚上的性伴侣,弄清楚她是否已经感染HIV。”
徐艺问:“如果找不到呢?”
医生说:“如果找不到,可以在6周窗口期过后再做艾滋病检测,就可以检测出抗体,判断是否感染。”
徐艺的情绪坠落到了谷底,夸张点说,他连死的想法都有了,艾滋病是绝症,他在醉酒的情况下被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剥夺了第一次倒也算了,如果因此染上艾滋病或者别的什么病,那就真冤死了。
徐艺逃也似的离开性病专科,直到进了电梯才把墨镜取下来,他把它拿在手里,神经质地快速转动着。电梯在四楼停下,没人下有人上。在电梯门开关之间,徐艺看到了张仲平。
他正背对着电梯,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儿,一个面容娇好的少妇紧紧挨着他。张仲平是偶尔回头时被徐艺看到的,徐艺脑袋嗡的一声炸了一下。
电梯继续下行,徐艺略一停顿,快速地按了三楼和二楼。电梯在三楼没停下,在二楼停了,他挤出电梯,从旁边的人行通道往上跑。
他来到四楼,已经不见了张仲平的身影。他朝张仲平刚才消失的方向试探着前进,开始找起张仲平来,很显然,他也不想被张仲平看到。
徐艺蹑手蹑脚地逐个科室寻找着张仲平,终于在一个挂着“胸科专家诊室”的房间看到了。除了医生,另外只有张仲平、江小璐和毛毛三个人。张仲平仍然只是背影,抱着小毛毛,江小璐紧紧地依偎着他站着,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他肩上。
就在这个时候,张仲平的手机响了。他把怀里的孩子递给江小璐,一边接电话一边向外走,在这之前徐艺早已闪躲到消防楼梯口。
给张仲平打来电话的正是鲁冰。他说中午的饭局他不一定去得了,因为他可能有别的事。张仲平这才想起昨天让徐艺约鲁冰中午吃饭的事。忙问鲁冰是不是怪自己没能亲自请他。鲁冰说当然不是,说我们这种关系,还能跟你摆什么谱呀?
张仲平口里一连串地说着“谢谢谢谢那是那是”,心里却免不了嘀咕。法院系统,他跟鲁冰的关系是最好的,原因是他几年前陪鲁冰去北京出过一趟差,把在最高人民法院政治部工作的大学同学叫出来和鲁冰吃过一次饭,唱过一次歌,他和鲁冰从此以后便成了哥们儿。鲁冰现在是南区法院的院长,马上要调到市中级人民法院执行局当局长,对他一直很关照,却多次叮嘱他,两个人尽量不要在公开场合碰面,吃饭呀洗脚呀,能不搞就不搞,说你要真把我当朋友就完全用不着那些繁文缛节。
鲁冰告诉他,刚才和颜若水通了电话,颜若水问他对左达跳楼的事怎么看,会不会对这个项目有什么影响?
张仲平一惊,忙问:“颜总什么时候和您通的电话?”
他这是明知故问。鲁冰其实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也就是说,颜若水不接他的电话并非人机分离,而是有意为之,他是故意的。
鲁冰说:“就刚才,我觉得这消息对你好像有点不利,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啊。你也知道,我这里如果没有东方资产公司的推荐函,是什么也做不了的,这是程序规定。”
张仲平赶忙谢了鲁冰,然后感谢他为公司推荐了一个好会计。但这话刚一出口张仲平就后悔了,觉得自己真是画蛇添足。那会计姓金,是鲁冰的远房亲戚,原来在一国企上班,半年前退休了。
果然,鲁冰那边没接茬,反而匆匆挂了电话。张仲平平时很少犯这种低级错误,今天却对着鲁冰急着要邀功似的,真是太不老练了。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自己心里开始发虚了。换了谁都会心里开始发虚。颜若水虽然没有被抓,但跟这件事一样糟糕的情况却出现了。因为当颜若水完全可以给他打电话或接他电话的时候,却没有这样做,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他在有意躲避和疏远自己。
张仲平一边动着这些脑筋一边回到了诊室,没两分钟,外面有人敲门,回头一看,竟是徐艺。他不禁惊讶地叫出声来:“徐艺?你怎么在这里?”
江小璐急忙把手从张仲平背上滑下来。张仲平转身来到走廊上,问徐艺道:“你来这里干什么?病了?”
徐艺摸摸自己的胃,说:“是的,昨天晚上喝酒喝多了。”
张仲平责怪道:“我不是不让你喝酒吗?你怎么……”他突然意识到这里是公共场所,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徐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突然现身。应该说那动机不完全是为了好奇。这一两天,他从张仲平那儿得到的指责比前几年加在一块儿的还多。他每次都想反驳,却无从辩解。当他偶然看到张仲平和一个年轻女人还有一个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他竟然有了一种抓住别人把柄似的快感,他希望从中获得某种心理优势。
“你呢?姨父,里面那位是……”徐艺直盯着张仲平问。
“哦,我朋友。你话还没说完呢?你昨天打电话说再也不想见曾真了,是怎么回事?你跟她怎么了?”张仲平问。
“没什么,你拒绝她的采访,她拒绝我的爱情,两清了。”
“不要把爱情和工作扯在一起,我告诉你,我是不会接受她的采访的。你别让她搅和进来,已经够乱的了。”
“我知道了。姨父,我……是不是要死了?”
“徐艺,你说什么?你说话怎么莫名其妙的?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我有事又怎么啦?”
“不,徐艺,你有点不对头,不,是很不对头。我跟你说,我再次告诉你,左达的死,跟我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那是他自找的,你听明白了吗?”
“我听明白了。”徐艺突然一阵反胃,冲到墙边的垃圾桶那儿干呕起来,张仲平跟着过去,轻轻抚摸着他的背。好一会儿,徐艺才转过身来。
“没事,姨父,我没事了。实际上,昨天颜若水没回电话,我觉得就是出事了。”徐艺说。
“颜若水没事,刚和鲁冰通过电话。但现在问题可能更严重了,因为他开机了,却不接我的电话。”张仲平说。
“他没事就太好了,胜利大厦的项目还是我们的。至于他不接电话……”
“你错了,鲁冰电话里已经提醒我要做好心理准备,颜若水那边可能有变。”
“幸好五十万拿回来了?要不就彻底泡汤了?”
“你又错了,不要再提那五十万了。我宁可那五十万打水漂,也不希望胜利大厦的业务泡汤。失去这次机会,失去的不仅是眼看就要到手的几百万利润,还有我们这几年打拼出来的行业地位和美誉度,对将来的负面影响很大,这是做公司,是经商,懂吗?”
徐艺低头沉思。
“你身体情况怎么样?”张仲平问。
“还好,不,没问题。”徐艺答道。
“我一会儿去找颜若水,你现在就去南区法院,去请鲁冰吃饭。”
“请鲁冰吃饭?为什么?”
“昨天不是约好了吗?”
“哎呀,我给忘了。”
“徐艺,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魂不守舍的?如果颜若水不配合,鲁冰的作用就关键了。这个时候,我们必须把最好的状态拿出来,你得镇定点儿。”
“好,我尽力。对不起姨父,吃饭的时候,我说什么?”
“你什么也不用说,而且越放松越好,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徐艺点点头,不由自主地越过张仲平的身体看了看诊室里的江小璐母子一眼。张仲平注意到了徐艺的眼神,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徐艺连忙摇了摇头。
曾真在电台办公室里。小组总共有四个人,一起在接受头儿的训话。
头儿说:“你们怎么搞的?我原来对左达跳楼事件还很期待,可过去多少个小时了,怎么还没有一点儿进展?我们不是法制栏目,是新闻节目,必须讲究时效性,如果没有新情况,我看这选题就算了,别再跟了。”
曾真一听就急了,她说:“那不行,《白麓都市报》用一整版报道了胜利大厦的事。我们怎么能就这么偃旗息鼓,总不能就这么输给其他同行吧?”
头儿说:“那你说我们报道什么?除了我刚才说的时效性,还有,就是我们栏目是有品位的,我跟你说,《白麓都市报》不是我们的竞争对手,我们的竞争对手是别的电视频道。再说了,《白麓都市报》怎么做的?‘赌博又毁了一条人命’,我们也这么做?它们面对的是读者,可以只发文字议论,可以随便写。我们呢?我们面对的是电视观众,得有画面,可是,我们从哪儿拍画面?什么都没有。”
男同事说:“没错,如果我们也发议论,就成了法制节目。真是不好弄,我也同意放弃。”
曾真转头批评他:“怎么遇到点困难就缩头?有没有知难而上的斗志啊?”
男同事说:“曾大记者,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咱们头儿的意思,我只是借题发挥发挥。”
曾真说:“谁让你这个时候发挥了?你这是当面拍头儿的马屁。”
头儿说:“你们别吵了,曾真,除非你能找到合适的新闻点,还要找到合适的画面,否则,把精力放在下一个选题上,别耽误工夫。不过,你的工作态度和创新精神还是要鼓励的。行了,今天就到这,我先走了。”
头儿离去之后,大家同情地看着一直在一个人战斗的曾真。
女同事好心安慰她:“曾真,别生气了,头儿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咱们这栏目太难做了,死人不让拍,说太血腥,可活人怎么拍呀?拍谁呀?这死不死活不活的,你说怎么办?你要是不甘心,想出点子来,我们一定支持你。”
曾真说:“实际上,题目我都已经想好了,就叫‘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访问’。”
女同事说:“啊?曾真,左达跳楼前打来的电话可是我接的。”
曾真说:“这是哪跟哪儿啊?不瞒你们说,我已经有了一条线索,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一个其他媒体没有的角度。这样,我先出去一下,你们等我的消息。”
说着骑上她的山地车出了电视台。
张仲平必须尽快跟颜若水见一面。颜若水不接他的电话没关系,只要是当面逮着他了,他不至于不理他。
张仲平让江小璐带她儿子继续做各种检查,然后自己开车去了青瓷茶会所。他匆匆下车,直到迈进茶会所之前,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同时故意放慢了脚步。
张仲平一走进茶会所,服务员便迎了上来,“先生,您好,请问您几位?是坐大厅还是要包厢?”
张仲平问:“怎么?你没见过我?”
服务员说:“很面熟,您应该是张总,您好像经常坐在‘虞美人’包间,对吗?”
张仲平说:“对,和我一起的,经常有位先生,你知道吧?”
服务员说:“您是说颜总吧?”
张仲平说:“是。他这两天来过没有?”
服务员说:“他现在就在,也许,他这会儿正在等着您。”两人来到包厢前,服务员敲了敲门,伸头进去,道:“颜总,有人找您。”
颜若水在里面回答说:“是张总吗?快进来快进来。”
张仲平赶紧进去,却见颜若水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个身材和面容都很娇好的女子在他对面坐着,为他冲泡着功夫茶。那女人正是祁雨。
这间包厢张仲平已来过多次。这是一个纯中式装修风格的茶搂,包厢内,靠墙有个鸡翅木的老式博古架,上面摆放着几件精致的古玩。茶几上摆着一副围棋。墙角一座老式座钟,发出十二点半报时的钟声。
颜若水放下手中的茶杯,示意张仲平在另外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下,道:“张总不会埋怨我昨天没给你打电话吧?!”
张仲平说:“怎么会?颜总运筹帷幄,掌握的是时机,打不打电话不重要。”
颜若水说:“哈哈,说得好,最近出了不少事,正好想静一静,所以电话静音,谁的电话都不接。”
张仲平看了祁雨一眼,见祁雨没有回避的意思,颜若水也似乎并没有什么顾忌,便说:“颜总这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过奖。你昨天说,已经拿到了左达的拍卖推荐函?”
“是呀,我给您带来了,请您过目。”
张仲平掏出左达留下的那张纸给颜若水看。颜若水接过来,对着灯光仔细地看着。
张仲平说:“昨天下午的会……还顺利吧?”
颜若水说:“昨天我们公司一副总被抓了,人心惶惶的,会议取消了。”
“明白……好在东西我们拿到了。”
“这东西……算什么?左达的绝笔?临终遗言?”
“颜总何出此言?”
“我们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会在乎这是死人留下来的东西。我的意思是说,它……不会引起别的麻烦吧?应该不会吧?啊?”
“怎么?颜总……担心它是……赝品?”
“这字是左达签的哟,可没盖章,我……我是说,它的法律效力……会不会……啊?”
“颜总该不会怀疑仲平敢在这种事情上作假吧?”
颜若水推了推眼镜,笑道:“我当然不会,仲平你想哪儿去了?只是,如果我在会上提出来,万一别人这样质疑,我应该怎么解释呢?”
张仲平说:“会有人提这样的问题吗?”
“嘴长在人家脸上,难说呀,一大笔利润,谁都会虎视眈眈,你说是不是呀?”
“颜总的意思是?”
“不瞒你说,为这事,我征求过鲁冰的意见,他建议咱们这一次最好引进竞争机制。”
“啊,是这样啊?颜总,我不是担心我的实力,可是,如果环节太多,是不是太麻烦了?”
“张总主要是担心利润被摊薄吧?实际上,做生意哪有每次都顺风顺水的?怕麻烦,做不了生意。你那些同行,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我们无法堵上他们的嘴啊。”
“堵上他们的嘴?我们为什么要堵上他们的嘴?”
“社会舆论力量不能小视,昨天,哦,就是你给我打电话不久,我们公司的副总老朱,当着我的面,被省纪委省检察院的人戴上手铐押走了。这事,搞得整个公司人心惶惶的。张总你是不知道呀,人心叵测,很多人就等着盼着事情闹大,说不定就指望我这个头儿也出点什么事。在这种情况下,我还一言堂,你觉得合适吗?我觉得不合适。那样,社会舆论会把我们拖下水的,所以,这件事,我想,就这么定了,啊?”
张仲平勉强点点头,刚才引导张仲平进来的那个服务员悄悄进来加水。
颜若水说:“下次不叫你,就别进来了。”
祁雨示意服务员退出去。
张仲平说:“您说得有道理。做事不能勉强,社会舆论不能不考虑,可我,怎么说呢?颜总,您是了解我的,我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我来找您就是想向您请教,这事,该怎么解决呢?”
颜若水说:“解决?我可不是诸葛亮,仲平,这事,可能得靠你自己呀。”
张仲平说:“颜总,是不是一定要走竞争程序您才心里踏实?”
“我这个人做事你也知道,不该冒的险我绝对不冒,咱们毕竟是老朋友了,我想你能理解我,现在的网络呀微博呀,真是太可怕了,除了单位内部的那点小政治,好多事件,可都是社会舆论搞出来的。有的一开始根本就是捕风捉影。”
“我明白,颜总的意思是,要想拿到你们公司的拍卖推荐函,就要想办法赌上所有人的嘴,对吧?”
“可以这么说。可是,堵上所有人的嘴,能做到吗?仲平啊,胜利大厦不是最后一个项目,何必这么心急呢?是不是担心拍卖推荐函的成本啊?”
“在这件事上,我可以不惜成本。赚钱是一方面,关键在于我得维持在行业中的地位,这对我来说比赚钱更重要。做不了胜利大厦,对我们公司维持行业霸主的地位非常不利,这一点,您应该是能够理解的。”
“我当然能理解。可是,这件事,我还不能拖,真的。要不这样,看在我们多年老朋友的分儿上,我给你一天时间,最多一天时间,让你想办法,行吗?”
“什么办法?”
“不是说堵住所有人的嘴吗?”
“非得这样吗?行,我……试试吧!”
“好,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谈到这儿吧,啊?”
“行,不再耽误您的时间了,我去买单,先走一步。”
张仲平起身离开时看了祁雨一眼,祁雨在他们两个人谈话的过程中既没有起身离开也没有插话,这让他觉得很奇怪。她在他起身与颜若水告别的时候仍然没有反应,只欠欠身对着他笑了笑,让他更加觉得奇怪。他觉得这个女人与颜若水的关系非同一般。
颜若水在张仲平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时才再次开口说话,他说:“他是担心我出事了,老朱的事,他一定是听说了。”
祁雨说:“你让他想办法堵上所有人的嘴,他怎么堵呀?”
“说得是,张仲平做事的分寸我一直很欣赏,可这次,他好像有点乱。我呢?总不该直接拒绝他吧?”
“几百万没了,谁都会乱的。”
“钱没了我也着急,但不能乱,任何时候都不能自乱方寸。宁愿放弃,也不能乱。祁雨你记住了,必须走得稳,才能走得长。”
“难为他了。堵上所有人的嘴?这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那就不能怪我了。”
张仲平有没有乱方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胜利大厦的业务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轻言放弃。结账出来坐在自己的车上,他没有着急开走,而是坐在车上反复回味了颜若水说的最后几句话。
他怎么可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呢?而且,颜若水只给了他一天时间。
张仲平按按自己的太阳穴,伸手调开了广播,习惯地打开天窗看着天空。
该怎么办呢?
突然,张仲平坐起来看着车载音响,脑子飞速运转着:堵上所有人的嘴?利用媒体?利用社会舆论……曾真?对,利用曾真!
张仲平思考过后拿起手机开始翻找曾真的电话。电话很快就打通了。
曾真说:“张总?真是意外呀,您想好和我见面了?”
张仲平说:“我听说如果我拒绝你的采访,你就会拒绝我外甥徐艺的追求?是这样吗?”
“他或者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也就是说,你是用我外甥的爱情威胁我了?”
“既然你这么认真,那我告诉你,你错了。我拒绝你外甥,和采访的事情无关,但你不接受我的采访,我的确会威胁你,因为我是记者,我熟悉狗仔队的一切工作原理,我会把你出现在左达跳楼现场的事予以曝光,只要稍微加上修饰,你知道后果是什么,这不用我说,除非你答应我。”
“你这么说我倒是有点感兴趣了。”
“是吗?你真的决定考虑接受我的采访了?”
“实际上,我一直都在考虑,只是……我不习惯被人威胁。”
“没人威胁你,我建议您把它理解为请求,我对您的请求,您觉得怎么样?”
“那就好办了,可你……要采访我什么呢?”
“这么跟您说吧?我现在真的挺难的,我们头儿认为左达的死没有跟进的必要了,可是我不这么认为,您是左达的朋友,您和我说过左达背后的故事,您不想让您的朋友死得不明不白,我们至少可以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您说呢?”
“还是你说。”
“简单地说,我就想做一个访谈,想请您以朋友的身份,对左达的死做个评价,题目我都想好了,就叫‘一个生者对死者的访问’。”
“一个生者对死者的访问?如果我答应你,你是拿着话筒的生者访问我这个死者吗?是吗?你咒我死吗?”
“哈哈,我说错了,也可以改成‘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访问’,你咒我,我不怕。”
“那……我可以提条件吗?”
“没问题,除了帮您外甥求爱,别的事我都可以答应。”
“是吗?你这话可别和别的男人说,否则你会失去很多。”
“您……随您怎么说,您到底答应了没有?”
“答应了。”
“真的?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这就是我的条件,采访可以安排在我们公司吗?”
“没问题,我马上安排一下,很快就能过去。”
“那好,我在公司等你。”
张仲平挂了电话,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接着拨通秘书小叶的电话:“喂,小叶,把公司前台布置一下,我要在公司LOGO前接受采访……对,接受电视台的采访。”
张仲平找到了机会,要和媒体来一次近距离接触,颜若水不是担心社会舆论吗?他就要利用媒体引导社会舆论,堵上所有人的嘴。
这就是张仲平,化解危机的能力已经融入了他的血液,曾真这一次无形中将成为他利用的工具。
徐艺直接从医院去了南区法院,像膏药似的贴上了鲁冰,直到他答应和他一起吃饭。鲁冰退一步,坚持要去一家路边店,但徐艺不答应,说那样的店使用的都是地沟油,可不敢去。再说了,路边店没有包厢,被熟人同事看到了反而不好。
这时,饭局已经进入了尾声。到买单的时候,鲁冰又不安了,他跟徐艺说,下次别搞这么奢侈了,一个工作餐,实在是太浪费了。
徐艺笑笑说:“我姨父关照过,不能怠慢您,没事,一会儿我打包。”
鲁冰说:“都是朋友,没必要这么客气。”
徐艺不想跟鲁冰谈工作,这也是张仲平交代的。没想到鲁冰主动谈了起来,当然他也没说太多,只说东方资产公司那儿你们要抓紧。
徐艺点头称是,问是不是左达的死让东方资产公司的拍卖推荐函变得尤为重要了?鲁冰笑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徐艺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他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小小的精美礼品盒,摆在鲁冰面前。
“什么?”
“贝勒爷三大宝,扳指、核桃、笼中鸟。我姨父上次去北京,特意为您选了一对核桃。”他怕鲁冰拒绝,赶紧说,“您放心,这东西不贵,玩这个,跟玩健身球似的,但显得富贵,有个性。还请您笑纳。”
鲁冰问:“多少钱?这……合适吗?”
“应该就几百块钱吧,我也不知道。我姨父让我跟你说,他在最高院的那同学,也玩这个。”
“哦,是吗?那行,我也不推辞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先撤?”
徐艺示意服务员:“买单。”
服务员说:“好的,您一共消费1500元,要不要看看单子?”
徐艺一边掏钱包一边道:“不用了。”
鲁冰却说:“要,我看看,怎么这么贵?”鲁冰接过单子看着:“这地方以后不要来了,太贵了。”
徐艺一笑,没有说话。这也是他从张仲平那儿学的,跟领导打交道,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但笑容一定不能没有。
徐艺掏出银行卡给服务员:“刷卡。”
服务员问:“有密码吗?”
徐艺说:“有,我和你一起去吧。”转身对鲁冰说:“贝勒爷,您坐会儿,我先去买单。”
徐艺跟着服务员刚出包厢门,便紧走几步赶上服务员,伸手拍拍她的肩膀:“给我开六千的发票,多出来的税金从我卡上扣,老主顾了。”
服务员思索一下:“这个……好吧。”
得到回答的徐艺转身去了厕所。
包厢里的鲁冰正看着股票,刚刚去刷卡的服务员走进来,没看见徐艺的身影,便把发票和徐艺的银行卡递给鲁冰。
服务员说:“先生,这是发票和银行卡,谢谢您。”
鲁冰只好接过,鲁冰准备把银行卡和发票放在徐艺座位前,突然发现了发票上写着的金额。
鲁冰问:“六千?不是一千五?……没事,你去吧。”
服务员离去,鲁冰把卡压在发票上,想了想,又把卡移动了一下,故意露出发票的数额。
他刚把这弄好,徐艺便回到了包厢里。
徐艺说:“贝勒爷,走吧。还有时间,要不,我们去洗个脚?”
鲁冰说:“什么贝勒爷?别搞得像清宫戏似的。哦,对了,你的发票和卡,服务员给你送来了。”
“好……”徐艺突然发现发票上的钱数露在外面,有些尴尬地偷看鲁冰。
鲁冰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徐艺啊,你前途无量啊。”
“咳,全是我姨父栽培的好。”
“你这么有能力,张总一个月给你发多少工资?你可是他外甥呀!”
“也不多,五六千吧。”
“你们是亲戚,还用这么高薪养廉吗?”
“这还高?当然,我姨父不会亏待我的。”
“那就好,现在好多人工资不够花,就想着灰色收入,比如多开发票什么的,咳,够乱的。”
徐艺意识到鲁冰的话中有话:“是……不过……”
“你是不会了,毕竟是你姨父的公司嘛,你说是不是?”
徐艺有点尴尬地敷衍着:“那是……”
鲁冰说:“我们走吧?谢谢了,你送我去院里。洗脚,就免了吧。”
徐艺知道鲁冰不高兴了,也就不再勉强。他把鲁冰送回院里,实在忍不住便给香水河酒楼打了个投诉电话,把那个买单的服务员狠狠地骂了一顿。细节是张仲平反复强调的,却总是容易被他忽略。他本来是可以跟着服务员去刷卡拿票的,无非也就忍忍尿而已嘛。现在倒好,无意中就让自己在鲁冰心目中减了分。他跟姨父关系那么好,还不知道会不会把这事说给他听。郁闷。真他妈郁闷。
张仲平已经紧张地忙碌开了。3D公司前台的位置,已经被布置成了一个访谈节目现场。一个化妆师在给张仲平化妆。
曾真拿着一张稿子走到张仲平面前:“这是我给您准备的采访提纲,请您抓紧时间看看。”
张仲平说:“对不起,我不习惯使用讲稿,特别是别人替我准备的讲稿,如果你信任我,让我自己说,好吗?”
曾真惊讶:“你真的假的?”
张仲平说:“真的,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的条件别忘了。”
“您想要的,也是我想要的,放心吧。”
“这可是你说的。”
曾真一笑,不再说什么。她开始布置机位,调度灯光,完全是一个进入了工作状态的职业女性。张仲平望着她竟有点儿走神。
徐艺回到公司看到这副这架势,疑惑不已:“曾真?你们这是干吗?”
曾真见了徐艺气不打一处来:“徐艺,我真鄙视你,你不是说你姨父不可能接受采访吗?我们可是被他请来的,我说徐艺,你有必要这么对我吗?”
曾真转身离去,徐艺走到张仲平身边:“姨父,这是怎么回事?”
张仲平说:“我答应接受采访了。”
徐艺问:“为什么?在医院里你不是还说……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仲平说:“回头告诉你。和鲁冰吃过饭了,他怎么说?”
“你不是让我什么都不要说吗?”
徐艺的回答让张仲平觉得有点奇怪,刚想说徐艺几句,他却脖子一梗扭头走了,竟把张仲平晾在了那儿。
准备时间没有太长,采访马上正式开始,曾真坐到了张仲平对面的椅子上。
曾真对着镜头说:“这里是《都市时间》栏目,我是记者曾真,今天我们请来了3D拍卖公司的董事长张仲平先生,他是胜利大厦跳楼事件的知情人。左达跳楼时他在现场,据他说,左达临死之前给3D拍卖公司留下了一封拍卖推荐函,并且留下了遗言,现在,就让我们《都市时间》为你揭开一个死者的内心世界。”
摄像机对准了张仲平,张仲平深深地把头垂下去。摄像机视窗里只有一颗头颅。整整半分钟,张仲平一动不动。包括徐艺在内的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他。公司里出奇地安静,安静到可以听见人们屏气凝神的呼吸声。
曾真有点着急地轻叫一声“张总”。张仲平突然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张仲平说:“大家好,我刚才突然在想一个问题,我是谁?我是张仲平?3D拍卖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还是左达,胜利大厦的开发商,因为欠一身赌债,而从自己盖起的大楼上跳楼自杀的人?我想明白了,我是左达,一个从28楼摔下来,摔得稀巴烂的人,而且,不仅是我,现在正在看电视的人中间,还有不少人,也是左达。”
现场所有人均露出疑惑不解的样子,不禁面面相觑。
张仲平说:“不要以为我受了刺激,在说疯话,现在我告诉你们,我为什么是左达,我为什么要从胜利大厦楼顶上跳下来。如果我不死,大家可能还不知道我,我曾经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房地产开发商,是呀,不成功能把胜利大厦建起来吗?是的,我是个商人,以追求利润的最大化为己任。为此,我脑子里整天盘旋着今年该赚多少钱,明年又该赚多少钱,为了赚钱,我找地找钱,在外面应酬,吃饭唱歌洗脚,请客送礼拉关系,赔笑脸装孙子,凡属商人该干的事,我都干。可我最不应该干的,就是去赌博。这是我厄运的开始。从此,我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一切都变了,一切也都……完了。胜利大厦是我野心勃勃的证明,也是我自己掘下的坟墓。我决定在那儿离开这个背弃了我的世界。可是,当我爬上二十八楼楼顶,满眼高楼大厦,脚底下车流滚滚,很奇怪的,我竟然开始怀念起这个世界来,我竟然开始热爱起自己的生命来。我决定给电视台打电话,因为在临死之前,我突然有一种要跟这个世界谈谈的冲动。我想给那些像我成功时一样生活的人一个忠告,相比于亲情,相比于生活本身,钱真的不那么重要;我更想通过电视台,告诉那些参与胜利大厦建设的农民工朋友,我对不起你们,我请求得到你们的宽恕。可是,我打电话给电视台,没人理我,他们大概以为我是一个想出名想疯了的精神病人。这也没错。我是一个疯子,从我以为有了钱就有了一切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了。可打电话的时候,我比谁都清醒。因为那个时候我确确实实是一个人。”
曾真和同行交换了一下眼色,似乎是因为感到羞愧而低下了头。
张仲平说:“朋友们,我,灵魂还阳,变成了张仲平。我是左达在临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我发誓,刚才我说的每一句话,全是他说的,没有半句谎言。你们告诉我,说这话的,仅仅是一个失败者吗?仅仅是一个可恨又可怜的赌徒吗?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希望大家能够好好地想想左达的话。而我,感到万分遗憾和痛心的是,左达的话,我当时并没有完全听进去,我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否则,我一定会拦住他,一定会。因为,左达的经历,他的死,足以告诉我们,没有任何东西,比生命更重要,比生命更需要珍惜。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痛心,我真的很痛心。”
张仲平再次泪流满面,现场的人跟着流泪,曾真也早已泪花闪闪。
良久,张仲平在脸上抹了一把,同时举起了手里的拍卖推荐函。他继续说:“现在,让我们说一点儿有意义的事,这张纸,是左达推荐我们3D公司拍卖胜利大厦的推荐函。如果左达不死,我跟他之间,不过是一种纯粹的商业关系;他死了,却有了另外的意义。因为左达跟我说,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欠农民工的500万工钱,它关系到两百多个家庭,真真切切的弱势群体,他们中间,有的人,在等着这笔钱,好让孩子去上学;有的人,在等着这笔钱,好替父母去治病;还有的人,在等着这笔钱,好替老婆去买一件新衣服。在这种情况下,它还仅仅是一桩简简单单的生意吗?不,它是一个死者对生者的恳求,它是一个忏悔者最后的自我救赎,它应该得到尊重。我为什么要通过电视台向全社会公布它?因为我把它看成是左达对我的一种重托,它已经成了我的一份责任。我将义不容辞地完成它,不仅是为了了却左达最后的心愿,更重要的是,胜利大厦及时、成功地拍卖,将体现我们整个社会,包括我们的政府、包括我们的法院,对广大农民工兄弟的关怀与温暖。我相信,所有看到这个电视节目的人,都会支持我们。最后我要说的一句话是,左达通过他的死告诉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一个道理,当你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自己的时候,你可能随时会觉得生活在欺骗你,社会对你不公平,你的路将只能越走越窄,你的生命将快速地枯萎凋亡。而当你无论地位高下,是否有钱,随时在考虑要为别人,要为这个社会做点儿什么的时候,你的生命才会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一样,永远生机勃发而胸怀宽广,那样才更好地说明人间正道是沧桑。谢谢大家。”
掌声雷动中,张仲平站起身结束了自己的演讲。曾真也擦去泪水,为张仲平鼓掌,此时曾真自己可能也没有意识到,她看着张仲平的目光中透露出的深深的崇拜。
采访一结束,张仲平马上把自己关在了办公室,他分别给鲁冰和颜若水编发了同一条信息:“下午四点,《都市时间》栏目,请看胜利大厦的最新报道,也许它能帮我们解决社会舆论问题。”
曾真在外面敲门,竟喧宾夺主地把一杯水递给了张仲平。
曾真说:“谢谢您。”
张仲平说:“别客气,你答应我的事情你一定要做到。”
曾真说:“您放心,下午四点,您准时会看到您的光辉形象,我走了。”
这时,徐艺冲了过来:“曾真,你听我解释……曾真……”
曾真不屑地看了徐艺一眼,说:“没看见我正忙着吗?”不等徐艺回答,便与她那几个同事径直离开了3D公司。
曾真不屑的眼光深深地刺激了徐艺,他回头看着张仲平:“姨父,与左达最后见面的不是你,是我。如果要接受采访,那也应该是我。你为什么要对曾真撒谎,你为什么要对整个社会撒谎,为什么?”
张仲平说:“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你真不知道?”
“我不知道,请你跟我解释。”
“回头和你解释。”
徐艺不顾一切地突然大喊道:“我现在就要你解释!”
张仲平惊讶地看看周围被徐艺的喊声吸引过来的公司人员的目光,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徐艺,你为什么这么脆弱?你为什么这么愚笨?你是不是疯了?”
徐艺说:“我疯了?也许我真疯了。可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颠倒黑白?为了耍我吗?为了你,我上去和左达交易,差点死在左达手里;为了挽回五十万损失,我背上了心理包袱;还是为了你,我得罪了曾真,失去了我的爱情。可是姨父你,却像个伪君子一样地出尽风头,你凭什么卸磨杀驴,甩开我?你还是我姨父吗?”
张仲平看着徐艺,像不认识他似的:“徐艺,你说的都是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酒醒了没有?”
“我现在清醒得很,倒是你在装糊涂。我不管,你必须给我五十万。”
张仲平一愣,站起来走到徐艺面前:“什么?给你五十万?为什么?”
徐艺破口说出那句话之后也有一点儿吃惊。从昨天到现在,他确实一次又一次地想着这件事,也确实一次又一次地不让自己想这件事、动这个念头。见张仲平以咄咄逼人之势逼视着自己,只好硬撑着说:“什么也不为,就因为你是伪君子。”
张仲平一把将徐艺推到沙发上:“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就是伪君子了?我是你姨父,有话你说明白,否则我一分钱都不会再给你!”
徐艺转念一想,既然已经把话说了出来,不如干脆把话说透:“好,说明白就说明白。这五十万,是我帮你赢回来的,你可以不领情,但你没理由埋怨我,如果我没有告诉你呢,如果我把五十万藏起来呢?这五十万不就是我的了?你还有机会埋怨我吗?换句话说,这五十万是我的,不是你的。”
张仲平忍着:“徐艺……行,你接着说。”
徐艺说:“就说这两天的事情吧。不是你一直要我拒绝曾真的采访吗?我一直在极力地阻止她采访你。我是为了你,为了公司,才在她面前失去信用的。你说她能喜欢我吗?你用手机贿赂她,你跟我商量过没有?你以为她是这种人吗?不是,你的举动导致她对我的误会越来越深,彻底对我失望,我就这么失去了爱情。你倒好,反而背着我接受她的采访,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我把你当姨父,你把我当外甥了吗?你没有。”
张仲平说:“看来你对我成见不少,行,还有吗?你继续说。”
徐艺说:“还要我说下去吗?医院里的事情你觉得有必要再说下去吗?算了吧,我已经认清你是什么人了,没必要了,我现在……我现在都不想看你。我只想要五十万,是给也好,借也好,你必须给我,否则我就把你在医院里秘密会情人的事情告诉我姨妈,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张仲平说:“我在医院里会什么情人了?徐艺,你胡说八道什么?”
徐艺一咬牙,说:“你可以不承认,只要你把那五十万给我,我可以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张仲平生气地点点头:“好,说完了?该我说了?你听着,五十万我一分不会给你。”
徐艺说:“那五十万本来就是我赢的,你凭什么不给我?”
“你错了,你不要认为这五十万是你赢回来的,如果没有左达的拍卖推荐函,我凭什么要给左达五十万?左达没有五十万,拿什么和你赌?左达拿着我的钱和你赌,你怎么会觉得是你赢了五十万?”
“你,好,就算你说得对,可胜利大厦的项目我也有份,我的提成也有五十万。”
“那是两回事,做成了,我给你的可能不止五十万,但绝不是这五十万,我绝不会让你认为这五十万是你的,否则就是害了你。其次,如果不是你和曾真提到过胜利大厦,曾真也许就不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胜利大厦,我也就没必要认识她,接下来当然也就没有躲着不让她采访的事,所以,曾真的事情也是你一手造成的。”
“既然你没必要接受采访,为什么又接受了?你这不是耍我吗?你这不是故意破坏我的幸福吗?”
“如果你和曾真真的有爱情,谁能破坏得了?我看你不过是单相思罢了。”
“我说不过你,我就知道出力的是我,冒风险的是我,出风头的却是你。”
“我这是在出风头吗?我是要利用曾真,堵上所有人的嘴,懂吗?”
徐艺不禁愣住:“什么?你在利用曾真?你为什么要利用她?”
张仲平强忍着愤怒:“颜若水已经表态,胜利大厦不会推荐我们一家了,因为左达的死,他害怕社会舆论,除非我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可我怎么堵?所有人的嘴,我怎么堵?我只好利用电视台,利用媒体,利用曾真。”
徐艺稍微平静了一点儿:“你……这么做有用吗?”
张仲平说:“我只能这么做,颜若水担心社会舆论,担心左达的拍卖推荐函有问题有麻烦,我这个采访只要一播出,所有人就不会觉得左达的拍卖推荐函是假的,你把我的良苦用心当作出风头,我还能对你说什么?没关系,你可以不认我这个姨父,但你不能这么不懂事理。我的话说完了,结果你很快就能看到,颜若水一定会重新考虑我们公司。徐艺,我只想告诉你,我对你很失望,五十万的事情你别想了,我不会借,更不会给。”
张仲平手机响起,他按下接听键:“小璐,怎么了?什么?别哭,我马上过来。”
张仲平转身对着徐艺说:“还有,医院里的那位不是我的情人,是我朋友的老婆。”
徐艺站起来:“朋友的老婆为什么不告诉我姨妈?朋友的老婆为什么与你勾肩搭背的?”
张仲平说:“徐艺,我没必要再和你解释了,真的没必要了。”
徐艺说:“那我就让你和我姨妈去解释。”
张仲平指着徐艺说道:“随便,徐艺,你记住,这世界上没人能威胁我。”
张仲平摔门离去。
颜若水还在青瓷茶会所,他把收到的短信拿给祁雨看:“这个张仲平,看来是疯了,他想干什么?”
祁雨笑道:“也许他真的找出方法来了呢?你给他出的那个题目太难了,他要能想出办法,那一定是高招妙招。反正没几个小时了,看看电视再说吧。”
颜若水说:“我当然希望他能解决问题,如果解决不了,这个人我将永远不再合作,因为他有点……用个什么词形容他好?狗急跳墙?不,应该是穷凶极恶。这样沉不住气的人,会让合作伙伴很危险的。”
祁雨又笑了一下:“我倒是希望他真的能够想出高招。”
颜若水说:“把电视打开吧,我们边喝茶边等着看他的节目。”
祁雨笑着打开了包间里的电视。
此时,曾真等人正在剪辑着下午四点要播出的视频。
女同事说:“这个张仲平真有水平,我都快爱上他了。”
曾真一边工作着一边调侃:“是吗?要不要我帮你引荐一下?”
女同事说:“我哪配啊?太帅了,要不说成功有成功的道理,这样的人,没法不成功。”
头儿走进来:“曾真,片子我看了。下午可以播出,我已经安排好了。不错啊,就这么干。”
曾真说:“谢谢头儿。”
头儿哈哈一笑:“不是谢我是谢你,这样的节目收视率一定会很好,不错,真不错。”
曾真说:“还是您领导有方,要不是你逼我,我还真没这本事。”
头儿说:“你们都看见了吧?曾真这叫什么,这就叫胜不骄,败不馁?大家都要好好和曾真同志学习,回头,我一定和台里,给你们申请奖金。”
大家高兴地鼓起掌来。
这时曾真的手机响了起来,曾真掏出来一看,是徐艺。
曾真说:“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要是你,我都不好意思打这个电话。”
徐艺说:“是的,我是鼓足了勇气才给你打这个电话的。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你永远无法知道我是多么爱你,除非我亲眼看到你跟别人在一起。曾真,我爱你,我有几句话必须当面跟你说,这很重要,非常重要。”
“对不起徐艺,我没时间,我正要安排你姨父的采访播出。再说了,我想不出你有什么非常重要的话,非要当面跟我说不可。”
“我已经在你们电视台门口了,你下来,耽误不了你几分钟。”
“我真没时间,有什么话,你电话里说。”
徐艺说:“我知道你多么喜欢你目前的职业与工作,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个节目一旦播出,你不仅可能丢掉你的工作,甚至可能遗憾终生,因为你在替一个骗子充当帮凶。”
曾真问:“徐艺,你说什么?谁是骗子?谁是帮凶?你什么意思?”
徐艺说:“我的意思是说,你上当了,我姨父他只是在利用你。我就在电视台门口,如果你不想被利用,不想让媒体成为商人谋取私利的工具,不想玷污你的职业,不想丢掉你的工作,你就来见我。”徐艺说完不等曾真说话便把电话挂了。
曾真盯着手机琢磨着徐艺的话,她决定去见徐艺一面,也许这里面真的有什么隐情?是呀,张仲平的态度转变得太突然了,再说了,徐艺敢这么耍弄自己吗?
徐艺真的在电视台大门前等曾真。见她出来,忙迎上前去,让她到车里去谈。
曾真听完之后仍然不敢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徐艺说:“对,那天我姨父根本就没见到左达,左达临死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我。而且,左达也根本就没说那番话。”
“你是说,你姨父从头到尾、声泪俱下的,都是在演戏?”
“没错,他是个伪君子,他的演技欺骗了所有的人,包括你,其实,从头到尾都是我姨父设的局。”
“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让你认清我姨父是个什么样人。你是记者,谁都可以被假象蒙骗,你不能,你的责任是还原真实,而不是利用职权,帮他骗人。”
“你姨父现在在哪儿?我要去找他。你,敢跟我一起去找他当面对质吗?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说的是事实,我会停止节目的播出。”
“我敢跟他对质。而且,我告诉你,除了不想让你被欺骗,我还不想我姨妈被欺骗、被欺负,因为,我姨父这个伪君子,这会儿正在和他的情人一起在医院里给他的私生子看病呢。你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因为我今天终于看清了他的本来面目,我……讨厌他,恨他。”
曾真说:“快点,你带我去找他。”
就在曾真被徐艺带着去找张仲平求证事实真相的时候,已赶到人民医院的张仲平,又被另外一件事揪住了心。
毛毛得的是先天性心脏病,必须马上手术。这还不算,问题是他的血型是RH阴型,这种血型因极其罕见而被称为熊猫血,医院里几乎没有库存。江小璐忍不住趴在张仲平肩膀上痛哭起来。
他们从医生那儿得到的消息不容乐观,由于送医院不及时已发生肺部感染等并发症,如果不及时手术恐有生命危险,而如果做手术,则需要大量的RH阴型血。医院已向其他兄弟医疗机构求援,但反馈回来的情况不容乐观。
张仲平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他有点蒙了,但又不能当着江小璐的面表现出来,他怕她会因此而崩溃。
在最后一刻,徐艺退缩了,说什么也不肯与曾真一起上楼去找张仲平。他替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张仲平毕竟是他的亲姨父,他得给他留点面子。他对曾真赌咒发誓,他说的全是真话。
曾真不想为难他,让他在车上等着,她上去找张仲平,当面找他问个究竟。也巧,曾真刚上到四楼,一眼就看见了江小璐抱着张仲平痛哭的情形。她走到他们身边,咳嗽了一声。
张仲平没想到曾真会来这儿,而且显然是冲他来的。他在江小璐背上拍拍,放开她,示意曾真跟他一起来到楼梯口。
“你找我?”他问曾真。
“对不起,让你尴尬了。我是为我们那个节目来的。”曾真很快地望了他一眼,把眼光转到了别处。
“有什么问题吗?”
“有人告诉我,左达临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根本就不是你。”
“当然不是我,是徐艺。你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吗?”
“你……”
“你忘了?当时我阻止你上楼,徐艺从楼下跑下来,左达就摔死在我们三个人面前,你把这事给忘了?你真的忘了?”
“你……我……我确实忽略了这个致命的情节,可你,却是有计划有预谋地撒谎,弥天大谎,你想干什么?”
“利用你,利用媒体的力量,利用你做我的帮凶,来达到我个人和……两百多名农民工的目的。”
“利用我?你承认你在利用我?”
“对,我确实在利用你。”
“那你知道被人利用是什么滋味吗?你就不怕我报复你?”
“怕,但我还要再利用你一次,而且,我相信这一次你也会答应我。”
“你……你脸皮怎么这么厚?我凭什么帮你?我凭什么答应你?我凭什么被你利用一次,还得再来第二次?你是谁呀?”
“你别激动。请给我五分钟时间,我可以把这一切原原本本解释给你听。你答应了?好,我们从第二件事讲起?”
“为什么从第二件事讲起?你想拖延时间?我告诉你,如果你不给我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我马上打电话给台里,让他们把节目撤下来。”
“我想从第二件事讲起是因为这件事人命关天。你的到来就像天使——”
“你少来。说吧说吧,快点。”
“里面有个孩子需要马上手术,医生说他是熊猫血,如果明天不能手术,孩子就有生命危险,我的意思是说,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忙,做个节目,利用媒体的影响力,帮我找到熊猫血,费用……不管花多少钱,都算我的,行吗?”
“钱钱钱钱钱,你能不能少点铜臭气?我怎么会跟你这种人打上交道?废话少说,谁的孩子?你的?我这不废话吗?”
“你没说废话。他不是我的孩子。我真希望是,那样,我会用尽最后一滴血来救他,可惜我不是他父亲,我也不是熊猫血,没法救他,但你行,我知道你们媒体的影响力。求你再帮我一次,好吗?求求你。”
曾真的胳膊被张仲平抓住了,抓得很紧,好像她是他的救命稻草似的。他眼睛里真的满是乞求,她咳嗽一声,把他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拿开,说:“我们媒体拍节目上节目都要走程序,手续有点麻烦,不过,我听说有个组织……”
“什么组织?”
“你先别急,我打个电话……”曾真走到一边去打电话,“喂,是我,上次是不是你和我提到过熊猫血……真是你?”
张仲平见江小璐在朝这边张望,干脆招手让她过来了,江小璐急切地问:“怎么样?”
张仲平示意江小璐别急:“这是我朋友,记者,认识人多,好像有点眉目,别急……”
曾真边打电话边走动,江小璐焦急地看着曾真。
曾真打完电话过来,张仲平把他们两个人做了介绍,曾真说:“这是一个网络上的组织,是一群熊猫血携带者自发组织的,我的朋友已经通过网络和微博发帖子了,但愿能找到他们。”
江小璐问:“来得及吗?”
曾真说:“网络是最快的方式,如果能找到,他们一定会尽快赶到。”
江小璐点点头:“谢谢你,太谢谢你了。你找仲平还有别的事吧?你们先聊,我过去和大夫说一下情况。”
张仲平和曾真同时点点头,看着江小璐离去。
曾真说:“你这个朋友很漂亮啊?”
张仲平说:“准确地说,是我朋友的老婆很漂亮,他老公死了,生前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是兄弟。”
曾真说:“好了,现在轮到你说第一件事了,你得快点。而且,你必须保证说的是真话,而不是演戏,你的演技我可是领教了。”
“在这之前,我之所以拒绝你的采访,是因为这涉及我们公司的商业机密。现在,对你已经没有保密的必要了。这样,我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回答你的问题,你看行不行?”
“什么特殊的方式?”
“我们不妨置换一下位置,我是记者,你是老板,我负责提问,看你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是不是也会采取和我类似的方式?”
“你说。”
“其实很简单,如果我不这样做,这件事完全可能被拖下来,少则一两个月,多则大半年,甚至一年两年。农民工是些什么人?是靠出卖劳动力换取基本生活费用的人,也是我们的阶级兄弟,他们靠这个活命,如果他们不能及时拿到工钱,完全有可能上访上街堵马路。我这样做,固然是为了自己公司的利益考虑,可实际上是在为政府分忧,为农民工兄弟解难,如果你是老板,这样一举三得的事,你能不做吗?”
“可是,我们是新闻类的节目,新闻的生命在于真实,因为你的撒谎,你让我和我们媒体处在了欺骗公众的境地。”
“如果是这样,那你才是元凶,因为是你在诱导我。”
“我诱导你?”
“对。采访题目可是你出的,不管是‘一个生者对死者的访问’,还是‘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访问’,这都算不上严格意义的新闻标题,而更像一场话剧的戏名。但我劝你不要这么想。我们的节目做了什么?有摆拍吗?没有。有捏造的情节吗?没有。唯一的缺陷是我没见左达,而我说我见了。可我说出了左达的心声,你能证明我说的不是左达的心声吗?你不能。谁都不能。”
“……”
“你没话可说了吧?实际上,你把这件事夸大了,你只是遇到了一个小小的心理障碍。很简单,你只要不把它当成一个中规中矩的新闻节目,你把它当成中央电视台的《艺术人生》《实话实说》,不就行了吗?我们……我和你……没有撒谎,我们只是进行了某种程度的艺术虚构,这让我们更加接近于原本的真实,这样做,不算弥天大罪吧?”
“可是——”
“如果我还没有说服你,你当然有权力马上打电话给台里,让他们把节目撤下来。可是,你要是真的这样做了,会出现什么局面你考虑过吗?”
“什么?”
“首先,你的同事会埋怨你,题目是你出的,线索是你找的,然后你告诉他们,你被我骗了,大家忙乎一场,做的是无用功。你觉得这样光荣吗?你今后还能在栏目组说得起话吗?”
“这我倒不在乎。”
“好,说第二点。我相信你们的头儿看了视频一定很高兴,因为这个节目太有个性了,既讨好电视观众又讨好上面的领导,他正准备靠这个节目去邀功请赏都不一定。你如果在他兴头上给他泼一瓢冷水,他会是什么感觉?今后你还能在他心目中有什么地位?”
“这我也可以不在乎。”
“好,我说第三点。如果节目被你撤下来了,我的这单生意肯定做不成,因为我已经错失了时机,已经没有时间去想别的办法了。我赚不赚这几百万无所谓,由此引发的那两个问题怎么办?”
“什么问题?”
“刚才不是说了吗?农民工工资问题和社会稳定问题。”
曾真觉得他在诡辩,在拉大旗作虎皮,甚至在强词夺理。可真要反驳他,却不知道从何着手。
曾真眼里的那一丝犹豫被张仲平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决定趁热打铁,他用尽可能真诚的眼神望着她说:“其实,上帝都撒谎,他只干了六天的活,却报了七天的账。在生活中,我们每个人也都免不了要撒谎。如果我们的动机是崇高的,又不损害他人,这样的谎是值得撒的,因为我们其实是在行善,是在施惠于人,那些受惠者,将会永远感激你,就像感谢天使一样。你不觉得做一件对很多人有益的事比固执地说一些真实的废话更有意义吗?”
曾真长吁一口气,不得不承认自己被眼前这个家伙给说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