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平一大早就和徐艺出了家门。徐艺身兼双职,既是他的助理,也是他老婆唐雯的外甥。下楼时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徐艺背着一个大旅行袋走在前面,样子有点怪异。也许并不怪异,只是张仲平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五十万现金而感觉有点特别罢了。
一阵低音马达的轰鸣,车库卷闸门被打开了,露出两辆轿车,一辆银灰色奔驰,一辆黑色桑塔纳。张仲平把车钥匙递给徐艺,让徐艺开他的车。徐艺接过,把旅行袋放进大奔的尾箱里,啪的一声关上,又往上拉了拉,确定已经关严,这才拍了拍手,对张仲平说:“姨父,左达已经是个输得精光的赌徒,这五十万说是借,可他能还得上吗?我看难,不,几乎不可能,别的拍卖公司可都不敢借啊。”
张仲平望着徐艺一笑,道:“那不正好吗?别的公司不敢和他来往,意味着咱们在胜利大厦这单业务上已经把别的对手排除在外了。这钱,说是借给左达,其实也就是给他一个尊重,一个台阶。我没指望他能还上。当然,我们也不是做慈善,是拿这钱换他手里的拍卖推荐函,懂了吗?”
“我知道,可是——”
徐艺还要说什么,被张仲平抬手制止了。
张仲平是3D拍卖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拍卖公司是怎么做生意的?简单地说,就是中间商,先从委托方那儿拿业务,然后把它卖给客户。不过,他们赚的不是差价,而是佣金,而且佣金不低,行规是买卖双方各百分之五。打个比方,如果成交价是一百万,他们赚十万,如果成交价是一千万,他们赚一百万,如果成交价是一个亿,他们赚一千万,依此类推。按照规定,胜利大厦这单业务得由南区法院下委托,但如果有案件双方当事人的拍卖推荐函,南区法院那边只要履行一下手续就行了。而刚才提到的左达,正是胜利大厦的当事人之一,过去的开发商,现在的被执行人。
就在徐艺要把车子发动开车出库的时候,张仲平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让徐艺等一等。
徐艺问:“怎么啦,姨父?”
张仲平说:“差点忘了一件大事。今天是你姨妈的生日,我忘了祝她生日快乐。”
“我可没忘,早几天我就把礼物准备好了,而且,昨天我就订好了蛋糕。”徐艺一笑,得意地朝张仲平挤一挤眼睛。
“为什么不提醒我,想看我笑话?悬,好悬啦。徐艺,我跟你说呀,别的事可以忘记,老婆的生日,千万不能忘记,否则,后果会很严重。你今后找了女朋友,结了婚,要把这个当头等大事。”
“嗯。”
徐艺见张仲平上了楼,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夹层有一张女孩子的照片,他望着那张照片咧嘴一笑,忍不住亲了一下。
今天,他像张仲平一样兴奋,实际上,胜利大厦的业务一直是他在跟,如果一切顺利,这单业务做下来,公司可以赚五六百万,至于他的提成,公司有规定,他知道张仲平不会亏待他。当然,这里的前提是一切顺利。万一……,只要一想到万一,徐艺便多少有点紧张。他在感到紧张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看看他女朋友的照片,好像能够以此获得某种力量。哦,准确地说,到今天为止,那还不是他真正的女朋友,只是他的暗恋对象,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向她表白。这单生意做成了,也许就能让他下定决心。
刚才,留在家里的唐雯多少有点失落。还好,张仲平很快反身上了楼,一边搂着她一边说了祝贺的话,她的一颗心这才放回原处。张仲平提醒她中午十二点半在枫叶咖啡厅共进午餐,让她千万别忘了。
她当然不会忘,二十来年了,她的每个生日都是这么过的。
张仲平临别之前说:“哦,对了。今天我的事特多,我可能没时间来接你,你直接过去吧。”说完就要转身下楼。
唐雯喂的一声唤住了他:“嗯……等等,你是不是还忘了一件事?”
“什么?”
“想一想?”
张仲平想了一下,却不知道是什么事,只好望着她摇了摇头。
唐雯嗔怪道:“你为什么不祝我……讲课成功?”
张仲平哈哈一笑,道:“嘿,这算什么事?怎么啦?你讲课都讲了几十年了,一门选修课怎么会搞得你这么紧张呀?”
唐雯确实有点紧张,只是自己都不敢承认,这下被张仲平点破,只好硬着头皮摇了摇头说:“我紧张吗?我不紧张。有什么紧张的?”
张仲平说:“是不应该紧张,是呀,有什么紧张的?老革命不会遇到新问题的。再说,你为了这门课,不是已经准备大半年了吗?没事,呀。呶,快到点了,我走了?”
见张仲平下了楼,徐艺早已从车上下来,绕过车头替他拉开了车门,把一条胳膊搭在车门上方。
这让张仲平很满意,他倒不是看重徐艺从五星级酒店门童那里学来的礼仪,而是欣赏他已经养成了这些个习惯。他们经常跟法院的人、银行资产公司的人打交道,这些看似繁文缛节的客套是免不了的,会给他们的客户或者说他们的衣食父母留下很好的印象。
张仲平下海多年,早已不把自己当成什么知识分子,他宁愿把自己定位成一个合格的生意人。什么叫合格的生意人?就是在遵纪守法的前提下获取最大利益的商人。张仲平对自己目前的生活状态很满意,那就是外面的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家里夫妻和睦、夫唱妇随。有那么一种中产阶级的从容自信。
做到这一点又难又不难。说难,那是需要高智商和好体力的;说不难,只要准确理解不同的身份要求并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行了。当然,身份多了,难免会很累。但要在这个世界上出人头地,就不能怕累。张仲平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已经习惯了做任何事情都权衡利弊,他觉得,只有这样,才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商人和一个真正成功的男人。
是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这个早晨,对于另外一个男人来说将同样非常重要,甚至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这个男人就是左达,是张仲平和徐艺拎着钱要去找的人。此时此刻,左达正在他自己开发的楼盘胜利大厦上打手机。
“喂,电视台吗?我给你们爆点猛料。”左达说到这里,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看一下手表,继续说,“话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再过半个小时,胜利大厦将出现本市最激动人心的一幕,你们媒体不是需要特大新闻吗?最好派辆转播车马上来现场进行直播,如果你们不来,我保证你们一定会后悔……记住我的话。”
电话的另一头是省电视台社会新闻《都市时间》栏目组,大概是对方信号不太好,值班员几乎是在对着话筒喊叫:“喂,你在哪里?什么?胜利大厦?是胜利大厦吗?什么,转播车现场直播?直播什么?喂,你刚才的话我没听清楚,能不能请你再说一遍?喂喂喂……”
左达却似乎有点不耐烦了,他啪的一声把手机挂断了,他抬头望着天,吐出一口长气,自言自语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老子死也要重如泰山,压死你们。”
他笑着看着手机,慢慢地把手机伸出楼的边缘,两个手指轻轻地捏着手机,好像它是一个可以与自己对话的人,他对它轻声说:“所有的朋友和敌人,都将随着你……灰飞烟灭。再见了,你这个丑陋的世界。”
说完,他轻轻地张开手指,任手机从手指间下坠,在空中高速飘落。
《都市时间》栏目组接电话的值班记者是一个女孩,她一脸茫然,因为对方的手机突然断了,没有了任何声音。她自言自语道:“怎么关机了?莫名其妙。”
她这话被从值班室走向里间的栏目组同事曾真听到了,她停住,问:“什么情况?”
值班记者说:“有个人打来电话,要我们去胜利大厦给他来一场电视直播。”
“电视直播?直播什么?”
“没听清,电话断了。根据以往的经验,十有八九是个恶作剧。现在的人都怎么啦?想出名想疯了吧?”
“是吗?你也别这么武断,说不定真有什么劲爆的新闻呢,再回拨一下电话看看。”
值班记者似乎有些不情愿地回拨电话:“关机了。”
曾真不好再说什么,刚要转身,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头看着各自忙碌的同事,思考片刻,拿起手机走出办公室,边走边打电话。
电话很快就通了:“喂,徐艺,跟你打听个事儿,前几天同学聚会,你好像说过……胜利大厦的事……你告诉我,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徐艺我可跟你说,有什么事你可不能瞒着我,哦,是这样,我们刚接了个电话,是从胜利大厦打来的,说让我们开台转播车过去……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因为开车,徐艺的手机被摁了免提键,所以,曾真在手机里说的话两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张仲平的眼睛一直盯着徐艺,对着他摇了摇头。
徐艺只得讷讷地说:“曾真……嗯……我跟你说,胜利大厦……只是我们正在争取的一单业务,其他的,我……我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行,有什么情况我随时告诉你。”
徐艺把手机挂了。
张仲平问这是怎么回事?
徐艺告诉他,打电话的是他大学同班同学,名叫曾真,是电视台的出镜记者,在问胜利大厦的事。
徐艺说着,看了张仲平一眼,因为他说的这些信息,张仲平已经从电话里听到了。
张仲平两眼注视着前方,不再说话。
徐艺却忍不住要说,他想了想道:“姨父,我觉得我们这样送钱过去,风险实在太大了。”
张仲平在座位上挺了挺身子,慢悠悠地说道:“做生意哪有不冒风险的?做生意如果每次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那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了吗?”
徐艺道:“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把这笔钱砸给鲁冰或者颜若水,我觉得还靠谱,把它扔给左达……”
张仲平咳嗽一声,道:“我告诉你徐艺,拿它去砸你刚才提到的那两个人,风险会更大,那是一种法律上的风险,我们做生意的,冒不起。”
“可是——”
“可什么是?鲁冰是南区法院的院长,颜若水是东方资产公司的总经理,都是国家干部,拿钱砸他们,找死呀?”
“正因为他们是国家干部,他们才会讲游戏规则,他们可不敢乱来。”
“不对,对这两个人,我们是要尽可能跟他们搞好关系,但决不能拿钱去砸,甚至还要尽可能与他们保持距离,明白吗?”
“哦……”
“左达就不同了,他是生意人,我们跟他的这件事,说穿了,也只能算是民间借贷行为。知道我是怎么考虑问题的吗?第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任何一单生意都得过五关斩六将,可如果没有今天这一出,我们连起码的机会都没有。第二,我们把钱借给左达,就等于下本了,它可以帮我们下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心。左达越是不可能还钱,我们越是没退路,那就只有拿下这单业务一条路可以走。以五十万搏五六百万,值得。”
“姨父既然下了这么大的决心,那就一定能成。”
张仲平一笑,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传出电脑提示音: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如需回电……
张仲平把手机摁掉,在座位上欠欠身子,道:“奇怪,左达怎么关机了?”
徐艺问道:“你打的是他国内的手机吧?您可以试试他香港的号码。”
张仲平调出一个号码拨打过去,这次得到的回答是粤语版的电脑提示音,仍然是关机。
“出什么事了?”张仲平脱口问道,不等徐艺回答,又问:“徐艺,这单业务前期一直是你在跟踪,这段时间你跟左达的接触比我还多,你估计左达到底欠了多少钱?”
“具体多少我也不知道,听说有好几千万。”
“好几千万?他想靠这五十万下赌场去翻本?”
“不知道。他跟我说,这些天,澳门那边放高利贷的追债追得很紧。这钱没准儿能救他一命。”
张仲平长叹一声,道:“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左达,唉,可惜了。不过,我们用不着管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待会儿我把钱给他,拿了他给法院的拍卖推荐函立马走人。”
徐艺点头道:“哦,对了,听说澳门那边的人已经过来了,就给了他二十四小时。他关机,可能是为了躲他们。”
“你觉得电视台的电话是他打的吗?他要躲债,干吗打那样的电话?”
“这个……我不知道。左达这个人,我不怎么喜欢他,他想干什么,真不好说。”
说话间,徐艺放缓车速,从街边往旁边一拐,慢慢地停在了胜利大厦在建工程楼下的围墙边。徐艺拎着背包先下车,张仲平也下了车,两个人顺着围墙找到了一个门洞,进入施工工地。
这是一栋二十八层的烂尾楼,脚手架因为停工显得有些陈旧,地面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一些建筑材料,木板呀,水泥桶呀什么的。
张仲平扫视四周,又仰头往楼上看。他不禁感慨道:“这就是胜利大厦。只要一拍卖,这楼马上就不姓左了。”说着要从徐艺手里拿过那个旅行包。
徐艺把包往回一缩,道:“等等,姨父,我在想一个问题,左达为什么约您在屋顶上见面?”
张仲平道:“做生意,有时候就是一种心理博弈。这栋楼是他开发的,他大概想在这儿找回一点儿自信心吧。”
徐艺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要不然,我陪你上去?”
张仲平道:“左达可是再三交代,只让我一个人上去。”
徐艺急了,道:“不行,别说这二十八层够您爬的,万一要是有个什么闪失……”
张仲平一笑,道:“光天化日之下,能有什么闪失?”
徐艺犟劲上来了,脖子一梗,道:“我不能让您冒险,您不能一个人上去,不就是拿钱去换他手里的拍卖推荐函吗?我去。”
张仲平再次笑了笑,道:“如果真的有什么危险,我又怎么会让你一个人上去?”
徐艺道:“我没事。您忘了,上大学那会儿,我练过跆拳道。”见张仲平开始有点犹豫,徐艺又道,“要不,再等等,我们再打打他的电话。”
张仲平拨打左达的手机,仍然是关机。
徐艺道:“左达跟您约的不是八点五十吗?快到时间了,还是让我上去吧。”不等张仲平说话,徐艺坚定地说,“姨父,我是不会让你上去的,万一真出个什么事,我怎么跟姨妈交代?”
张仲平心头一热,道:“你呢?万一真出个什么事,我又怎么跟你姨妈交代?不行,还是我去。”
徐艺真急了,急切地说:“姨父,你和姨妈从小把我拉扯大……得了得了,一大早的,用不着这么煽情吧?我上去了?”
张仲平想了想,道:“好吧。拿着,这是我替左达准备的拍卖推荐函和借条,让他在上面签字画押就行了。”他顺势在徐艺胸前擂了两拳,让他注意点儿。
徐艺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快步走进入胜利大厦,拾级而上。
张仲平又把他叫住了,紧走几步来到徐艺身边,让他看看里面有没有手机信号。
徐艺说有。
张仲平说:“行,你上去吧。有什么情况,赶紧跟我打电话,我在车上等你。”
张仲平四下望了望,没有察觉什么异常。他返回汽车里,掏出手机,拨了一个手机号码,手机很快就通了。接电话的正是东方资产管理公司的总经理颜若水。张仲平告诉他,如果不出意外,他要看的东西,上午就能搞定。
没想到颜若水非常敏感,马上问张仲平说的意外是怎么回事?
张仲平连忙说没事没事,说他只是不想把话说得太满罢了。他问颜若水,他们下午开会讨论这事有没有问题。颜若水说:“只要你那里没意外,我这边就没问题。”张仲平说:“好的,我一拿到东西,马上给您电话,下午上会之前一准送到。”
这会儿工夫,徐艺早已爬了好几层楼,就算他年轻体健,也是越往上爬越觉得有点气喘。他想,不让姨父上来是对的,他四十多岁的人了,不爬得腿发软脚抽筋才怪。
终于,就要到顶层了,徐艺停下来,略微平息了一下呼吸,上了顶层。
胜利大厦顶层空空如也。徐艺略感意外,四下找找,不见一个人影。
徐艺忍不住高声喊叫起来:“左总……左老板……左总……”
突然一道闪光吸引了徐艺的注意,那是一块手表。徐艺快步过去,靠近了楼顶的边缘,他拾起手表看看,又探头往下看着。整个城市尽收眼底。突然,地上有一个人影向他靠拢。他吃了一惊,敏捷地一回头,左达已经举起半截废钢筋,就要朝他砸下来。徐艺下意识地捂住脑袋,左达的钢筋停在半空。徐艺惊讶地看着左达,道:“你要干吗?”
左达把钢筋扔掉,道:“干什么?我还要问你呢,我以为你是要债的,差点把你杀了。嗯,怎么是你?我约的可是张仲平,他人呢?”
徐艺告诉左达,张仲平来了,就在下面。他走到楼顶边缘,指着张仲平的车子让左达看。
徐艺没想到的是,他刚把头缩回去,他同学曾真便出现在了胜利大厦跟前。
她骑着一辆山地车,胸前斜挎着一部很专业的照相机。她锁好车,端起相机,拍摄着胜利大厦的全景。
突然,曾真在取景框中看见了远处张仲平的奔驰车。她很快地摁下快门,眼睛离开相机,很奇怪地看着张仲平的车,思考片刻,向张仲平的车子走来。
此时车内的张仲平正把车顶上的天窗打开,伸出头朝胜利大厦楼顶上看着。今天是个好天气,他看到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蓝天白云。
他把车窗关上,打开了车载音响。巧的是电台里正好播着与胜利大厦有关的新闻:胜利大厦停工事件已经持续了半年,据有关人士透露,胜利大厦可能要进入资产拍卖程序,原来的开发商将面临巨大的损失。
张仲平关掉电台。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远处的曾真正朝他这边走了过来,张仲平急忙放倒椅子,一边躲避着曾真,一边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她。
曾真四处拍着照片,径直向张仲平的车靠近。
张仲平心想,要是被她堵在车里问这问那可不太好,便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从车上下来,装作打电话的样子离开自己的车。
曾真见有人从车上钻下来,赶忙扬手打招呼:“喂,师傅……”
张仲平心里暗笑,敢情人家把你当司机了,他不想搭理她,用手示意曾真不要说话,然后假装打着电话:“好好……那不行,行……好好。行,那不行。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好好好,你说你说你先说……”
曾真只好耐着性子等待着张仲平把电话打完。
楼上,徐艺与左达的对话这才刚刚开始。左达仍在追问徐艺,张仲平为什么不上来?
徐艺说:“不就是给你送钱吗?谁上来还不一样?”
左达说:“可我有话想和他说。”
“你有什么话跟我说是一样的。”
“你……”左达不屑地一笑,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张仲平,他是看不起我呀。”
“没有没有,我姨父没这意思,实际上,是我不让他上来的,这二十八楼,实在是太难爬了。”
“你……你坏了我的事。刚才真该一掌把你推下去。”
“左……左老板,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好吧,让我告诉你,凭我对张仲平的了解,他绝对不会站在你现在站的这个位置上。年轻人,我给你的忠告是这样,人在高处,别两边没有依靠。得防着有人从你背后下手。”
“谢谢你的忠告。”徐艺不想和左达费口舌,道:“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我要的东西呢?”
“什么东西?”
“借条和给法院的拍卖推荐函。”徐艺没想到左达会一边耸肩一边摇头,不禁问道:“怎么啦?”
“我压根儿没想到张仲平会当真。”左达说,“为了拿到这幢楼的拍卖推荐函,不下十家拍卖公司找过我,我跟他们开了同样的条件,你们公司是唯一当真的。”
“为什么不能当真?”
“谁知道?也许他们拿不出这笔钱,也许,他们不愿意跟一个早就把家底输得一干二净的赌鬼打交道。”
“说实话,我们也不想跟你这样的赌鬼打交道,不过,人都有落难的时候……”
“打住,这话我不爱听。什么叫落难?搞清楚了,现在可不是他张仲平施舍我,而是你们求我,懂吗?”
“随你怎么说。你有笔吗?没有?看来你是真没想到我们会当真,好在我是有备而来的。”徐艺说着从旅行包里掏出两张纸,还有笔,递给左达,“呶,借条,拍卖推荐函,我都替你准备好了,这是笔,签字画押吧。”
左达接过纸和笔,道:“做事够周全的。是你的主意,还是张仲平的主意?”
“有什么不一样吗?”
“也是。哦,等一等,把包打开,我得看看你包里装的是不是砖头或者废报纸。”
徐艺心想,你左达也太不相信人了,你以为我爬到楼顶上来是为了和你开玩笑?不过,这话他懒得跟左达说,啪的一下把旅行包扔到左达脚跟前,把拉链拉开,把五十万现金哗啦啦倒在左达眼皮底下。
左达蹲下身子,拿起一沓钞票,用大拇指把钞票一头弄弯曲,然后略一松开,让钞票像被洗的扑克牌一样翻卷着,发出一阵轻微悦耳的脆响。然后,他把跟前的百元大钞五沓一堆五沓一堆地一字排开,又一屁股坐在了脏脏的水泥屋顶上,他正要埋头签字,突然停下了,仰望着徐艺,一笑,道:“要不然,咱俩赌一把?”
徐艺一愣,马上说:“得了吧,我没兴趣。”
左达说:“我还没说赌什么呢,你怎么就知道你没兴趣?”
徐艺扛不住突然冒出来的好奇心,盯着左达,问道:“你想赌什么?”
左达并不马上回答他,说:“你坐下来,要嫌地上脏,蹲下来也行。我仰着头跟你说话脖子疼。”
徐艺心存防备和疑惑地看左达一眼,然后蹲了下来,催左达快说。
左达朝他狡黠一笑,道:“听我说,我不想找你借钱了。”
徐艺内心一惊,忙问:“怎么啦?”
左达欣赏够了徐艺的窘态,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我想把这张拍卖推荐函卖给你。”
徐艺怀疑自己听错了,追问道:“卖给我?你跟我们张总是怎么说的?你是不是想变卦呀?”
左达说:“不是变卦,是我突然想起来,找人借钱可不是什么好事,我悔就悔在找人借钱上,再说了,你又不是他妈的银行。”
徐艺说:“这事咱俩没法商量,这钱不是我的,我可做不了主。”
左达一笑,故意激将道:“哦,对了,你只是一个打工伢。”
徐艺觉得自己心头有一股小火苗朝上一蹿,但被他很快压制下去了,反问道:“那又怎么样?”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左达用手指点了点那一堆钞票,眼光紧盯着徐艺的脸,问:“想不想让这些钱变成你自己的?想不想?”
徐艺努力控制着自己,希望自己能做到不动声色,问道:“怎么说?”
左达问:“你带钱包了吗?”
徐艺回答:“带了。”
左达把那张拍卖推荐函挑出来,唰唰地签好字,端详一下,凑到嘴边,吹口气,在徐艺面前抖抖,然后,伸开两只胳膊把面前的五十万现钞往徐艺面前一推,道:“这钱现在还是你老板张仲平的。我……不借了。”
“左老板,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把钱包拿出来,用你自己的钱买你要的这张纸,怎么样?”
“你……你说什么?我……我不明白。”
“你是不明白还是不敢相信?你把钱包打开,看看里面有多少钱,你就用钱包里所有的钱,买我手里的这张纸——你要的拍卖推荐函。明白了吧?你还是不明白?我把拍卖推荐函卖给你,我就有钱了。你呢?就能拿着它到法院拿这栋楼的拍卖业务了。当然,我有个条件,你必须跟我赌一把。”
“怎么赌?”
“石头剪子布。就以你钱包里的钱为赌注。我输了,你带着这五十万,还有这拍卖推荐函走人。”
“要是我输了呢?”
“你一样可以走人,还是带着这五十万和这张拍卖推荐函。”
“你疯了?”
“你别管我疯没疯。你不觉得我开的条件太诱人了吗?这还用想吗?你如果赢了我,等于白白地得到了这五十万,五十万啦。”
“为什么?左老板,你为什么要这样?”
“就因为你那些同行不理睬我,而你们,却还把我当一回事。而你现在,又替张仲平爬了整整二十八层楼,嗯,既然你们……你,这么尊重我,我得给你这个发财的机会。你还不明白?好吧,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一个人要把所有的事情都闹明白了,生活也就没他妈的什么意义了。”
“可是——”
“行了,别婆婆妈妈了。我猜你钱包里的现金不会超过五千块,五千块赌一张纸和五十万,这还需要犹豫吗?你真是个傻子呀?知道吗?天上不是每天都掉馅饼的。”
张仲平边打电话边偷看着曾真,他突然觉得自己曾经在哪儿见过她,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曾真见张仲平的电话实在太长了,撇开他,转身向胜利大厦走去。
张仲平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无奈之下,只好放下电话喊住曾真:“喂?对不起,你刚才是怎么叫我的?你叫我‘师父’?你是我徒弟呀还是孙悟空呀?”
曾真回头等待着张仲平,见他哇啦哇啦地说了一大串,不禁有些好笑,难怪刚才一个破电话打了那么长时间。她没好气地说:“你才孙悟空呢,你们全家都是孙悟空。”
张仲平没想到她还真生气了,连忙说:“你不是孙悟空也用不着这么生气吧?对不起,我的电话可能是打得太长了一点儿,现在,我愿意将功赎罪,回答你的问题。”
“什么问题?对不起,我已经忘了。”
曾真冷言答道,转身要走,张仲平急忙拦住:“别啊,你可千万不能把你的问题忘了,你一定得想起来,不然,我会内疚的,我会遗憾终生的。”
曾真停住了:“内疚?遗憾终生?至于吗?”
张仲平道:“至于,当然至于,像我们这样在这么一个有创意的地方碰上,算什么?算缘分啦。你主动开口求我点事,被我的电话打忘了,我罪过大了,求求你,你还是赶紧把那问题想起来吧,别让我难过了,好吗?”
曾真道:“没什么值得你难过的,刚才我只想问问,这里……没什么特别的吧?”
张仲平环顾四周,道:“据我所知,这儿除了我,还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你怎么看,我就不知道了。我倒是有点儿好奇,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来这儿打酱油?”
没想到这人还挺贫的,曾真可不想陪他贫,干脆说:“是这样,我们接到一个电话,说这里有重大新闻,还要我们开转播车过来,据我们分析,十有八九是个无聊的疯子。”
张仲平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你们分析得有道理,应该是个疯子,这地方连人影都没有一个,哪有什么新闻?”
曾真一笑,忍不住刺激道:“你不是人吗?”
张仲平并不恼,回应一笑,道:“你有点骂人,很显然,我是人。”
“明白了,你就是那个疯子?”
“啊?”
“不是,我是说,你就是那个给我们打电话的人,对不对?”
“美女,请冷静,首先,到目前为止,我都不知道你们是谁,怎么给你们打电话?请问,你的……什么的干活?”
“我是电视台的记者,如果打电话的真是你,如果你有什么事情想和我说,放心,我一定为你保密。”
“我真没给你们打电话。”
“就算你没给我们打电话,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哦,开始穷追不舍了?凭什么?”
“就因为我是记者。”曾真掏出记者证递给张仲平,张仲平接过去,眯着眼睛看着上面笑得阳光灿烂的照片,又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曾真,好像要审查一下她是不是假冒伪劣产品似的。曾真见他那样,一把夺过自己的记者证。
“说吧,如果你真不是那个疯子,来这儿干吗?”
这真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张仲平转着自己的身体,左右望望,最后把目光落在曾真的脸上,说:“看来我不是疯子让你很失望。至于我为什么来这儿……”他坏坏地一笑,道,“你应该知道,人有三急,这地方……,还是比较适合出恭的。这算不算新闻?不算吧?您呀,可以回去交差了。”
曾真厌恶地皱皱眉,不再和他贫嘴,鼻子里哼的一声,失望得想原路返回。
张仲平松了一口气,再次紧张地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他不知道楼上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他朝自己的车子走去,偶一回头,却发现曾真拿着相机回身又向胜利大厦里面走去。
“这个疯子。”张仲平叫苦不迭,转身向曾真跑去,挡在她前面:“你不能进去。”
“你闪开,你不是说人有三急吗?我也到里面出一次恭,碍你的事吗?不碍,所以,请你退避三舍。”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骗了你。这哪儿是出恭的地方呀?”
“知道你在骗我,而且,当你自以为聪明的时候,也就是你露馅的时候。我开始相信这里面有料了,请让开,别影响了我工作。”
“我为我的自以为聪明向你道歉,不过,你真的不能进去,里面……太危险了。”
“有多危险?”
“非常危险。这是栋烂尾楼,对吗?已经停工大半年了。为什么停工?是不是因为偷工减料?难说。万一楼塌了,或者掉砖落瓦的,太不安全了,你没戴安全帽,我也没戴,没有安全帽谁都不能进入建筑工地,这是最起码的常识。再说,里面除了钢筋水泥,没有任何新闻价值,你为什么一定要进去呢?”
“你好像特别不希望我进去,知道吗?这些都让我更加好奇。”
“没听过好奇害死猫啊?你为了工作上的事,没必要冒生命危险吧?”
“生命危险?”
“当然,万一掉砖落瓦的,砸着你的小脑袋……不,我劝你还是别进去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去过伊拉克,战地记者,懂吗?子弹横飞我都没怕过,你说我会怕掉砖掉瓦吗?请你让开。”
“不,除非你写个字据,万一出了什么事,与我无关。”
“本来就与你无关。”
“不,我还是不能让你进去。知道为什么吗?我突然被你的职业精神打动了。真的,你为了工作这么执着,真的让我感动,我决定,我要帮你完成任务。”
“嗯?”
“你不是要找有价值的新闻吗?我知道的总比里面的钢筋水泥多吧?比如胜利大厦,对你来说没什么价值,烂尾楼在你眼里不如被飞机轰炸过的一片废墟来劲,对不对?就算这里是被飞机轰炸过,你也不会对废墟感兴趣,而是对它为什么成为废墟感兴趣,是谁让它成为废墟感兴趣,对吗?我呢,我不仅知道美国人让伊拉克成为废墟,我还知道是谁让胜利大厦成为了烂尾楼。所以,人,最终才是你们新闻记者要跟踪和挖掘的对象,而不是事和物,我说的对吗?”
“有道理。”
“所以啊,任何事,都和背后的人,包括背后的人的故事有关,而你们记者的责任,就是在真实的基础上,满足观众的猎奇心理,而且,最好在事物表面之下,挖掘出人性或人文的内涵,否则,真相没有思考,新闻没有生命,思考没有真相,无法满足升华,那不等于制造了一大堆信息垃圾吗?我说的对吧?所以,我提供的故事,才是你最需要的。”
“快说,你能提供给我什么?虽然你留给我的第一印象不怎么样,没想到你对我们的工作还是有些见地的,你说吧!可有一点,不准忽悠我。”
“我从来不忽悠人,这样吧,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胜利大厦背后的故事,而且,是一个人的故事。”
“不为人知的故事?”
“没错,”张仲平故作神秘地说,“甚至,是不可告人的故事。”
“那你等会儿吧,我得用录音笔记录下来。”
“这个故事很长,我到车上拿瓶水,我们慢慢说。你喝水吗?”张仲平边说边把曾真向奔驰车的方向引去,再次偷偷地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曾真则一边走一边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录音笔,一副准备做记录的架势。
张仲平应付着曾真,心里想的却是胜利大厦楼顶上的事,他不知道徐艺办事办得怎么样了。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徐艺和左达已经赌上了。
两个人同时吆喝着出手,徐艺出的是布,左达出的是剪子。徐艺紧张地看着左达,左达笑着看着徐艺,说:“你太紧张了,可惜,我用五十万只赢了一个钱包。”
徐艺生气地站起身,悻悻地说:“我应该想到你是专业赌徒,我怎么能赢得了你呢?”
左达突然起了高腔,冲徐艺大喊一声,道:“你说什么?专业赌徒?谁是专业赌徒?”见徐艺一脸无辜的样子,语气又软了,道:“唉,本来是想通过这一把把五十万还给张仲平,没想到你这么笨。对了,你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再陪我玩一把。”
徐艺不屑地说:“再赌我就彻底上当了,再见。”徐艺准备离去,突然想起了什么,朝左达一伸手。
“什么?”
“钱包里的照片,还给我。”
那是曾真的照片。
左达这才注意到,翻出来看着,点点头,怪声叹气道:“漂亮,美,难怪,小伙子,你这是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啊。”
“还给我。钱包可以留下,照片还给我。”
“那不行,这可是五十万赢回来的,珍贵。再说了,规矩可是事先定好的,你刚才应该想到先把照片拿出来。现在后悔……晚了,放心,照片我会保管好的。”
“乘人之危是吧?!”
“乘人之危?你没事吧?我用五十万赌你一个钱包,是我乘人之危?你这钱包加起来也不值一万吧?要不,你可以用我的借条做赌注,我奉陪到底。”
“你终于露出你的嘴脸了,你想赢回借条?”
“你看你这孩子,总把人往坏处想,别忘了,这五十万我是不会还的,你都知道借条就是一个台阶,对张仲平没有用,我这是在给你机会,否则,你没有赌注,怎么再赌下去呀?怎么赢回你心上人的照片呀?”
徐艺思考之后,从怀里掏出借条,啪的一声把它拍在左达面前:“行,我就用它赌我的钱包。”
“错了,现在是我的钱包。”
“随便你说,来。听好了,这可是最后一把。”
“最后一把?好,我也就仗义一回,我还用这五十万和你赌,值吧?哎呀,五十万赢一个借条,我怎么就这么仗义呢?”
“你必须用钱包,万一我输了,我还拿什么和你赌?别来这一套。”
左达吧嗒着嘴,发出“啧啧”的声音,道:“赌博为什么老想着要输呢?万一你赢了呢?如果你一把把五十万赢回去,赌注不就有了吗?你放心,只要你下注,我会陪你一直赌下去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五十万朝前推了推,冲徐艺一笑:“来吧?五十万,还是一把机会,一半的概率。”
“我就不信你的运气这么好,来。”
徐艺脖子一梗,望着左达,准备出手。
张仲平从后备箱拿出两瓶水,递给曾真,仍然忍不住贫了一句,说她来到敝车,没什么招待的,只能请她喝水。
曾真也不客气,一把接过,拧开瓶盖,小抿一口,让他快说。
张仲平望着她,抿嘴一笑。眼前的曾真,确实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想到了夏雨。
曾真知道自己在被打量。那种男人的眼神她见多了。她微蹙着双眉,催他快说。
张仲平像是正在做梦被人叫醒了似的,他眨巴着眼睛,说:“啊?说什么呀?哦,我是说,从哪说起呢?”
见曾真又要着急,张仲平扬手制止了她,说:“好吧,就从胜利大厦的主人说起吧?胜利大厦的开发商叫左达,这个……我想你也知道,但你一定不知道左达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可以说,胜利大厦的存在是因为左达,胜利大厦成为城市标志性建筑,是因为左达,但胜利大厦成为一个烂尾楼,还是因为左达,你说这个人算不算是有故事的人?”
“算,”曾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前一段时间各种媒体对胜利大厦宣传得很厉害,可突然变成了烂尾楼,我就知道这里面一定有故事,我听说发生这种突变的原因是因为左达迷上了赌博什么的,哦,对不起,我不该打断你的思路,你接着说。”
“你不会打断我的思路,因为左达的事情我太熟悉了。”
“你认识左达?”
“岂止认识,可以这么说,左达曾经是我的偶像。他出身很苦,苦到可以拍一部三四十集的电视连续剧,绝对苦情戏。他从小没有父母,被一个街头艺人收留为养子,左达就跟着这个养父开始了街头卖艺的生活,可没多久,养父就被车撞死了,左达拿着养父用命换来的赔偿金,开始做小买卖,一步步地靠着自己的努力,很快积累了事业上的第一桶金,他成家立业,有了可爱的儿子,是亲儿子哟。”
曾真觉得张仲平不那么讨厌了,边听边点头。
“左达的故事至少可以给我们两个启示,第一,在咱们中国,从贫民到千万富翁甚至亿万富翁,是完全可能的,要不了多长时间。”张仲平说到这儿有意地停顿了一下,借此看看曾真的反应,见曾真认真地记录着,便喝了一口水,继续说,“第二,在咱们中国,从千万富翁甚至亿万富翁到一贫如洗,更要不了多长时间,也许一夜之间就够了。”
曾真仰起头来,与张仲平对视着,认真地思考着他的话,她完全没有看出来,张仲平只是在东拉西扯地拖延时间。
按道理来讲,徐艺差不多要下楼了。可这会儿,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张仲平内心里不能不着急。
值得庆幸的是,楼上和左达打赌的徐艺,这一把赢了,左达出的是石头,徐艺出的是布。他不禁往上一蹦:“哈哈,你输了。”
他刚要拿走五十万,却被左达一把按住了:“怎么,你的钱包不要了?接着来啊?”
徐艺一笑:“你错了,我不来了,我不会用五十万赌一个钱包的,不值得。”
“包括里面的照片?”
“照片?我再洗一张不就得了?左总,左老板,你以为就你聪明?不,这一回,你上当了。”
“哈哈哈……”左达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是吗?是我自以为聪明,还是你自以为聪明?你想过没有,你的钱包在我身上,万一我死了,你怎么解释?”
“你……什么意思?”
“张仲平一定不想让很多人知道我们之间的交易吧?要债的马上要来,我是一定会和他们拼命的,万一我们同归于尽了,你的钱包可就给张仲平惹祸了。你没想到这一点吗?”
“这个……”
“所以,你必须和我赌下去。”
徐艺紧张地思考着,他不得不承认,左达说得有道理。他还真是不得不陪他玩下去。
左达反过来安慰他:“小伙子,你太紧张了,赌博嘛,玩玩而已。这样吧,我不乘人之危,这钱包,作价一万,我用一万和你赌,你有五十次的机会把钱包赢回去,怎么样?我这不算欺负你吧?”
徐艺别无选择。五十比一,他不相信他的运气会那么差。他咬咬牙,从五十万里拿出一万,放在地上,直瞪着左达,道:“这可是你说的,来吧。”
双方同时出手。徐艺输了。
左达一手拿着一万,一手拿着钱包,对着徐艺直摇头:“你还是太紧张了,跟我第一次下赌场一下。你得放松一点儿,别老想着钱包的事。”
徐艺又拿出一万放在地上,不服气地说:“我没紧张,我还有四十九次赢你的机会,来。”
左达并不急于出手,笑着摇摇头,双手分别拿着一万和钱包看着徐艺,道:“现在,我的赌注加码了,两万,你还赌吗?你可要想清楚哦?”
徐艺思考一下,只好又掏出一万放在地上:“你也要想清楚,只要你输一次,你就没有本钱赌了。”
左达笑得更灿烂了:“没错,可我是赌徒,我坚信我会赢,来。”
两个人出手,徐艺又输了。
左达拿过徐艺面前的二万放在自己面前,盯着徐艺说:“你看,我的赌注变四万了,刺激吧?这么赌下去,你的机会可越来越少了。”
“少来。”徐艺恶狠狠地拿起四万拍在地上,紧张地看着左达:“来。”
左达叹口气:“小伙子,从你身上,我看到了我的过去。”
徐艺针锋相对地说:“我可不想从你身上看到我的未来。”
“哈哈,说得好,可你的未来比我还可怕,因为我愿赌服输,你不是。”
“少废话,接着来。”
“放心,我会奉陪到底。”
两个人继续赌了起来。
楼上楼下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张仲平太会煽情了,居然把曾真说得双眼噙满泪花。不过,他说的倒也是真话,家庭破裂,妻离子散,左达被赌博害惨了。
曾真叹了一口气,道:“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别的办法?徐艺送到楼上的五十万能救他一命吗?张仲平自己都不知道,而且,这事他可不想跟曾真说。
张仲平也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胜利大厦一旦落成,一定成为城市标志性建筑,左达的名字将被这座城市永远记住,而现在,对他来说,情况真的很糟糕,胜利大厦已经成了一个烂尾楼,左达负债累累,东躲西藏,连正常人的生活都过不上。唉,就算人生莫测、世事无常,这也是让人难以接受的吧?你说呢?”
“可他到底是怎么染上赌瘾的?你们男人内心里是不是都藏着一个赌神呀?”
“这个……这个,”张仲平一笑,忍不住跟曾真开玩笑,说,“你要想知道男人内心里是不是都藏着一个赌神,你就得亲自走进男人的内心,你准备从哪个男人开始呢?你觉得我怎么样?”
曾真嘴一嘟,脸居然红了。这完全出乎张仲平的意料,觉得初次见面不该开那么过分的玩笑,与此同时,他倒是增加了对曾真的好感,毕竟,现在还会脸红的女孩子可是不多了。
曾真说:“我听说澳门赌场派人到处找他,而且胜利大厦就要进行拍卖了。哦,对了,拍卖对左达来说是一个机会吗?”
“拍卖成交款会拿来替左达还债,他还有没有机会翻身……还真不好说,理论上来说,还有,因为……刚才我不是说了吗?在当下的中国,确实有人正在一夜暴富,可实际上……”张仲平摇摇头,不再往下说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赌和毒品一样,是可以彻底摧毁一个人的,作为一个商人,他确实对左达的过去产生过敬佩,可现在,他不得不为左达染上赌博感到惋惜,深深的惋惜。
突然,张仲平拉着曾真蹲在地上。
曾真说:“干什么?”
张仲平示意曾真别说话。她顺着他的眼光望去,看见两个人正穿过门洞朝胜利大厦走去。张仲平悄悄地把车后座的门拉开,轻轻地把曾真往车里推。
曾真问:“怎么了?”
张仲平道:“那两个人很可疑。”
那两个男人都是一身黑色西装,一边打电话一边向胜利大厦靠近。
张仲平按着曾真的头躲避着。
曾真执拗地摆动着头问:“怎么,这两个人你认识?你干吗要躲他们?”
张仲平说:“我不认识他们,我想,他们应该是从澳门过来找左达要债的。”
“真的?太好了,我去看看。”
张仲平一把拉住曾真:“你疯了,你去找他们干吗?”
“我去采访他们呀,这多有价值啊?”
“你……我告诉你,如果他们真是来要债的,你过去会很危险。你不要命了?”
“我又没欠他们钱,他们难道会杀了我?”
“那倒不会,要债的要的是钱,不是命。可是,你何必沾上这种事情呢?”
“我可告诉你,当记者的不怕麻烦,相反,还就怕没有麻烦。放开我,我得去采访他们。”
“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哦,你担心我?简单,你陪我去呀!”
“我陪你去?别逗了,我们谁都不能去。好好好,你别犟,等我先打个电话。”
张仲平拨打的是左达的电话。他心存侥幸,希望这会儿他的电话能够接通。他失望了,左达的电话仍然接不通。
张仲平双手按着曾真的双肩,严肃地对她说:“听着,情况紧急,现在真的很危险,你在车里等我,把车门锁上,我要去看看情况。”
“不,我和你一起去。”
“你不能去。”
“你都不怕,我更不怕。”
“你听我说,如果这两个人真是要债的,说明左达就在楼上,左达是个要面子的人,一定不希望这事被别人知道,尤其是记者,你去,只会害了他,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刚才是给左达打电话?你想给他通风报信?还有什么办法能够通知到他?”
这倒提醒了张仲平,他让曾真等等,拨通了徐艺的电话。徐艺的电话响起,但他充耳不闻,沮丧地看着微笑的左达。左达面前的钱多起来了,而徐艺面前的面钱已经不多了。
左达面带微笑地望着徐艺,调侃道:“知道你为什么又输了吗?因为你太想赢了,而你出手又太慢了。如果我是你,就放弃。今天你是不会赢我的,你的照片给我带来了好运。”
徐艺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少废话,你不是说奉陪到底吗?”
“当然,可我已经有十六万了,再输一把,你的赌注就不够了。”左达见徐艺的手机响个不停,又说,“应该是张仲平。我看……你还是带着你这些钱下去吧!别最后只剩下拍卖推荐函。说好了,我是不会让你用拍卖推荐函做赌注的,因为那是我决定送给张仲平的,你没权利用它做赌注。”
“你不用和我来心理战术,我懂这个,我不会走的,我要看着你输得身无分文。”
这话一字一句地进到左达的耳朵里,进到他的心里,他慢慢收起笑容,把所有赌注推到徐艺面前。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们得来个了断。这样,我们来最后一把,输赢看天命,行吗?”
徐艺并没有马上回答左达,而是紧紧地盯着左达,足足有半分钟之久。
半分钟,漫长得好像一个世纪。
徐艺决绝地说出了那个字:“行。”
左达似乎有些不相信,追着道:“这可是你自己选择的,要是你输了,可得认。”
“我不会输的,因为这次我要出石头,你,一定会出剪子。记住,我会出石头。”
左达并不答话,和徐艺一起大叫着:“石头、剪子、布”
徐艺出的是石头,左达仍然出的是剪子,左达输了。左达和徐艺同时笑起来,徐艺最后还是被左达的笑惊呆了。左达笑着站起来张开双臂看着天空,又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徐艺。
“你信命吗?”不等徐艺回答,左达接着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信。看来,我不能和要债的拼命,不是他们的错,这就是我的命,我是命中注定要输的,和任何人没关系。刚才这最后一把,让我知道我活着是没指望了,只有死亡能彻底让我戒赌,让我解脱。”
“左总,你说什么?”
“别插嘴,让我把话说完,徐艺,听我一句临别赠言,永远不要沾上赌博,否则,你早晚和我一样,从人生的最高处瞬间跌到地上,永远起不来。是的,永远。不过,我要谢谢你,小兄弟,是你让我明白我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刚才……我似乎有些留恋这个世界,但你给了我最后的勇气,你可以走了。”
“左老板……你听我说……”
左达边笑边摇头:“没时间了,离开这是非之地,你转告张仲平,如果有来世,我会和他成为最好的朋友,现在,在我跳楼之前,你,快滚。”
“左总,你不能这样,你这不是害我们吗?……再说……”
“哈哈,放心,我会给你留点时间。”
“不是……,左总,你听我说。”
“滚啊,再不走,老子的血会让你一辈子洗不干净,滚。”
徐艺抱着那个装满钞票的旅行包转身朝楼梯口跑去。看到徐艺在楼梯口消失,左达转过身来,笑着靠近楼边,伸开双手,似乎想再感受一下临死前最后的空气。他听到徐艺的手机一直在响着。
张仲平真有点着急了,他不明白徐艺为什么不接电话,他边打电话边向胜利大厦走去。曾真哪里会肯待在车里?张仲平前脚刚走,她便从车上跳下来,在后面紧紧跟着。
张仲平不得不停下来,他急切地说:“我告诉你,左达就在楼上,刚才进去的那两个人一定是要债的。还有,我外甥徐艺是你的同学吧?他也在上面,打电话他不接,真不知道上面出什么事了。”
“徐艺?你说徐艺在上面?”
“对,我回头和你解释,你最好待在这儿别动,当然,我觉得你可以选择报警,这里的事情已经够复杂了。”张仲平转身离去。
曾真惊呆了,看着张仲平的背影,有点不知所措。
“怎么会这样?我怎么办啊?你真的要我报警吗?”
张仲平答声“随便”,人已冲进胜利大厦。
此时此刻,徐艺正飞快下楼。他突然放慢了脚步,因为他听见楼下有人上来,他熟悉张仲平的脚步声,那不是他。而且,很显然,那也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他急忙躲进一个房间,并偷偷地把手机调成震动。
幸亏徐艺闪得快,那两个黑衣人从楼梯上上来,并没有发现他,继续上楼。徐艺从房间探出头来,看着两个人黑衣人上楼的背影,刚要离开,突然看着怀里的五十万。他的脚步停了下来,思考片刻,回头看着身后的房间,把五十万放在一堆沙子里面藏好。就在这时,手机信息响起,徐艺掏出手机看着。原来是张仲平给他发来了信息,告诉他有人上来了,让他注意安全,赶紧下来。
这条信息让徐艺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把沙子里面的五十万拿了出来,飞快离去。他的脚步声惊动了刚刚往楼上爬的两个黑衣人,他们对视一下,以为是左达,反身向楼下追去。徐艺边跑边边给张仲平打电话,让他把车子发动好,说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张仲平急了,忙问怎么回事。徐艺边跑边告诉他,说钱和拍卖推荐函他都拿下来了,我们得离开这是非之地,左达要跳楼自杀。
徐艺说完就把手机给挂了,他估计自己也就把楼上的两个家伙甩下了一两层楼的距离,他可不想跟他们遭遇、纠缠。
他们才不会跟他纠缠哩,一听声音不是左达,又转身朝楼顶上奔去。
下楼比上楼快多了,也就几分钟的工夫,徐艺已经冲到了大楼的裙楼上,却见张仲平在往上爬。
张仲平见到徐艺劈头就问:“怎么回事?要债的已经上去了,左达没钱怎么办?你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徐艺拉着张仲平往下跑,气喘吁吁地说:“回去我再和你解释,好像有人在追我。”
张仲平挣脱徐艺,停下来追问道:“左达为什么要自杀?你为什么不拦着他?这钱又是怎么回事?你快说。”
徐艺说:“我跟左达赌了一把,这钱是我赢回来的,你相信我,我这可是为了公司的利益,姨父,五十万啊。”
张仲平突然发起火来:“徐艺,你……你浑蛋……钱和命哪个更重要?”
徐艺委屈地说:“可是……可是……是左达逼着我赌的。”
“你……你真是浑蛋至极,快把钱给我,现在上去,或许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
“给我!”
张仲平夺过旅行包,推开徐艺,转身就要上楼。
正在这时,曾真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她看了徐艺一眼,对张仲平说:“我已经报警了。”又转向徐艺,问:“这是怎么回事?”
徐艺刚要回答,只见一个黑影从窗口外一闪,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扑向窗口,朝外一看,左达已结结实实地趴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