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是一个无眠之夜,吴楚东满脑子是钱小鹏给自己和薛冬梅送钱的情形,一点睡意都没有。这个狗日的钱小鹏,你送什么钱啰,这不是害人吗?
钱小鹏当初的想法,也许是给薛冬梅和钱小鹤两个女人送钱,谁知那天钱家大姐钱小鸥跟丈夫黎进步演家庭武戏,快出人命,钱小鹤临时离去劝架,钱小鹏本该送钱小鹤的钱便送到了吴楚东手里。吴楚东当然不会收,还把钱小鹏骂了回去。现在想倒也不是坏事,要是钱小鹤收了肯定会遭殃。像薛冬梅收了钱,夫妻两人都会牵涉进去。官员拿钱出事,是官员自己的事,不会把账算到官妻身上;官妻拿钱出事,那是代夫受贿,两人属同案犯,必然同归于尽。一旦杨世杰夫妇都进了牢房,这个家庭就彻底完了。
熬到下半夜,吴楚东依然一点睡意也没有。窗外月白如水,不时有猫叫声自远处传来,也不知还是不是那只白猫。白猫只与吴楚东遭遇过两次,一次是他醒着,一次在他梦中,之后再也没出现过。吴楚东有几分惆怅。在这寂寞难耐的夤夜,有只猫光顾光顾,也可消解些许孤独。
大约到了五更天,吴楚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睡得很浅,一道柔柔的阳光就把他挠醒来。吴楚东睁开双眼,瞧着铁条把守的窗户,还有从铁条外伸进来的阳光。铁条限制得住人,却限制不住阳光,阳光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吴楚东掰掰手指头,自己已在这间屋子里待了近两周。两会正一天天迫近,在这个权力面临再分配的关键时刻,外面的世界一定非常热闹吧?吴楚东嘴角撇了撇,他想起了刘天龙、龙志坚,在这些人心里,思想斗争是假的,观念斗争也是假的,路线斗争还是假的,只有权力斗争永远是真的。为了赢得权力,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但权力是一根绳子,一旦被这根绳子牵住鼻子,你就只能跟着它走,挣不脱也不愿挣脱它。
一种莫名的寒意袭上吴楚东心头,他合上双眼,尽量不去想官场的是是非非。
一整天,吕开基都没露面。吴楚东意识到,他该动真格的了。果然到了夜里,吴楚东正要上床睡觉,涂守军出现在门口,说:“这间屋子太冷清,给吴总换个地方吧。”把吴楚东推出门,去了隔壁屋子。
屋子里空空荡荡,只一桌两凳。吕开基就坐在桌子后面,旁边还站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壮汉。见他进来,吕开基喝道:“吴楚东你老实交代,你在华都大厦拿了钱小鹏多少钱?”吴楚东装痴道:“华都大厦,什么华都大厦?”吕开基一拍桌子,提高嗓门道:“钱小鹏已交代得清清楚楚,你还抵赖什么?”
吴楚东问了一句:“你说我在华都大厦拿过钱小鹏的钱,我真的想不起来了。请问是在华都大厦什么地方?”吕开基没直说在什么地方,只盯着吴楚东眼睛道:“在包厢吃完饭后,你们还到一个地方去过吧?莫非你记性这么差,忘得干干净净?”
听吕开基话里意思,他们是吃完饭后,到另外一个地方完成的行贿受贿。吕开基怎么知道他们还到过另一个地方呢?薛冬梅一个妇女,何曾被吕开基这种人又吓又骗过?很可能经不起敲打,记错了拿钱的地点。吴楚东隐约意识到,这里面存在着一个逻辑错位问题,要想逃过这一劫,只能在吕开基他们的逻辑错位上做做文章。也就是说无论如何得挺住,决不能屈打成招。吴楚东语气坚定,一字一句道:“钱小鹏没送我钱,我也没拿他钱,想抵赖也没什么可抵赖的。”
“你是见我对你太客气,不当回事吧?”吕开基抬高眼皮,看看涂守军。涂守军伸手按一下墙上开关,顿时四个墙角同时亮起四盏大灯,齐刷刷射向吴楚东,像要给他照证件照似的。吴楚东不自觉地闭紧双眼,以手遮额,企图挡住直逼而至的灯光。可灯光实在太强烈太刺激,又岂是手掌能挡得住的?
看着吴楚东的狼狈相,吕开基得意地笑了笑,又说道:“初春时节,寒意未去,给你加加温,不会有意见吧?让大灯照照,把你的那些黑心事照出来。”吴楚东真想朝吕开基唾一口过去,可还是极力忍住,只道:“我为官二十年,心底无私,心头明亮,做的都是光明正大的事。”吕开基冷笑道:“说得这么好听,为啥还要收钱小鹏的钱?”吴楚东说:“我没收钱小鹏的钱,你先入为主,硬说我收了他钱,我拿你没法。”
这个回合,吕开基一无所获,扔下吴楚东,退了出去。大灯继续开着,估计电费用不着吕开基支付。吴楚东低垂着头,尽量不让强光直接伤着脸部。汗珠从额头鬓角渗出来,晶莹透亮。不得不以手为扇,在头上扇了扇,又解开衣扣,敞敞领口。这是吴蜀南送的大衣,正是这件大衣,让吴楚东熬过十多个日夜的春寒。
接下来,吕开基让人轮番审问吴楚东,换到第四轮人时,吴楚东有些吃不消了,意识也变得模糊。他抿住嘴巴,不出一声,一边低下头去,闭目养神。有时还真能睡过去,任凭那些人怎么猛拍桌子,大声吼叫,都没能把他惊醒。连吴楚东自己都觉得奇怪,平时躺在舒服的床上,失起眠来,想尽法子都没法睡着,这些日子面对超强灯光的刺激和审讯人的折腾,竟不时能偷睡片刻,恢复体力,实在不可思议。
吕开基进来,见吴楚东仍然死不承认收过钱小鹏的钱,改变策略,转而问道:“我再问你,那天在华都大厦,薛冬梅收过钱小鹏多少钱?”
这倒让吴楚东颇犯踌躇。薛冬梅估计没这么坚强,只怕早把拿钱的事供了出去。若薛冬梅本人都已承认,你还替她死扛着,岂不自找苦吃吗?
不过这事牵涉到杨世杰一辈子的前途和命运,吴楚东不敢随便乱说。也许吕开基也觉得钱小鹏与薛冬梅两人的话有出入,形成不了证据链,才特别需要自己的口供,以便理出钱小鹏送钱的逻辑事实,办成铁案。道理很简单,你与钱小鹏、薛冬梅三人在一起,薛冬梅收了钱小鹏的钱,就可佐证你也收了钱小鹏的钱,你承认收了钱小鹏的钱,又可反过来佐证薛冬梅也收了钱小鹏的钱。
想到这里,吴楚东心里面忽然有了主意,说:“你把我折磨成这样,我一脑袋的糨糊,什么都想不起来,你要我说啥?”
听吴楚东口风有所松动,吕开基说:“这还差不多。”按下墙上开关,熄掉四盏大灯。吴楚东感觉舒服多了,换了配合的口气道:“我隐约记得,钱小鹏是在华都大厦请过客,我也到了场,但他还请了谁,我确实已毫无印象。”
吕开基觉得吴楚东已经上路,得意地笑笑,又开导道:“除了你,还有薛冬梅和钱小鹤,薛冬梅还是通过钱小鹤请去的。当时你在外面开会,钱小鹤打电话把你叫了去。不过饭吃到一半的样子,钱小鹤先走了,说是姐姐和姐夫在家打架,要去劝架。”
看来吕开基他们还确实掌握了一定的情况。吴楚东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说:“我也想不起是哪年哪月的事了,都已过去那么久,要我一下子怎么想得起来?”吕开基又提醒道:“本来钱小鹏想在分手时,分别把钱交给薛冬梅和钱小鹤,谁知钱小鹤中途离去,杨世杰秘书小傅又有份材料,急于托薛冬梅转交给杨世杰,钱小鹏就到华都大厦一楼茶室要了个包间,请你和薛冬梅一起去喝茶,一边等候傅秘书。谁知傅秘书路上堵车,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没到,钱小鹏有事要走,就改变主意,在包间里把钱给了薛冬梅和你。”
吴楚东一听就明白,还真是薛冬梅禁不住威逼利诱,说了收钱的事。好在吕开基所说与事实有出入,钱小鹏给钱的具体地点并不在茶室,就在吃饭的餐厅。吴楚东和钱小鹏也没到一楼去过,吃完饭就与薛冬梅分手,直接下了地下车库。还在电梯里碰见凤梧政府办主任侯文志和副主任肖立军,到地下车库后,吴楚东还上了他们的车。是薛冬梅混淆记忆,把钱小鹏说过的话当成了事实。吃饭时钱小鹏确实说过,要请薛冬梅去一楼茶室喝茶,后来傅秘书要来华都大厦送材料,薛冬梅得早点带回去交杨世杰审阅,才取消了喝茶的打算。
薛冬梅把收受钱小鹏钱的事招供出来,杨世杰的麻烦可就大了。也是天无绝人之路,薛冬梅记混了收钱地点,细节上有出入,也许还有挽回余地。看来不能操之过急,得冷静下来,好好琢磨琢磨,考虑考虑。琢磨透了,考虑成熟了,不愁找不到绝处逢生的机会。吴楚东望望吕开基,用诚恳的口气说道:“既然你什么都已知道,我再隐瞒也是隐瞒不住的。不过事关多人的前途命运,你得让我慢慢回忆回忆,回忆清楚了再说,记不准甚至不存在的事乱说一气,害人害己,总不太好吧?”
见吴楚东有这个态度,吕开基暗自高兴,说:“那行呀,咱们的谈话暂告一个段落,今晚你好好睡一觉,睡清醒了,明天咱们再继续来。”让涂守军将吴楚东带回原来的房间。
也许是熬了几个夜晚,一直没怎么休息,这一觉吴楚东睡得真沉,天亮才醒来。窗外山影如画,鸟鸣似语,让人为之振奋。吴楚东仰躺着,动起心思来。必须推翻钱小鹏送钱的事实。怎么推翻呢?无疑得拿出证据,证明钱小鹏不可能在华都大厦一楼茶室送钱。那么证据怎么获取?吴楚东想起吴蜀南,他是律师,把思路透露给他,他有办法将证据搜集到手。
由吴蜀南,吴楚东又想起他送自己的呢料大衣。吴蜀南送这大衣干啥呢?仅仅是送给你御寒吗?好像不完全是。吴楚东翻身起床,拿过床边的大衣,仔细摸索一遍,什么也没摸出来。也许这本来就是普通大衣,是你神经过敏,以为有什么名堂。
在床上发了一阵呆,吴楚东还不甘心,又把大衣翻过来,重新检查一遍。还是一无所获。吴楚东很是泄气,将大衣扔一旁,去屋角“放水”,放完回到床边,抓起大衣,穿到身上,开始去扣衣扣。平时他只扣下面几个,这天早上也许感觉有些冷,干脆把领下那个扣子也给扣上了。
正是这一扣,吴楚东感觉领扣有些异样,似乎比其他几颗稍大,质地也略有不同。顾不得寒冷,吴楚东几下脱去大衣,将领扣凑到鼻子下仔细查看,竟然发现一个不显眼的小孔。再看背面,还有个小小按钮,用指尖轻轻一按,扣面的小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
这不是一台微型摄像机吗?吴楚东终于明白了吴蜀南送大衣的真正意图。
吴楚东就有了主意。他要用这台微型摄像机,记录下自己遭受拘禁和虐待的镜头,日后以此为武器,杀吕开基一个回马枪,以确保自己从这里走出去后,不会再被弄进来。这么个鬼地方,待一次足够了,再被弄进来,一定会疯掉的。
当吴楚东又一次被吕开基他们带进隔壁审讯室时,顺手将大衣搭到窗台上,整个房间于是完全进入领扣摄像机的视野。
桌子后的吕开基笑了笑,以为吴楚东受不了大灯炙烤,才先脱去大衣。
不过开始吕开基并没让开大灯,态度也比较亲和,说:“看吴主任气色,昨晚肯定睡得很好。睡得好,头脑就清醒,钱小鹏送了你和薛冬梅多少钱,总该想得起来了吧?”吴楚东说:“谢谢你的美意!被你们折磨了几天,眼皮都不让眨一下,沾了床还能睡不好?”吕开基说:“谁说不让你眨眼?好几次你都旁若无人,打起盹来,鼾声好优美好动听的。闲话少说,言归正传,还是回答我的问题吧。”
“什么问题?”吴楚东故意问道。吕开基不高兴了,说:“你不会这么健忘吧?刚问过就不记得啦!你和薛冬梅到底收了钱小鹏多少钱?”吴楚东说:“刚才你根本没问过这个问题。”吕开基说:“怎么没问过这个问题?我说你睡得好,头脑就清醒,你和薛冬梅收了钱小鹏的钱,该想得起来了。”吴楚东说:“你是问钱小鹏送了你和薛冬梅多少钱,并没问你和薛冬梅收了钱小鹏多少钱。”
这不是一回事吗?吕开基意识到被吴楚东愚弄了,喝道:“你敢耍我?给我开灯!”
屋里顿时大亮。吴楚东闭上双眼,陷入一片混沌之中。吕开基骂道:“吴楚东你听着,谁的忍耐都是有限的,我已忍耐了两个多星期,你最好放聪明点!”吴楚东说:“我不放聪明又怎么的?你想把我弄死?我又没犯死罪,就是犯了死罪,也轮不着你们来了结我。”吕开基说:“你有种,你就死扛,看你扛得多久。”吴楚东说:“我不扛,我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免得你拿了人家好处,回去交不了差。”吕开基说:“你胡说八道!我拿谁好处?我在维护党纪国法。”
吴楚东冷笑一声,说:“说得真漂亮,维护党纪国法。我问你,我违反了哪条党纪,触犯了哪条国法?”吕开基说:“你不仅在儒凤大道工程中收受承包人好处,还与杨世杰老婆一起收受钱小鹏的贿赂,还不违反党纪?还不触犯国法?”吴楚东说:“证据呢,证据在哪?”吕开基说:“你别急,证据早到了我手上。”
吴楚东哈哈大笑,笑得从凳上弹将起来。笑够后,才说道:“好一个证据早到了你们手上!你证据在手,还火急火燎,要从我嘴里掏东西吗?你的行为明确告诉我,你根本就没证据。无凭无据抓人,你这才是违法。我知道你的目的,让我承认拿钱小鹏的钱,以确证薛冬梅也拿了钱小鹏的钱。你休想!关我屁事!我告诉你,我只要从这里走出去,就告你非法拘禁无罪公民。”
本是自己审吴楚东,想不到这下倒过来,变成吴楚东审自己了。吕开基气不打一处来,一拍桌子,大喝道:“给我上!”话音才落,从门外冲进两个彪形大汉,上前按住吴楚东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吴楚东双手护住脑袋趴到地上,很快不动弹了。吕开基怕出人命,制止住两个打手,过来试吴楚东鼻息,看还有气没有。吴楚东抬了抬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放心,我死不了。我干吗要死呢?我又没犯死罪。不仅没犯死罪,连活罪也没犯过。无罪之人,你竟采取这么恶劣的手段,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话还真触着了吕开基的心病。他原以为吴楚东修过儒凤大道,管过那么多工程,只要弄进来,总会审出点什么,何况薛冬梅已招供收了钱小鹏的钱,吴楚东想赖也没法赖。岂知这家伙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么不好对付。
吕开基意识到做得过头了点,不该一时失控,对吴楚东动拳脚。他没把柄在你手上,做不成铁案,最后只能放掉他,若他出去后反咬一口,不要你吃不了兜着走吗?
“你有罪没罪,自己比谁都清楚。要怪只怪你把我激怒,才动了手脚。”吕开基扶着吴楚东,想让他坐起来。吴楚东不领他的情,依然趴着,说:“不能证明我有罪,就放我出去。”
吕开基只得改变策略,道:“你没收过钱小鹏的钱,我也不逼你,说出薛冬梅收了钱小鹏多少钱也行,马上放你走。”吴楚东道:“真的?”吕开基道:“当然是真的,我没心情也没时间跟你开玩笑。”吴楚东说:“看来不告诉你,我实在没法交差。”
吕开基满怀希望,望着吴楚东道:“你开句口,要不了你多大气力。人家都早交代了,你硬顶住不说,还要受皮肉之苦,又何必呢?”吴楚东道:“不说不行啰?”吕开基道:“不说当然不行。”吴楚东道:“说了就没事了?”吕开基道:“说了就没事。”
吴楚东笑了笑,坐起来,不紧不慢道:“那我实话告诉你,薛冬梅收了钱小鹏一个亿。”
吕开基先是一愣,像不明白一个亿属于什么概念似的。接着眼睛一瞪,跳将起来,对着吴楚东鼻子一拳挥过去。吴楚东的头稍稍一偏,躲开了。吕开基身体失去平衡,扑到墙壁上,把扁平的鼻子撞得更扁更平,像贴了只假鼻子在脸上。
一气之下,吕开基又呼出打手,将吴楚东暴打一顿。
解了心头之恨,吕开基扔下地上的吴楚东,扬长而去。涂守军追到门外,问要不要将吴楚东弄回原来房间。吕开基愤然道:“别管他,让他死在审讯室里。”
涂守军只好回到审讯室,看守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吴楚东,不时蹲到地上,看他还活没活着。见吴楚东一息尚存,涂守军又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转起了圈子。转几圈,复又蹲身瞧几眼,瞧过后再起身转圈。
转着转着,涂守军又跑出去,问吕开基要不要将吴楚东拉到医院去,万一死在这个地方,以后说不清楚。吕开基开始还硬气,说:“我又不是他儿子,拉他上什么医院?他想死,跟死条癞皮狗一样,莫非还要我给他哭丧不成?”
话虽这么说,吕开基也担心吴楚东有什么三长两短,踌躇了半晌,又背着手回到了审讯室。
涂守军出去找吕开基时,吴楚东快速起身,关掉大衣上那只微型摄像机的开关。摄像机的任务已然完成,没必要再开着,以免暴露。待吕开基再度出现在门口,吴楚东早已躺回原处,一动不动,俨然死去一般。
吕开基蹲身附到吴楚东耳边,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是活着,还是已死掉了?”吴楚东没动静。吕开基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活还是多活几天,就这么死掉,多么不值!”吴楚东还是没理他。吕开基又道:“你如果没死,还活着呢,你就爬起来,我这就放你回去。反正你在我手上,我也拿你没法。”
吴楚东这才动了动,慢慢坐直身子,道:“别逗我开心,没死在你手里,你是不会放过我的。”吕开基道:“刚才跟你说过,只要道出薛冬梅拿了钱小鹏多少钱,你马上就可走人,回去见你老婆和孩子。我要是你,女儿那么可爱,老婆那么漂亮,绝不会死扛到底,拿自己小命开玩笑。你死了,你女儿就会成为没爹女,你老婆就会改嫁别人。”
“放屁!”吴楚东一用劲,咬破舌头,恨恨地吐了吕开基一脸。
吕开基伸手在脸上抹一把,见全是血,知道自己已彻底败给吴楚东。这家伙咬破舌头,就是想成为哑巴,让你没法从他嘴里掏出任何东西来。
自此,吴楚东再没说过一句成形的话。吕开基招进打手,将吴楚东架出审讯室。车子就在门外,涂守军拿过窗台上的大衣,扔到吴楚东身上,上车打响马达。
吴楚东被弄上车后,吕开基进了副驾驶室,眼望前方,喟然而叹。这小子嘴里的舌头是因为你咬破的,他身上的伤是你让人给打的,你当然有责任为他治舌疗伤。吕开基感觉挺挫败,他还真没碰到过这么难对付的家伙。
入城后,车子直接进了市人民医院。
见吴楚东遍体鳞伤,嘴不能言,医生直接把他推进手术室,清瘀治伤。还要检查舌头,吴楚东摇头晃脑,嘴里咕噜作声,意思是没事,还比画着要医生给他纸笔。医生抽出口袋里的笔,又撕几张处方纸,交给吴楚东。吴楚东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借宝笔一用,稍后奉还。医生点点头,见纸上的字俊丽秀雅,猜想吴楚东不是大学老师,就是国家干部。
做过简单处理,吴楚东被推出手术室,进入514病房,继续接受检查和观察。怎么是514呢?岂不是吴要死吗?吴楚东倒也坦然,已经死过一回,还在乎又一死吗?
这是间三人病房,吴楚东位于中间那张床上,两边病床为吕开基和涂守军所占。市里人民代表大会正在召开,杨世杰因经济问题,已被取消市长参选资格,组织上临时决定由刘天龙参选市长。这么个关键时刻,自然还不能轻易放过吴楚东,吕开基与涂守军于是以病人身份,与吴楚东同室而居,加强对他的监控,日后是放是收,再视情而定。
吴楚东早知吕开基会来这一手,趁夜里上卫生间,在处方纸上写下吴蜀南三字,附上一个手机号。吴蜀南是律师,要应不时之需,特意用乡下亲戚名字登记了一个号码,仅吴楚东少数几人知道,平时并不怎么使用。吴楚东在等待机会,好把微型摄像机转移到吴蜀南手里。
机会说来还真就来了。第二天早饭后不久,门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一伙白大褂进入病房,例行查房。开始吴楚东并不怎么在意,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白大褂们简单问过进门床位上的涂守军,来到中间床位旁,吴楚东一抬头就邂逅了一双亮丽水灵的眼睛。对方也一下子认出吴楚东,尽管他鼻青脸肿,面目全非。她长长的睫毛往上翻了翻,伸手要去摘嘴鼻上面的大口罩,似要跟吴楚东打招呼。吴楚东赶紧眨眼睛,又轻轻摇摇头,还朝两边床上努了努嘴巴。
对方意识到什么,伸到口罩襻上的手又垂下了,顺便伸进胸前口袋,摸出一支体温计,甩几甩,又对着灯光瞧一眼,插到吴楚东腋下,说:“过几分钟我再来拿。”
此人名叫沈柳亭,住院部护士长。年前卢至诚得病住院,吴楚东来医院陪他说话解闷,与沈柳亭相识,相互留了电话号码。后吴楚东再次去医院看望卢至诚,没遇着休班的沈柳亭,直到走出住院部才见她骑着摩托从外面回来。摩托车前面小筐里有本精装书,吴楚东拿出来一瞧,原来是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医生救死扶伤,你怎么喜欢百无一用的哲学?”吴楚东揶揄道,“不过细思起来,医学探究人的肉身,哲学求索人的精神和意志,彼此并不矛盾。”沈柳亭道:“人顶着个臭皮囊,所幸皮囊里还有瓤,那便是精神的存在,才不至于成为行尸走肉。”吴楚东道:“人怎么会是臭皮囊和行尸走肉呢?叔本华是悲观主义者,看来你没少受其影响。”沈柳亭道:“可以这么说。在医院待久了,见多悲剧,想不悲观也难。这也是我喜欢叔本华的原因吧。”
也是知音难觅,两人说着,不觉离开墙根,踏上丹桂飘香的曲径,朝医院后山走去。吴楚东翻弄着手里的书,道:“因为天性悲观,叔本华成为怀疑论大家,关注痛苦,否定意志,觉得人生即虚无。”沈柳亭道:“人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尘归尘,土归土,谁都会落入虚无。有《红楼梦》的《好了歌》为证:‘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金钱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至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后山有座小亭子,夕阳投射过来,透过扶疏的树叶,洒在亭檐上,显得有些虚幻。两人走进亭子,倚栏而立,继续刚才的话题。吴楚东道:“叔本华认为人生虚无,同时又承认人生还是有一定意义的,不完全等同于《好了歌》所唱。毕竟生而为人,总有自己的使命,不能陷入虚无主义,虚度人生。”沈柳亭道:“虚无与虚无主义有何区别?”吴楚东想想道:“人生就如画圆,再怎么用功,也画不出绝对完美的圆,能接近完美就已非常不错。从这个角度说,圆是不真实的,虚无的。可即便如此,还是不能放弃追求,需努力把人生画得尽量完美,或接近完美,赋予虚无人生以价值和意义,超越虚无主义。否则因画不出绝对完美的圆,就唉声叹气,甚至扔掉画笔,躺倒不干,必然陷入虚无主义无疑。”
如今世人走到一起,无论亲友还是同事,聊得最多的无非五子:帽子、票子、房子、车子、妹子,若谁聊哲学,聊人生价值和意义,肯定被当成疯子和呆子。偏偏沈柳亭与众不同,久处医院特殊环境,对人生产生怀疑,试图到哲学里寻找答案,释疑解惑。正好吴楚东也有相同志趣,沈柳亭甚感欣慰,又问道:“那又怎样才能避免陷入虚无主义?”吴楚东道:“别无他法,只能超越现实,赋予人生以价值和意义。”沈柳亭道:“价值和意义有何区别?”吴楚东道:“价值和意义有交叉,自然也有区别。依我浅见,价值看得见摸得着,属于物质层面;意义超乎价值之上,不仅利己,更要利他,属于精神层面。比如《好了歌》里的功名、金钱、娇妻和儿孙,属于看得见的价值,人追求价值并没错。但若止于价值,不赋予一定意义,那就一了百了。比如追求功名,同时拯救了民族,振兴了国家,尽管最后草没荒冢,英名必永恒不朽。比如赚了大钱,不只图个人享受,或留给子孙挥霍,还能造福社会,哪天眼闭了,其美德仍存留人间。再如组建家庭,养育子女,属儒家修齐治平的重要环节,能为社会提供有用之才,自然善莫大焉。”
沈柳亭频频点头,道:“看来仅创造价值还不够,还须实现意义的升华。可叹世人只顾追求价值,忽视意义之存在,弄得人人自危,恐无所归。比如医院,如果忘记治病救人的天职,一味追求经济效益,钱赚得越多,道义滑坡得越厉害,在大众眼里,天使也就跟魔鬼没什么不同了。”吴楚东道:“这说到了问题的症结上。个人、家庭也好,单位、国家也罢,没钱不行,但光有钱危害会更大。所以公职人员只有心里装着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意识,才不会被欲望所左右,自觉追求更高层次的人生意义。否则伸手被捉,必然为人唾弃,万劫不复。”
两人越聊越觉得投缘,直到夕阳西下,才走出亭子,返回原地。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与合适的人聊合适的话题,总令人难以释怀。分手后沈柳亭便盼着再次与吴楚东邂逅神聊。盼来盼去,盼了大半年,终于盼来这一天,想不到吴楚东竟以这副尊容出现在面前,沈柳亭吃惊不小。见吴楚东摇头眨眼努嘴巴,知道他碰到了麻烦,且这麻烦肯定跟两边床位的人有关,于是留了一手。其实早上接班查阅病房日志时,沈柳亭就发现514病房有些不同寻常,三个病人有两个没病情记录,好像他俩不是来住院,是来住宾馆似的。问交班护士,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是上面打招呼收下的特殊病人。
出去后,沈柳亭想了解一下吴楚东近况,又不知找谁了解好。凭感觉,沈柳亭知道吴楚东遇到了麻烦,且麻烦还不小,正需要她帮助。沈柳亭决定帮吴楚东一把,也不知出于什么动机。也许什么动机都没有,就是想帮帮他。
不一会儿,沈柳亭又来到514房间。依然身着白大褂,面戴大口罩,不熟悉的人看不出是刚才来过一回的护士长。她径直走到吴楚东床前,一副职业口气道:“把体温表给我。”
吴楚东抽出腋下的体温表,递给沈柳亭。除体温表,还有一样扁圆形的小东西,也到了沈柳亭手上。沈柳亭不动声色地握紧掌心,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体温表认真瞧瞧,嘴上说:“体温有些偏高,还得继续吊水,以免伤口感染,惹出别的麻烦。”
回到护士长办公室,沈柳亭关上门,展开掌心,原来是粒扣子,包在一张处方纸里。处方纸上写着吴蜀南三个字,旁边附着一个手机号码。沈柳亭明白吴楚东用意,联系了吴蜀南,约定好见面时间和地点。
还没下班,吴蜀南就开着车子,来到医院大门对面的树荫下。十二点过五分的样子,沈柳亭出现在医院门口。吴蜀南鸣了鸣喇叭,沈柳亭会意,微微扬一扬手,穿过地下通道,上车把微型摄像机交给吴蜀南。
谢过沈柳亭,吴蜀南问道:“我哥没被整残吧?”沈柳亭笑道:“昨天你哥进院时我不当班,据病房日志记录,伤得还真不轻。不过都是些皮肉伤,残不了的。”
吴蜀南这才稍稍放心,说:“肯定是职业打手所为,让人吃尽苦头,又不至于伤筋动骨,留下后遗症。后遗症就是把柄,这些人心里发虚,怕人家反攻倒算。”沈柳亭说:“还有这样的职业打手?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吴蜀南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到我们律师事务所待几天,肯定会大开眼界。”
本想问问咋回事,这些人干吗这么下得了手,话到嘴边,沈柳亭又忍住了。不用说,肯定是个错综复杂的阴谋,吴蜀南恐怕一时也说不清楚。已完成任务,也该走了,沈柳亭伸手去拉车门,准备下车,吴蜀南忽道:“有办法让我与哥单独接触一下吗?”沈柳亭想想道:“医院北边有个不大的停车坪,明天上午十点左右,我在那里等你。”
隔日吴蜀南将车开进坪里,刚停稳熄火,白帽白褂的沈柳亭就出现在车旁,手上还提着一个塑料袋。吴蜀南推开车门,沈柳亭一头钻进去,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套大夫服。吴蜀南脱去外套,穿上白大褂,戴好白帽和大口罩,随沈柳亭下车,穿过停车坪,步入住院部。
来到外科手术室外面,沈柳亭推开门,让吴蜀南进,然后转身带上护士,拖着推车,进入514病室,以处理伤口感染为由,把吴楚东扶到推车上,拉出门外,往手术室推去。吕开基和涂守军紧跟其后,要往手术室里挤,沈柳亭拦住两位,说:“手术室属无菌区,闲人不得带菌入内,污染室内环境。”
吕开基和涂守军只得立住脚跟,眼睁睁看着躺在推车上的吴楚东隐入手术室门里。随后两扇门页轻轻合上,挡住了两人狐疑的目光。
吴楚东没上手术台,从手术车上下来后,进入旁边的医生休息室。吴蜀南已等在那里,将吴楚东一番打量,说:“哥你没事吧?”话没说完,已是泪眼汪汪。兄弟如手足,手足相连,手若被残,痛必及足。
吴楚东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拍拍吴蜀南肩膀,笑笑道:“没事没事,你别担心。沈护士长应该已告诉你,一点皮肉之伤,要不了命的。他们也不想要我的命,只想要我的口供。”
不要你的命,差点要了老父的命。吴蜀南心里这么想,却没提父亲,只道:“哥没事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吴楚东说:“我不只是想留住我这座青山,还想让杨世杰能跨过这个坎。除去我跟杨世杰的私人感情不说,他是儒州少见的肯干事能干事的好官,他倒下去,也是政府和百姓的损失。”
吴蜀南认同道:“杨世杰的确是一个好官,儒州不少实事,都是他上任常务副市长后干出来的。可他的市长参选资格已被取消,让人痛心啊!”吴楚东说:“市长参选资格取消就取消,只要不被逮进去,总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吴蜀南说:“现在还很悬,薛冬梅已供出收过钱小鹏五万美元。收钱原因说起来还有些令人心酸。杨世杰父亲死得早,是母亲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等到杨世杰成年有了出息,该杨母享福了,老人家又得了病,还是难缠的尿毒症,到后来一周得透析三次。杨世杰为官清廉,家无余财,全靠薛冬梅东挪西借,维持杨母透析开支。到年前杨母逝世,杨家已债台高筑,又逢钱小鹏送钱,薛冬梅犹豫再三,还是收入包里,准备拿去还债,不想被两反局盯上,落到这个地步。”
吴楚东听得一阵难过。吴蜀南又道:“哥可能不知道,薛冬梅被抓头天,心里堵得慌,把收受钱小鹏钱的事告诉给了杨世杰。杨世杰气愤不已,要薛冬梅还钱给钱小鹏,谁知钱小鹏已被两反局控制,再也联系不上。杨世杰琢磨着把钱交给组织,可为时已晚,就干脆匿名捐给了慈善机构。这是薛冬梅失去自由后,我给他出的主意,又要他暂时别透露出去,日后看情况再说。”
吴楚东苦笑一声,说:“钱小鹏被抓在先,杨世杰捐五万美元在后,已没法为自己开脱。要是薛冬梅把事沤在肚子里,杨世杰也许能逃过一劫,钱小鹏被抓时才说出来,不害杨世杰吗?我一向反对女人祸水的说法,认为男人死要面子,犯错不肯认账,才把责任往女人身上推。可很不幸,这句旧话又一次在薛冬梅这里得到了应验。”
吴蜀南不无感慨道:“不过薛冬梅进去后还算坚强,一直顶着,死活不吭声。后来两反局的人编造说杨世杰在外养了个二十岁的女孩,每次收人大钱,想不起老婆,都交给那女孩买房买股票去了,薛冬梅的防线才一下子垮掉,把钱小鹏送她五万美金的事抖了出来。”
这的确是对付官妻最简单也最见效的手段,几乎没哪位官妻能抵挡得住。吴楚东无奈而叹,又问吴蜀南道:“钱小鹏呢,在里面表现如何?”吴蜀南说:“钱小鹏倒是很硬气,任凭两反局的人软硬兼施,一直咬紧牙关,没吐半个字。”吴楚东说:“我一向认为当老板的都唯利是图,不讲情义,钱小鹏倒还算有些肩膀,能替别人扛事。看来我小瞧这小子了。”
吴蜀南笑道:“钱小鹏也不完全是为别人,主要还是为自己着想。”吴楚东说:“他要只为自己着想,交代出送钱的事,自己不就一身轻松,早从里面出来了?”吴蜀南说:“他要是出卖杨世杰,从里面出来后谁还敢跟他打交道?那他今后还做个毛线生意?与其说他讲情义,不如说他很精明。他只要扛了过去,出来后就不怕没人给他生意做、跟他做生意。”
这话也有些道理。看来钱小鹏是想利用这次机会,变坏事为好事,在两反局那里表现一番,为自己重出江湖积攒资本。
论了几句钱小鹏和薛冬梅,两人开始确定下步计划。吴楚东说了说自己的想法,嘱咐吴蜀南说:“你找找华都大厦,看能否翻出当初钱小鹏请客时的电子摄像资料,证明我和钱小鹏直接下了地下车库,并没到一楼去,这样他们认定我和薛冬梅在一楼茶室收钱小鹏钱的事,就失去逻辑支持,无法成立。”
吴蜀南听得很认真,把吴楚东话里每个字都印在脑袋里。吴楚东又道:“还有凤梧县政府办主任侯文志和副主任肖立军,当时我们几个是一起坐电梯下的车库,后来又是他俩送我回的家,也可叫他俩提供证词。”
作为资深律师,吴蜀南清楚吴楚东话里内容的分量,说:“太好了,我马上去落实。华都大厦录像资料到手后,多复制几份,寄往有关部门,尽快解除杨世杰的警报。微型摄像机的资料,昨晚也已洗印出来,我准备配上文字材料,设法弄到两会上,让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瞧瞧,刘天龙为窃取市长参选资格,怎么不择手段,陷害别人。”吴楚东说:“刘天龙和熊继为这一招真毒啊,生生把杨世杰弄了下去。选举应该就在这两天了吧?”吴蜀南说:“好像正是这两天,我把资料散发到代表和委员手里,揭穿刘天龙的丑行,他想顺利当选市长,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
临时更换市长人选,组织上自然很被动,肯定会派要员坐镇儒州,以确保选举成功,免出其他意外。吴楚东自言自语道:“也不知省委派了哪位领导下来,这两天恐怕是吃不香睡不稳啰!”吴蜀南说:“省委组织部颜秋山,颜部长。”
吴楚东惊讶不已,道:“怎么会是颜部长?你没搞错吧?”吴蜀南说:“错不了,颜部长带着秘书禹今朝和省纪委党风政风监督室副主任韦叶舟一到,儒州上下就在盛传,说什么风雨欲来,这次两会可有大戏看了。”
大学期间,吴楚东、韦叶舟和禹今朝三人都喜欢晨练,每天天没亮就起床,沿着大学后山慢跑一圈。一来二去,三人便从面熟到相识,有意无意走到一起,边跑边聊,话语投机,渐渐成为好友。纯洁的友情伴随三人度过快乐的四年时光,直至毕业分手,各奔东西。韦叶舟迈出校门便进入纪检部门,现以省纪委党风政风监督室副主任身份主持全室工作,即将扶正成为主任。禹今朝毕业时曾留校当过老师,后选调到省委组织部,进步为正处,做了颜部长秘书。只吴楚东从市到县,再由县返市,做上市政府城投公司总经理,此次竟被两反局逮住,差点废在他们手里。
吴楚东心情有些复杂,道:“禹今朝以秘书身份随颜部长下市,理所当然,连韦叶舟也现身儒州,确实颇有意味。”吴蜀南道:“也不奇怪,儒州选情有异,变数未定,需要纪检部门协同维护组织纪律。”
兄弟俩正说着,外面响起轻轻敲门声,只听沈柳亭道:“手术时间该到了。”
回到514病房后,吴楚东激动了好一阵子。吴蜀南把该准备的资料准备充足,再到两会上悄悄转上一趟,刘天龙肯定就坐不住了。狗日的刘天龙,你不仁,我也只好不义,跟你玩一把。杨世杰被你害得这么惨,你却心想事成,如愿当上市长,天理不容啊!
就在吴楚东稳操胜券,等着看刘天龙热闹的时候,门口起了响动,有人进入514病房,让吴楚东大为吃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进来的人为首的竟是颜秋山颜部长。
这是傍晚时分,吕开基和涂守军不声不响出了病房,只吴楚东斜躺在床上闭目假寐。忽有脚步声响进来,到了床前。514病房一向宁静,不可能出现任何外人,除非医护查房。可这会儿不是查房时间,吴楚东甚觉奇怪,张开眼皮,却见颜部长正站在床边,一脸慈祥的笑容。吴楚东以为产生了幻觉,用力揉揉眼皮,睁眼再瞧,确是颜部长无疑。他身旁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禹今朝,怀里抱着篮芳香四溢的鲜花;一个是韦叶舟,手上提着一大袋沉甸甸的水果。
在这特殊时期,以这种特殊方式,与颜部长还有两位校友相见,吴楚东肚里不免五味杂陈。也不知颜部长怎么知道你在这里。除吴蜀南还没有第二个人知情,包括自己的老婆钱小鹤。此说法当然也不准确,至少刘天龙和龙志坚对你的去向了如指掌。莫不是刘天龙意识到你可能对他产生的威胁,才搬动颜部长,来给你施加影响?
颜部长没说谁透露给他底细,只往禹今朝塞过来的凳子上一坐,握住吴楚东的手,关切道:“我出差儒州,得知你住在医院,专程过来看看。恢复得差不多了吧?”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问候,竟惹得吴楚东心酸不已,仿佛走失多时的孩子重又见到生身父母,委屈的泪水差点都出来了。可吴楚东是个堂堂男子汉,懂得如何掩盖自己的脆弱,平淡道:“没事没事,不过点点皮肉之伤。”
颜部长也不问吴楚东怎么受的皮肉之伤,估计他什么都已知道,用不着浪费口水多问。只点着脑袋道:“没事就好,没事我就放心了。”吴楚东说:“谢谢部长还有叶舟和今朝的关怀。”禹今朝道:“得知楚东住了院,部长饭都吃不下,赶紧带着我俩赶了来。”
这话也太夸张了点。你又不是颜部长亲爹亲娘,受伤住院,他凭什么吃不下饭?说生怕儒州选举出乱子,回去交不了差,倒还令人信服。可这话不好明说。颜部长含糊道:“不瞒楚东说,我这趟差是专为儒州换届选举来的。儒州情况太复杂,我心里也没底,万一选情出什么漏洞,还真不好向儒州人民交代。”
颜部长的话说得含糊,用意却非常明显,吴楚东还能不懂?可你又能说什么呢,只得道:“有部长亲自坐镇,选举一定会圆满成功。”颜部长拧着眉心道:“但愿如此吧。”
又闲聊几句,颜部长要吴楚东好好养伤,缓缓站起身来,不轻不重地丢下这么一句话:“楚东啊,你可要相信组织,支持我的工作哟!”
吴楚东吱不得声,哑在那里。韦叶舟上前拍拍他肩膀,道:“老同学是聪明人,部长话里意思,你应该听得明白。”吴楚东还是不知说啥好。禹今朝代为答道:“我了解楚东,决不会辜负部长殷切期望。”
两人也没逼吴楚东表态,随颜秋山出了病房。病房复归沉寂,死水一般。
可吴楚东心头波翻浪滚,久久未能平静。三人的话一直在耳边萦绕着,挥之不去。不用说,让刘天龙尝尝被人大代表唾弃的滋味,定然大获人心,也大快人心,可后果呢?后果绝对不仅仅是刘天龙落选这么简单吧?否则颜部长也不会专门抽出时间,带着韦叶舟和禹今朝到医院里来看望你。
吴楚东进退两难。下儒州坐镇督导选举的怎么会是颜部长呢?是颜部长也没关系,他又偏偏跑进医院,给你留下话,要你支持他的工作。怎么支持他工作?就是放刘天龙一马,否则颜部长还真下不了台。但放过刘天龙,让他人模狗样选上市长,你这一个多月的罪不就白遭了?这可是吴楚东最不能接受的。
直至入夜,吴楚东合着双眼,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努力想让自己静下来,梳理一下紊乱的思绪,却怎么也做不到,心里一直在不停地打着鼓。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已回到床上的吕开基和涂守军无声无息,仿佛已死去多时,病房都快成了停尸房。
若是停尸房,自己岂不也成了一具尸体?吴楚东渐渐变得意识模糊,不知自己到底是死是活。尸体应该没有知觉,无痛无痒,恍惚间吴楚东用力掐掐大腿,顿时痛得差点叫出声来,这才确认自己还活着,还没被推进停尸房里。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问道:你还考虑什么后果?你要的不是后果,是结果。这结果就是让代表们无情抛弃刘天龙。
可另一个声音又响起来:楚东啊,你可要支持我的工作哟!这不是颜部长的声音吗?颜部长好像还在说:临近两会突然更换市长人选,这在全省乃至全国都少见,已使儒州形象大大受创,你再这么一搅,把更换的人选撸下去,岂不轰动全国,让儒州臭名远扬,成为窝里斗的代名词?十多年前儒州就曾发生过一件官员内讧的烂事,至今还没完全消除影响,儒州人走到哪里都脸上无光,抬不起头。
无奈之际,吴楚东生出推翻原计划的想法。
这想法一冒出来,吴楚东就把自己给吓了一跳。刘天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对你下手这么狠,欲置你于死地而后快,你却轻易放过他,你不是有病吗?
夜已深,吴楚东还在做思想斗争,下不了最后决心。
可再不下决心,就来不及了。待天亮后吴蜀南跑到两会住地,将手头资料散发到代表委员中间,一切为时已晚。
吴楚东搜出被单下的纸笔,又瞧了一眼两边床上依然毫无动静的吕开基和涂守军,起身走进卫生间,给吴蜀南写下一句话:马上撤销原计划,找市委接待处处长辜万泉,让他帮忙把资料送到颜部长手里。千万千万,切记切记!
回到床上,吴楚东就按响床头报警器,将沈柳亭召进病房。自吴楚东住进514后,沈柳亭就坚持二十四小时值班,吃住都在护士长办公室,万一吴楚东有事,也好有个照应。沈柳亭没有孩子,丈夫在国外做访问学者,住家里和住办公室原本也没太大区别。
又不是查房的时候,沈柳亭却往病房跑,吕开基和涂守军警觉起来,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吴楚东,倒看他要搞什么鬼名堂。吴楚东借口胸闷气短,没法睡着,用怯怯的口气问沈柳亭道:“是不是下午的点滴有问题?”
“哪有的事?你神经过敏!”沈柳亭凶巴巴道,往吴楚东床前挨近点,用身子挡住吕开基视线。吴楚东的手伸到被单外,像握着什么。沈柳亭装作整理被单,悄悄捂了捂吴楚东的手,纸条就这样到了她手上。
又凶了吴楚东几句,沈柳亭离开514病房,进入护士长办公室。看过纸条,马上联系吴蜀南,叫他到医院后门来一趟。
吴蜀南已拿到华都大厦录像资料,正在熬夜整理文字材料,接到沈柳亭电话,便放下工作,开车匆匆赶往医院。一见纸条,吴蜀南就蒙了,吴楚东不是打错针吃错药了吧?我辛辛苦苦弄到的资料,凭什么交出去?这不前功尽弃,白忙乎了?
吴蜀南怎么也想不通,吴楚东会临阵退缩。也许哥是替颜部长考虑,不想让他下不了台。刘天龙确实不是颜部长心目中的市长人选,可他老人家是省委派来为选举工作掌舵的,自然不希望选举坏在自己手上,这时候交出材料,等于解了他的围。可如此一来,哥哥就失去了与刘天龙较量的有力武器,只能眼巴巴望着他心想事成,当选市长。
是不是哥突发慈悲,要以德报怨呢?可这也不是以德报怨的时候啊,你以德报怨,人家该出手时就出手,你这德不是太廉价也太没意义?真不可理喻!吴蜀南不禁愤然,真想跑进医院,抓住吴楚东胸口,要他回答,为啥会出此下策。
不过哥已做出这个决定,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你能理解得照办,不能理解也得照办。吴蜀南摇着头,开车去了市委、市政府的招待宾馆儒州山庄,一边掏出手机,翻寻辜万泉的名字。
此时的儒州山庄正热闹着呢,市委书记危存虎、各位常委及人大政协一把手齐聚颜部长所住套房,集体向他汇报选举准备情况。
与以往不太一样,这次两会一开始就有些不同寻常,隐藏着许多不确定因素。最让人不安的是,仿佛有股巨大的力量在起着作用。至于这是股什么力量,来自哪里,将发出怎样的神威,更是无从形容,没法说清,只觉得它明明就在身边,你想看又看不见,想摸又摸不着。颜秋山是老组织工作者,政治敏感性强,也感觉出了这股力量的存在。他特别担心这股力量摧毁代表们的意志。为防患于未然,免出乱子,颜部长已做了大量工作。他亲自找过卢至诚和各代表团团长及党员代表谈话,听取情况,交心通气,要他们密切关注代表们的思想动态,发现什么情况,及时汇报,妥善解决,让代表们自始至终与市委保持高度一致,不折不扣完成两会各项议程。特别是从某些干部的议论里听到吴楚东这三个字,颜部长就隐隐意识到,这股无形的力量似乎与这个人有着某种联系,于是专程跑到医院去看望他,给他留下了那句意味深长的要他支持自己工作的话。这还不够,又把相关领导召集到套房里,分析问题,研究对策,直到夜深还不放大家走。
领导们还在开会研究工作,辜万泉自然不敢回去睡大觉,也守在山庄里,为各位服务。电话响起时,他正和山庄俞总经理在一起,招呼厨房给领导们准备夜宵。一看手机,是吴蜀南,辜万泉嘀咕道,深更半夜来电话,这小子一定睡迷糊了,拨小情人电话错拨了我的号码。接通一听,才知吴蜀南没拨错,人已到楼下。
两反局带走吴楚东的事,早在儒州机关里传开,辜万泉身处市委接待处,又是吴楚东的好朋友,还能不知道?见吴蜀南这个时候来找,断定与吴楚东有关,忙把他领进自己房间。关上门,吴蜀南还没落座,辜万泉就先问道:“是不是楚东有消息了,他没事吧?”
吴蜀南脸色僵硬,不提吴楚东,只冒了一句:“我要见颜部长。”
辜万泉以为自己耳朵听岔了,说:“颜部长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吴蜀南说:“颜部长是妖是魔?我就不能见他?”辜万泉说:“你见他干什么吗?莫非要他给你找哥哥?他忙选举的事还忙不过来呢,哪会理睬你?”
吴蜀南也不解释,说:“我有情况向他汇报。”辜万泉说:“什么情况?”吴蜀南说:“重要情况。”辜万泉说:“你说重要就重要?到底什么情况,你不说,我怎么去给他禀报?”吴蜀南说:“你就说吴楚东弟弟吴蜀南要见他,非见不可!”
辜万泉看吴蜀南一脸坚持的样子,迟疑着出门,去了禹今朝房间。
禹今朝房间就挨着颜部长的套房。他也没睡,人在上网,耳朵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以便随时听从颜部长召唤。因此辜万泉敲第一下门,禹今朝就迅速起身,弹过来将门打开。见是辜万泉,他松下一口气,笑着道:“我还以为是部长呢。”
辜万泉板着面孔,直截了当道:“有人要见颜部长。”禹今朝说:“谁?”辜万泉说:“吴蜀南。”禹今朝说:“吴蜀南是谁?”辜万泉说:“吴楚东弟弟。”禹今朝说:“吴楚东弟弟?”辜万泉重复道:“吴楚东弟弟。”
禹今朝不敢怠慢,出门进入套房,瞧了眼在座各位,直接走到坐于上手的颜秋山面前,附他耳边道:“吴楚东弟弟吴蜀南求见您,人就在山庄。”
颜秋山本来就阴沉着的脸色更凝重了,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吴蜀南很快出现在套房门口。市里在座各位领导还有参会的韦叶舟纷纷仰起脑袋,目光如炬,齐齐向从天而降的吴蜀南射过去。禹今朝先报告颜部长:“人来了。”又把吴蜀南推到面前,附他耳边低声道:“这就是你要见的颜部长。”
吴蜀南顿时局促起来,瞧瞧众人,又望望颜部长,额上渗出细细汗珠。毕竟头回近距离面对颜部长这样的高官,换了谁都会发怵。
其实颜部长已不再板着面孔,一脸的平易与亲和,似乎还点了点头,像在说,你就是吴蜀南?要说这也是高官的一贯风格,在下属面前严肃有余,虎虎生威,碰着普通百姓,反而容易放下架子,亲切以待。
不过颜部长的目光只在吴蜀南脸上稍作停留,便瞟了眼旁边的韦叶舟,转过身子,背了双手,朝套房的里间走去。韦叶舟朝吴蜀南招招手,带他进入里间。禹今朝也上前几步,伸手将里间那扇浅白色的门带上。外面各位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不知该干啥好。走是不敢走的,颜部长没发话,谁敢擅自离去?众人面无表情,嘴无言语,心里却在发问,吴蜀南这小子,怎么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是来给吴楚东申冤吗?选举在即,颜部长又哪有心思听他申冤?
屋里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最感忐忑的还是刘天龙。他第一眼看见吴蜀南,脑袋就嗡地响了一声。见颜部长撇开各位,让韦叶舟把吴蜀南带到里间去说话,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不知发生了什么,或将发生什么。吴蜀南不就是小小一介律师吗?颜部长为何那么当回事,避开众人,跟他会面?要知道,就是市委常委一级领导,想享受这个特殊待遇,都不一定享受得到。
刘天龙如坐针毡,不时偷偷望眼里间的浅白色的门。那扇门无情地紧闭着。吴蜀南到底居心何在?他是不是已握有你的把柄,足以把你的市长候选人资格抹去?细想吴蜀南也没这个能耐。至少颜部长颜秋山就不答应。取代杨世杰成为市长候选人时,刘天龙得知到儒州来督导两会的是颜秋山,着实紧张了一阵。后慢慢明白过来,只有颜秋山才能确保自己顺利当选。颜秋山提议的人选杨世杰出事,临时换上刘天龙,省委安排颜秋山下来督导选举,可谓用心良苦。设想若不能让你刘天龙当选,颜秋山回去如何向省委交代?省委会怎么看待他?他是省委组织部部长,这点组织观念和组织原则都没有,还像个组织部部长吗?为成功实现省委意图,颜秋山一到儒州,就撇开市委常委领导,直奔卢家,与卢至诚交流了半天思想。卢至诚做过多年儒州市长,现为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在代表们中的威信很高,尤其作为县区主要领导的精英代表,不少都是他起用的人,他如果对省委临时让刘天龙参选市长的决定有想法,较起劲来,选举绝对不可能成功。幸好两人谈得还算愉快,卢至诚提的条件颜秋山都答应下来,颜秋山的晚饭都是在卢家吃的。刘天龙悬着的心也就落了地,只等着走完选举程序,昂首挺胸上任市长。谁知颜秋山小题大做,主持开了一下午会还不放心,夜里又把市里主要领导召集到自己套房,分析选举形势,刘天龙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吓得腿肚子直抽筋。刚抽完筋,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吴蜀南从地里冒出来,现身套房。刘天龙脆弱的神经绷得更紧了,也不知到底是吉是凶。
仿佛过去了一万年,里间的门终于打开,韦叶舟送吴蜀南出来,一直送到套房门外。随后颜秋山也现了身,冷着脸对大家道:“会议开到这里,各位回去休息吧。”
会议没开出任何结果,就这么散了会,明天的选举怎么办?莫不是被吴蜀南这么一搅,颜秋山没了开会的心情?可选举是大事,心情不好也得应对啊!众人甚是不解,却又不敢多问,只得一个个揣着糊涂陆续出了门。
刘天龙是最后一个离开套房的。他想留下来,试探试探颜秋山的口气,吴蜀南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可颜秋山站在那里,阴沉着一张不可捉摸的脸,一副赶客出门的样子。刘天龙失去多嘴的勇气,低垂着脑袋走了出去。
心事重重离开儒州山庄,刘天龙抬头望一眼迷茫的夜空,脚步机械地朝不远处的常委楼挪去。这才发觉背上已经湿透,内衣沾着皮肉,挺不舒服。一阵夜风吹来,刘天龙不觉打了一个冷战,脑袋里又晃过颜秋山那张阴沉的脸。吴蜀南到底给他说了些啥?他是不是从吴蜀南嘴里得知了杨世杰事情的内幕?明天的选举会不会因此而受影响?
走过夜色迷离的林荫道,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坪地,刘天龙才发现到了市委大楼前。原来自己只顾着想心事,走岔了道。反正回家也别想睡着,干脆上办公室坐坐,静一静心。他走进大楼,按开电梯,揿下“7”字。市委大楼共十二层,书记们的办公室和常委会议室在七楼,含七上八下之意。
走出电梯,楼道里灯影昏沉,只常委值班室门口闪着耀白的灯光。刘天龙打开自己的办公室,往办公桌后的高背沙发上一仰,合上双眼,想镇定一下翻滚的思绪。颜部长那不可捉摸的脸色又在面前晃悠起来。刘天龙有些受不了,猛地睁开眼睛。顶灯很刺眼,让人不舒服。刘天龙站起身,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外面是万家灯火,闪闪烁烁。市委大院处于儒州城区高处,站在七楼上面,全城尽收眼底。刘天龙望望城东方向的人大院子,将目光收回,停留于市委大门里面的大会场。大会场笼罩在彩色的灯饰里,辉煌壮丽。再过几个小时,选举就会在那里隆重举行,不出意外的话,自己将成为新一任儒州市长。
这是不出意外,若出意外呢?刘天龙不敢往下想,耷拉着脑袋,回到桌边,拿过座机话筒,去拨龙志坚的手机号码。还没拨完,有人敲门。刘天龙过去打开门,来人正是龙志坚。他上气不接下气道:“从傍晚开始给您打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后得知您在儒州山庄开会,我就一步不离地守在山庄大堂里,刚才被尿憋得受不住了,才上了趟厕所,恰好你们散会离开。我正要上常委楼去,老远望见您办公室亮了灯,才赶忙跑了来。”
刘天龙这才想起手机一直是关着的。参加颜部长主持的会议,手机响不好,大家都很自觉地关了机,自下午开始直到现在都没开过机。刘天龙望定龙志坚,说:“有事吗?”
龙志坚告诉刘天龙,傍晚颜部长带着韦叶舟和禹今朝上医院找过吴楚东。刘天龙沉吟道:“吴楚东的事吕开基亲力亲为,做得很机密,谁都不可能知道,颜部长一定是动用公安部门,才找到吴楚东的去向。颜部长跟吴楚东说过什么没有?”龙志坚皱眉道:“听说都是些寒暄的话,没什么特别的……不过颜部长离开时,留下一句话,要吴楚东相信组织,支持其工作。”
刘天龙像是对龙志坚,又像是自言自语道:“那吴蜀南又怎么会去找颜部长呢?这与颜部长去医院看吴楚东有没有关系?”
龙志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诧异道:“吴蜀南找过颜部长?他找颜部长干啥?”刘天龙说:“吴蜀南是吴楚东弟弟,他找颜部长还能干啥?”龙志坚敲着脑袋说:“对呀,吴蜀南一定是为吴楚东的事,才去找颜部长的。”
刘天龙又问道:“颜部长三人走后,吴楚东还正常吗?”龙志坚说:“吴楚东正常得很,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医院里。”刘天龙问:“他跟外界再没什么接触?比如吴蜀南,是不是到过医院里?”龙志坚说:“不可能,他哪知道吴楚东待在医院?”刘天龙说:“你敢肯定?”龙志坚用力点着头道:“我敢肯定。”
听龙志坚说得这么不容置疑,刘天龙吁了口气,说:“好好好,继续加强对吴楚东的监督。这是关键时刻,出不得任何意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