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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后上班头天,吴楚东走进政府南楼杨世杰办公室,表示愿接手城投公司。杨世杰笑道:“看来还是韦叶舟面子大啊!”

“无关乎韦叶舟面子。”吴楚东说了说凤梧之行见闻,尤其是龙头与华哥之间的那场厮杀。杨世杰再也笑不出来,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凤翔机械厂职工不容易啊!安置好他们,不仅仅是解决职工和家属们的吃饭问题,也是解决社会治安问题。我这就去见存虎书记,尽快走组织程序。希望你到任后,能够尽快尽善地处理好问题。”

吴楚东就这样成为儒州市城投公司总经理。本来还应兼任公司党组书记,可刘天龙不愿完全放弃对公司的掌控,提出由市政府副秘书长龙志坚当党组书记。危存虎不愿为这事与刘天龙龃龉,同意了,但规定书记只负责党务工作,不插手具体业务。

赴任前,吴楚东再会杨世杰,问:“到城投公司后,该从何处着手,开展工作?”杨世杰道:“城投公司大多是刘天龙和蒲秀丽的人,只有一个副总易晓宏没入刘蒲阵营,在公司待的时间又长,情况清楚,有事可与他商量。”

吴楚东来到政府北楼一楼城投公司,跟蒲秀丽做完交接,又与几位副总见过面,对分管办公室的副总易晓宏道:“我准备出趟差,给安排部车吧。”

易晓宏口里答应着,却不急于叫司机,贴着吴楚东屁股,跟进总经理室,顺手带上门,说:“还是我给吴总当司机吧?”吴楚东道:“司机呢,光领工资不干活?”易晓宏答非所问道:“公司共三部车,一部大众越野,归一把手专属;一部本田雅阁,几位副总合用;还有一部面包车,视各部室需求临时调配。”吴楚东道:“公司车辆如何使用,是你分管的事,不必知会我。”易晓宏道:“吴总批评得对。”

吴楚东觉得奇怪,道:“我批评你了吗?”易晓宏道:“在部下面前,领导的话主要有两种,一是表扬,一是批评。我听不出吴总表扬我,只好视为批评。”

这家伙说话真有意思。吴楚东板着脸道:“本人刚到公司,两眼一抹黑,更不知你干出过多大成绩,怎么表扬你?”易晓宏道:“我想出成绩,讨表扬,才自告奋勇给吴总当司机,还请别嫌弃。”吴楚东道:“你这么喜欢当司机,就跟司机换岗,让他做副总得了。”易晓宏道:“蒲总若没走,大众越野车的司机迟早会取代我的。”

吴楚东明白了易晓宏话里意思,道:“那行吧,你带我去趟凤翔镇。”

出得北楼,易晓宏拿出遥控器,按下大众越野门锁,紧走几步,拉开后排右边车门,伸出右手掌,挡住车门上方,对吴楚东说声请。吴楚东没理他,拉开副驾门,低头钻进去。易晓宏自车后小跑着绕至车左,进入驾驶室,打响马达,系好安全带。又扶扶后视镜,瞧瞧镜里正襟危坐的吴楚东,道:“吴总太低调了,不坐领导位置,来坐副驾。”吴楚东道:“我不是低调,是担心你驾驶水平太差,给你做免费教练。”

“晓宏已有二十年驾龄,吴总只管放松身心,安然乘坐就是。”易晓宏松松离合器,大众越野缓缓驶离楼前坪地。出城到了溯凤凰水西行的国道上,该加速,该带刹车,该超车,该礼让,可谓驾轻就熟,一招一式颇有章法。吴楚东道:“你不当司机还真可惜了。”易晓宏得意道:“我十六岁开货车,十八岁入伍给首长当专职司机,直至三十二岁转业地方,一直没离开过方向盘。”

易晓宏的话勾起吴楚东兴趣,道:“那你又是怎么打入城投公司,成为副处级国企领导的?”易晓宏道:“我尽管一直给首长开车,但离开部队前已解决副团待遇,转业地方后本来安排去财政局任副局长,结果首长出事,指标被人占去,只好来城投公司做了办公室主任,说是军转地只能降半级使用。去政府机关不降,来企业还得降,简直岂有此理。可没法,人倒霉起来,放屁都会砸着脚后跟。”

惹得吴楚东直乐,笑道:“那只怪你的屁太有杀伤力。后来呢,什么贵人扶你恢复副处待遇?”易晓宏道:“还不是世杰市长兼任城投公司董事长后,来公司现场办公,蒲秀丽和几个副总要么装聋卖傻,要么有事说不清,私下找我问情况,觉得我还算明白,也愿说实话,到危书记那里力荐,才让我重新做人,成为副总。”吴楚东笑道:“不当副总就不叫做人?”易晓宏叹道:“如今城投公司正不压邪,办公室主任还真不是人做的。”

吴楚东心思不在城投公司正邪上,不愿多问,去瞧窗外起伏的山峦。易晓宏又道:“吴总刚到城投,屁股没坐热,怎么就想起跑凤翔?”吴楚东反问道:“你说呢?”易晓宏道:“儒凤大道项目卡在凤翔镇,蒲秀丽再也玩不下去,吴总临危受命,首要任务是设法让项目尽快复工,不然危书记和世杰市长那里没法交差。”吴楚东又问道:“你觉得复工有无希望?”

易晓宏没直接作答,先卖关子道:“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吴楚东道:“难在哪里,易在何处?”易晓宏道:“难在项目背后的利害关系太复杂,凤翔机械厂职工群情激愤,不容易摆平,唯有拎出企业改制变卖中侵害职工利益的关键人物,解决职工活命和养老问题,复工才有希望。”吴楚东道:“说说,关键人物都有哪些?”

因在车上,没有旁人,易晓宏无所顾忌,道:“关键人物无非是刘天龙、蒲秀丽、龙志坚,没他们几个暗中发力,姓汪的浙商也不可能低价购进凤翔机械厂,再高价抛售出去,套取巨款,逃之夭夭。”吴楚东道:“你意思是要我把刘天龙、蒲秀丽、龙志坚拎出来?”

易晓宏哈哈一乐,道:“刘天龙几个还真不是想拎就拎得出来的,吴总才不得不跑凤翔镇,另寻关键人物。”吴楚东道:“凤翔镇有关键人物可寻吗?”易晓宏道:“有是有,但不一定寻得到。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发现些蛛丝马迹。”吴楚东道:“此关键人物又是谁呢?”易晓宏道:“自然是凤翔机械厂原厂长鲍长庚。汪老板就是先拿下姓鲍的,再打通刘天龙一伙,买进卖出,卷款溜掉,给市委和政府留下一大堆麻烦,更害惨了苦命的数千职工。群情激愤下,他们才纷纷跑到儒凤大道工地上来阻工的。”

吴楚东正是冲鲍长庚来的,却还是故意问道:“钱已被汪老板卷走,即使拎出鲍长庚,又有何用呢?难道把他剁了煮汤喝?”易晓宏道:“煮汤喝不饱肚。但鲍长庚仗着靠山刘天龙,盘踞凤翔机械厂十多年,为所欲为,又趁改制风潮,伙同汪老板发‘国难财’,职工们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能拿住鲍长庚,至少可平民愤。若还能找到有实力的下家,接盘凤翔机械厂,解决职工活命问题,儒凤大道项目复工,自然不在话下。”

吴楚东瞟了易晓宏一眼,心想这人算是个明白人。

一路聊着,很快进入凤翔镇。易晓宏问:“去儒凤大道工地,还是凤翔机械厂?”吴楚东道:“先去工地看看吧。”易晓宏道:“蒲秀丽坐这辆大众越野去过工地,闹事职工认识,建议咱们还是把车停在镇上,走几步路过去。”

吴楚东认可,易晓宏将车开到镇后偏巷,泊到树荫下,两人下车,往镇北儒凤大道工地走去。远远望见半边挖开的山体,裸露着红黄泥土,仿佛巨兽被开膛破肚。走近了,工地上趴着卡车、叉车、挖掘机,到处扔着钢筋、砂石、水泥、施工挡板之类,一片狼藉。吴楚东道:“项目部为何不将机械弄走,放在这里生锈?”易晓宏道:“肯定有凤翔厂的职工把守,拢不了边。”

工地旁还有一排灰白色板房,不用说系施工人员临时居所,不过已人去房空,只房前有三人在打牌,一个老头,一个圆脸,一个方脸。一看便知是凤翔厂职工,蹲守工地,不让开工,也不让运走工程机械。三人打的字牌,只扑克三分之一大,却比扑克牌略长,携带方便。牌面由八组一至九的数字组成,其中四组为小写数字,四组为大写数字,玩法与麻将接近,又比麻将更富有变化,趣味性更强,在儒州一带颇为流行。

三人很专注,见有生人过来,仅头发花白的老头用眼角余光稍稍一瞟,圆脸和方脸一直死死盯着手里的牌,目无旁顾。易晓宏对吴楚东道:“吴总随便走走,我过去挑挑土。”没等吴楚东答应,径直朝牌局走过去。

“挑土”是儒州土话,就是坐到牌局某一方旁边助阵,此人赢,跟着收钱,此人输,跟着出钱。易晓宏在老头后面站着看了会儿牌,听圆脸和方脸叫他莫老爹,道:“我给莫老爹‘挑土’吧。”莫老爹道:“我无所谓,看他俩同不同意。”

这天莫老爹手气不行,几乎只输不赢,给他挑土,意味着出多进少,有人愿随莫老爹赔钱,方脸和圆脸可增加收入,又何乐而不为?易晓宏就学他们,搬来一个装满沙子的麻袋,往上一坐,看起莫老爹的牌来。开始他只看不语,莫老爹又连输两把,易晓宏跟着掏了两次钱。打得小,两次加一起才五元钱,但圆脸和方脸多添了些进项,笑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根边。

莫老爹输牌原因明显,一是牌技一般般,二是眼神不太好,老看错牌。经易晓宏稍加点拨和提醒,莫老爹连赢三局。圆脸老不高兴,瞪着易晓宏道:“观牌不语真君子,看你就不是好鸟。”方脸也道:“就是嘛!你‘挑土’就‘挑土’,烂嘴烂舌干吗?”

莫老爹不干了,吼道:“谁规定‘挑土’只能做哑巴,不能出声?真是的!”

挑土参与输赢,指点己方出牌,自然没错,方脸和圆脸不再吱声。接下来两局,易晓宏故意引莫老爹失误,圆脸和方脸脸上又有了笑意。莫老爹打着哈欠道:“不打啦不打啦,我要眯一会儿。”挪挪身,往板房壁上一靠,打起盹来。

方脸和圆脸赢了钱,正在兴头上,要易晓宏坐到莫老爹位置上,继续往下打。易晓宏拍拍莫老爹肩膀,道:“我代你打,赢的钱归你,输的钱我出。”

莫老爹“嗯嗯”着,头一歪,起了鼾声。

易晓宏一上场便连赢两局,都把钱塞到莫老爹怀里,害得他盹也不打了,坐起来看牌。接着易晓宏乱打一气,连连受挫,自认倒霉。当然不用莫老爹出血,是易晓宏从自己兜里掏的。莫老爹没了兴致,又歪在板壁上,沉沉睡去。

此后易晓宏几乎没赢过,兜里零钱全都输光,拿出百元大钞,叫长脸和圆脸找补。两人越赢越兴奋,圆脸竟忍不住哼起小调来:“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阻隔,总有云开日出时候,万丈阳光照耀你我。”

易晓宏一边出牌,一边苦着脸道:“为什么同在一片天空下,阳光只照耀你俩,不照耀我呢?”圆脸笑道:“你肯定做过什么坏事,天理不容。”易晓宏道:“我哪有胆做坏事,连蚂蚁都不敢踩。”圆脸道:“你要玩妹妹,自然没工夫踩蚂蚁。”方脸也道:“你们做老板的,妹妹摸多啦,摸坏手气,好牌不肯上你手。”易晓宏道:“你俩看我像老板吗?”

圆脸瞄易晓宏一眼,说:“你不是像老板,本来就是老板。”易晓宏道:“我脸上又没印着老板两个字,你这么肯定?”

方脸指指工地上到处闲逛的吴楚东,道:“不是老板,你哪雇得起马仔?”易晓宏笑道:“兄弟错啦,那是老板,我才是马仔,给他保驾护航的。”圆脸不信,道:“哪有马仔坐着打牌,老板踩点的理?”易晓宏道:“你怎么看出我老板在踩点?”

圆脸叫声和了,对易晓宏道:“你老板肯定在踩点。咱们已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天,没少来人踩点。你说句实话,是不是看中儒凤大道工程,想来大赚一把?”易晓宏边掏钱边道:“不瞒兄弟,我老板还真想来淘金,三位若知门道,恳请指点指点,日后有财一起发。”

方脸不愿掏钱,提出欠圆脸一盘,好攒点手气回来。圆脸表示同意,将牌洗好,要方脸倒牌。方脸倒两把,拿过头牌,放到圆脸面前,催易晓宏快抓。易晓宏边抓牌边道:“我老板若拿到项目,请你们来分包工程,开高价。”圆脸道:“拉倒吧,鲍长庚不把吃进肚里的黑钱吐点出来,交足机械厂职工养老保险,补齐欠款,谁也别想来工地拿工程。”

易晓宏故意把手里已快成的牌拆烂,嘴上道:“都说是汪老板套现跑路,才留下后患,怎么怪起鲍长庚来了呢?”圆脸道:“鲍长庚把持机械厂十多年,外人水都泼不进。汪老板不买通鲍长庚,能借机械厂发财吗?”

不知何时,吴楚东也坐到了牌摊旁,接住圆脸话头道:“机械厂职工多,养老保险和欠款窟窿大,没上亿只怕搞不定吧?莫非鲍长庚肚里有那么多黑钱?”

这把牌赢在方脸手里,乐得他两眼放光,睃一眼吴楚东,提着嗓门道:“鲍长庚长期靠山吃山,谁也说不清他发了多少横财,只知他老婆孩子在美国住大别墅,还给上海深圳的情妇买了豪宅,高档车更是数不过来。真把鲍长庚给逮住,掏出半个家当,够全厂职工吃上大半辈子。”吴楚东问:“那你们怎么不逮住鲍长庚呢?”

圆脸拍拍吴楚东后背,笑笑道:“兄弟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如今发大财的人,哪个的钱来路正当?来路不正,自然会先找好后路,稍有风吹草动,便溜之大吉,否则鲍长庚也不会提前把老婆孩子弄出国,为自己撤退做足准备了。”吴楚东问道:“那鲍长庚在哪里呢,在美国陪老婆孩子,还是去了上海深圳情妇那里?不会就躲在凤翔附近吧?”

此时莫老爹打完盹,重新坐起来,说:“鲍长庚真敢躲在凤翔附近,只怕早被职工们逮住,生吞活剥,骨头渣渣都不留。”圆脸说:“不见得吧,有人就说鲍长庚在亲戚家房底下挖了个地洞,专门用来藏钱,只要风声一紧,就钻到地洞里,躺在钱上睡大觉。”

圆脸话没落音,摊开手里的牌,和了把大家伙。易晓宏掏完钱,道:“既然鲍长庚已经溜掉,你们来儒凤大道工地蹲守,又能守出啥名堂呢?”莫老爹说:“儒凤大道项目是政府的,鲍长庚跑掉,政府总跑不掉,政府不解决职工死活,别想复工。”

鲍长庚到底在哪里呢?易晓宏知道问不出名堂,不再多嘴,专心手里牌局,连赢两把,拿过圆脸和方脸出的钱,塞到莫老爹手里。莫老爹心花怒放,收好钱,代易晓宏洗起牌来。圆脸和方脸知道易晓宏太精,再打下去,赢的钱肯定会输回去,一个说要撒尿,一个说要屙屎,相继站起来,去了板房旁边的临时简易厕所。

易晓宏与吴楚东离开工地,回到镇上。时至晌午,两人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就便走进街旁小炒店,要了两菜一汤。两人填饱肚皮,付过账,走出店子,沿着傍镇而过的清浦江,往位于镇西的凤翔机械厂方向走去。老远就能望见高高的烟囱,直指苍穹。还有红砖厂房,高高矮矮,散落在坡地上。

到了厂门口,高大的铁门紧闭,两人止步不前。门上锈迹斑斑,布满蛛网。粗重的铁门闩下挂着把大铜锁,上面落满白色鸟屎。透过门页中间的缝隙,易晓宏朝里望望,只见对面的厂办大楼寂然而伫,墙脚铺满不知名的藤蔓,阶基被杂草和枯叶无情覆盖。

听到动静,破旧的传达室里走出位干瘦保安,问两人要干什么。易晓宏道:“我以前在厂里上过班,想来看看工友。”保安道:“看啥子工友?厂子停产好久了。”易晓宏道:“听说厂子已改制,为么还不恢复生产?”

保安有些不耐烦,道:“恢复生产,还能这么冷清?你们走吧。”易晓宏道:“我想进去看看从前上过班的车间。”保安道:“那有啥好看的?都生了草,长了青苔。”易晓宏道:“过去待过的地方,哪怕是草和青苔,也觉得亲切。”保安说:“不行,万一哪个门框脱落,哪座钢架掉下块钢片,正好砸着你们,我负不起这个责。”

反正厂区里没人,进去也难有收获,两人撇下保安,转身往回走。易晓宏道:“咱们还是去趟凤梧县城,到凤翔机械厂职工宿舍区转转,运气好的话,或许能打听到鲍长庚行踪。”

吴楚东说行,两人来到镇后偏巷,走向停在树荫下的大众越野。正要上车,有人突然从巷角冒出来,站到车头前。两人一瞧,不正是刚打过交道的莫老爹吗?易晓宏问道:“莫老爹怎么在这里?”莫老爹说:“你们可以大摇大摆在镇上溜达,我怎么就不可以?”

吴楚东明白莫老爹绝非偶然出现在此,道:“莫老爹莫不想帮咱们揽到儒凤大道工程,好分包项目赚钱?”莫老爹道:“别逗我了,你俩根本不是冲着工程来的。”吴楚东道:“那是冲着什么来的?”莫老爹道:“冲着鲍长庚来的。”

吴楚东与易晓宏互相看了一眼。易晓宏道:“莫老爹你真喜欢逗乐。”莫老爹冷冷道:“我可没有逗乐的意思。你俩一到工地,我就看出来了,你俩来头不小。”易晓宏道:“我俩有什么来头?”莫老爹道:“你俩有什么来头,我就不多嘴了。我只问你俩,是不是要找鲍长庚?”易晓宏道:“谁说我俩要找鲍长庚?”

“你们不找鲍长庚吗?那算我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莫老爹有些生气,掉头要走开。易晓宏赶紧上前把他拦下,从口袋里摸出包香烟,塞到他怀里,道:“莫老爹别急着走嘛!跟你实话实说,我们的确是想找鲍长庚。”莫老爹瞧瞧手里香烟,笑道:“看在这包高档烟,还有你给我赢的那几十元钱的分上,我就透露给你。鲍长庚躲在哪里,只有一个人知道。姓汪的浙商就是经这人牵线,勾搭上鲍长庚,借凤翔机械厂改制大捞一把,然后脚踩西瓜皮,溜之大吉。”易晓宏忙问道:“这个人是谁?”

莫老爹话留半句,没再往下说。易晓宏变戏法似的从身上又掏出一个红包,塞给莫老爹,道:“一点小意思,莫老爹拿着,去打酒吃。”

莫老爹捏开红包口子,偏着脑袋往里瞧瞧,觉得易晓宏够大方,这才道:“那人叫龙头,原是凤翔机械厂工人,因盗卖厂里钢材被开除,外出游荡,无意间认识了汪老板。后汪老板得知凤翔机械厂改制,专程赶来,买通龙头,龙头把汪老板带到鲍长庚那里,汪老板与鲍长庚双簧一唱,机械厂就成了块肥肉,喂饱了两人和背后的官老爷。”

莫老爹的话让龙头与华哥厮杀的血腥场面,一下子回到吴楚东脑袋里。也是龙头命大,被韦叶舟和吴楚东送到医院后,经紧急抢救,止住颈血,又及时包扎和输血,捡回一条小命。华哥虽额头被龙头划了一刀,但不伤筋,不动骨,没事人一样。民警到现场取了证,把华哥带往派出所刑事拘留,录好口供,再去医院找龙头核对过,两人说法出入不大,案情基本清楚。案子移交检察院,再由检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诉。如果这过程中华哥的家属主动去医院找到龙头道歉,并承担赔偿责任,是有可能取得龙头的谅解的,毕竟龙头这种人见钱眼开,华哥进去了对他也没啥好处。那判决结果将对华哥有利得多。可华哥宁肯坐牢,也不肯赔钱。何况他家哪有这么大一笔钱赔?最后法院以防卫过当致人重伤判处华哥三年有期徒刑,投入监狱正式服刑。龙头出院后也因寻衅滋事而被行政拘留十日。

公检法的着眼点在本案经过,不关心案发前龙头那三万元赌资从何而来。假设龙头手里没钱,那晚也不会搭华哥摩托去凤梧大酒店赌博,隔日又骗华哥捎他回芹菜粉店,两人也就不会因区区几块钱摩的费当街大打出手,上演这一场血案。

打发走莫老爹,钻进车里后,吴楚东说了说龙头与华哥相杀案的简单经过。易晓宏道:“吴总意思,案发前龙头手里赌资来自鲍长庚?”吴楚东道:“有此可能,只要莫老爹所说不假。”易晓宏道:“莫老爹应该也是凤翔机械厂职工,痛恨鲍长庚,没有说假话的必要。”吴楚东道:“若能通过龙头,牵出鲍长庚,绳之以法,不仅可挖出机械厂改制变卖的黑幕,还可平息职工愤怒,尽快恢复儒凤大道项目建设。”

“看来今天没白跑这趟凤翔。”易晓宏兴奋起来,打转方向盘,往凤梧县城方向驶去。吴楚东道:“往哪里开?”易晓宏道:“去凤梧县城啊。”吴楚东道:“去凤梧干啥?”易晓宏道:“找龙头,让他交出鲍长庚。”吴楚东道:“凤翔机械厂改制变卖,可不是鲍长庚一人弄得成的,背后一定还有黑手,咱们贸然去找龙头,打草惊蛇,容易坏事。”易晓宏问道:“那又该怎么办好?”吴楚东道:“先回儒州,请示过世杰市长再说。”

听完吴楚东汇报,杨世杰道:“有关凤翔机械厂改制变卖黑幕的举报一直不断,公安和检察曾联合立案侦办过,因鲍长庚没到案,至今无果。这下龙头浮出水面,可先让公安接触龙头,或许能摸到鲍长庚行踪。这事得找黄文革,他办事靠得住。”

黄文革是儒州市公安局分管经侦的副局长。接到杨世杰电话,便换上便衣,悄悄搭乘出租车,来到郊外一处农庄。走进包房,见杨世杰和吴楚东都在,黄文革笑道:“两位领导这么神秘,见个面也搞得像地下党似的。”

吴楚东说了鲍长庚三个字。黄文革点点头道:“原来事涉鲍长庚,怪不得。鲍长庚太受关注了,不仅凤翔机械厂老职工一直在告他,还经常有奇奇怪怪的电话打到公安局,探听其下落。”吴楚东道:“据说鲍长庚早在你们公安挂了号的,有他线索没有?人在国内呢,还是去了国外?”黄文革想了想,道:“应该还在国内。几天前我还组织人员梳理了本市外逃人员线索,没发现有鲍长庚。”杨世杰道:“鲍长庚在国内的可能性蛮大,有人知道其下落。”

黄文革瞧瞧杨世杰,又看看吴楚东,疑惑道:“二位改行从事公安工作啦?”吴楚东笑道:“谁叫你们公安没能耐,连个国企前厂长失踪都找不出来,我们只好狗咬耗子,来管闲事。”黄文革道:“吴总真要逮得住鲍长庚,我引咎辞职,你来公安主管经侦工作。”吴楚东道:“我还是待在发改委和城投公司为妥,公安的饭吃不了。”

“少斗嘴,说正事。”杨世杰打断两人。吴楚东简单说了说接触莫老爹的经过,还有从韦叶舟嘴里听到的龙头的身世,以及对其赌资来历的怀疑。黄文革表示马上跑趟凤梧,与龙头过过招。杨世杰反复叮嘱,千万不能泄露消息,不然后果难料。黄文革说:“这好办,我不直接去碰龙头,先外围调查一下他的人际关系,再通过他信得过的亲友试探试探,看能否从其口里套出真话。”吴楚东道:“文革可先找莫老爹,他应该清楚龙头底细。”

隔日黄文革叫上人,开着租来的的士赶往凤梧,通过莫老爹证实了吴楚东提到的龙头的身世。龙头是凤翔镇附近乡下人,父母死得早,吃百家饭长大,后经村支书争取,进凤翔机械厂做了工人。无奈龙头不争气,偷盗厂里钢材被开除,气得支书狠狠踢了龙头几脚。

支书已年过八十,平时很少出门,是在黄文革说服下,才坐的士来到凤梧县城边,走进凤翔机械厂职工宿舍院墙外的芹菜粉店。龙头颈上伤口已愈合,因手头没钱,芹菜又看得严,没再出去赌博,天天守在店里,打打下手。见着老支书,赶紧下碗米粉,端到他面前。老支书吃过米粉,趁着店里没人,要龙头供出鲍长庚,为机械厂数千职工讨回公道。

龙头矢口否认见过鲍长庚,还说当年自己就是得罪鲍长庚,才被他开除的,真碰着这家伙,早把他脑袋拧下来,扔进清浦江里喂了鱼。老支书没法套出龙头肚里真话,无奈地摇着头,走出芹菜粉店,钻进黄文革驾驶的的士,说了声对不起。黄文革把老支书送回家,再联系杨世杰,汇报了情况,说准备带走龙头,采取强硬措施。

杨世杰要黄文革先缓缓,打吴楚东电话征求意见。吴楚东道:“韦叶舟一直想接老娘去安州待段时间,还是我陪他再跑趟凤梧吧。”杨世杰道:“莫非你和叶舟有办法撬开龙头嘴巴?”吴楚东道:“没有叶舟和我,那天龙头早没了命,只要这小子良心没被狗吃掉,就会配合咱俩,开口说出实情。”杨世杰道:“那你俩试试吧,需要文革,召唤他就是。”

时值周五午后,吴楚东让易晓宏驾着大众越野,直奔省城安州。路上拨韦叶舟手机,对方没接听。两个小时后,韦叶舟才回话,说下午给领导汇报工作,手机调成静音,这才看到,问吴楚东有何贵干。吴楚东道:“你不是要接伯母来安州住一段吗?”韦叶舟道:“是啊,都已跟老娘说好,一直没空回去。”吴楚东道:“我快到安州啦,今晚或明天你坐我车回凤梧吧。”韦叶舟说:“晚上还有事,走不了,明天吧。”

进城后,吴楚东让易晓宏开车到韦家附近宾馆住下,再把地址报给韦叶舟。晚上十点多,韦叶舟才忙完回家,来看两位。吴楚东说了此行目的,韦叶舟笑道:“我还说你怎么那么客气,专程来省城接我,原来要我回去当说客。”吴楚东道:“没办法啊,龙头油盐不进,只好咱俩出面,看能否让他良心发现,供出鲍长庚。”韦叶舟道:“能把鲍长庚揪出来,也是对凤翔机械厂数千职工一个交代。”

第二天一早,三人钻进大众越野,出城上高速,望西而行。易晓宏车开得平稳,两位老同学聊些旧事今情,两个多小时不觉过去,儒州城已在眼前。吴楚东拿出手机,道:“咱们为世杰市长跑腿,他总该出面酬劳酬劳咱们一下吧?”韦叶舟道:“免啦免啦,世杰市长事多,咱们直接赶去凤梧,我让老娘做两个家常菜,吃得还舒服些。”吴楚东道:“别麻烦老人家,到时叶舟请我和晓宏吃碗米粉,多放些码子,再加个鸡蛋,爽口又养胃。”

说起米粉,韦叶舟明白吴楚东意思,道:“行啊,咱们就去芹菜粉店吃。芹菜手艺不错,米粉做得好,每次回去我都要进她店里吃两顿。”

不到五十分钟的样子,大众越野停在了芹菜粉店门外。易晓宏想眯会儿,韦叶舟和吴楚东下车来到店外,推开玻璃门。龙头正在扫地,听到动静,抬头见到两位,心里一阵慌乱,不知如何是好。龙头是孤儿,拜韦父为师后,韦父拿他当亲儿子般对待,不仅传授技术,生活方面也照顾有加,没少往家里带,跟韦叶舟同吃同住,兄弟一般。没想到龙头从小缺乏家教和父母之爱,在社会上沾染不少恶习,最后伸手被捉,丢掉饭碗。气得韦父直吐血,说这辈子坐着比人正,站着比人直,却想不到教出龙头这么个不争气的,脸面被他丢到了爪哇国里。

就在龙头手足无措之际,坐在吧台里面玩手机的芹菜瞧见韦叶舟和吴楚东,赶紧迎过来,笑嘻嘻道:“原来是两位大领导,快坐快坐!”把两人请到靠墙方桌边的条凳上,又掉头骂龙头:“你傻站在那里干什么!不认识两位大领导吗?那天没两位大领导施救,你身上的血早流光,丢了狗命。别发蒙了,快端茶上来!”

龙头这才如梦方醒,扔掉手里扫把,小跑着冲到吧台前,取过一次性纸杯,要往杯里搁茶叶。芹菜过去,在他手背上一打,低声吼道:“你把两位领导当街上擦鞋匠?杂屋里有陶瓷杯,快拿两只洗净送来。”

龙头放下纸杯,直冲杂屋。待龙头复身回来,芹菜已开了包新上市的谷雨茶,搁些到两只清洗过的陶瓷杯里,冲上滚热的开水,端到韦叶舟和吴楚东面前。韦叶舟端杯抿一口,问芹菜道:“店里生意怎么样?”芹菜道:“还行还行,早晚客多,白天人少些,但也得开着,总会有些散客光顾,或要米粉,或要三两道小炒,抿上几口。生意再差,店子开在这里,反正不会饿死,比龙头出去赌钱强。我跟龙头做一家后,天天说他骂他,他就是不听,那天输得精光,出不起摩的费,才出了几桶血,要不是两位领导抢救及时,我又成了寡妇。”

芹菜从前结过两次婚,两任丈夫一个出车祸死掉,一个捞洪水鱼被冲走,有人说她克夫,好上龙头后没敢去扯结婚证,怕把龙头克掉,谁知还是让他遭了大劫。芹菜就说,幸亏没扯证,不然龙头也活不成。龙头倒不相信芹菜克夫,心里感谢她在他大难之时,还能配合韦叶舟和吴楚东,把自己送进医院抢救过来。出院后龙头老实起来,天天守在店里,芹菜让干啥就干啥,别无怨言。听芹菜说起寡妇一词,龙头笑道:“我命大,没哪个女人克得死。”芹菜骂道:“你活得不耐烦了,想另找女人来克你?”龙头道:“我想找,可没人要啊!”

见两人还像过日子的样子,韦叶舟倒也欣慰,道:“龙头命苦,从小鸡不爱鸭不疼的,想不到这个年纪,有个芹菜不离不弃,应该满足,更应该珍惜。”龙头含着泪道:“是是是,叶舟兄弟说的是,以后有人拿着刀子逼我赌博做坏事,我宁肯死,也不答应。”

“你不是命大死不了吗?”芹菜推推龙头,“你去街上割几斤牛肉,我炒好,让两位大领导喝几口。”韦叶舟道:“牛肉免了,我就想吃芹菜下的粉,最好是豆腐丝拌木耳的码子。下三碗,外面车上还有位兄弟,等他打完盹,再去叫他。”

芹菜赶紧下了三碗木耳豆腐丝粉,搁上花生米,盖着煎鸡蛋。粉上桌后,吴楚东打易晓宏电话,把他也叫进来。吃完粉,芹菜又端上水米花青团。这是儒州风味小吃,三人都喜欢,一人吃了两个,吃得胃饱肠撑,齿颊留香。

韦叶舟不急着说鲍长庚的事,摸出钱包,问芹菜多少钱。龙头道:“一碗米粉值几个钱啰,叶舟兄弟每次都要付钱,像我龙头多么无情无义似的。当年给师父做徒弟,我没少在你家吃喝,哪里出过一分一毫?”芹菜也说:“是啊是啊,龙头命都是你们给的,我们没办法报答,下碗粉给你们吃口味,还要给钱,不显得我们忘恩负义吗?”

趁着几位客气,易晓宏跑到吧台前,将一百块钱夹在了芹菜的记账簿里。

送走韦叶舟三位,龙头和芹菜两人有一句没一句闲扯起来。龙头道:“叶舟兄弟真是好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对我都这么好。”芹菜道:“都说跟着好人成好伴,跟着野鬼成歾神。你在韦师傅门下做徒弟多年,跟韦叶舟亲如兄弟,怎么就没学着点,变出个人样来?”龙头惭愧道:“我底子太差,父母早死,缺少家教,刚会走路就跟村里村外的混混到处野,把坯子搞坏了。”

芹菜拿着手机,边玩边道:“据说韦师傅非常严格,厂里才把你送到他名下当学徒,想不到也没能把你掰过来。”龙头道:“哪有长歪的树掰得过来的?”芹菜道:“你都快五十了,不赶紧掰过来,日后进了土坑,看你怎么见师傅。”龙头道:“可不是,师傅生前对我那么好,师母和叶舟兄弟也一直厚待我,这辈子欠他们太多,只能下辈子还了。”芹菜道:“这辈子的债不还,下辈子还有机会吗?”龙头道:“那你要我怎么办才行?”

芹菜放开手机,看向龙头,道:“头次你住院,师母提着牛奶麦片上医院看望你,出院后你去看她,给个红包,她都退了回来。今晚咱俩去看看他母子吧。”龙头道:“那是应该的。但怎么看呢,送红包师母不接,送东西她又不缺吃不缺穿。”芹菜道:“总不能因师母不缺吃穿,咱们就空手上门吧。送点水果,表示表示意思。”龙头道:“行行行,师母要拒绝,咱就说是托叶舟兄弟带给侄儿的。”

夜里接待过两三拨客人,龙头和芹菜便早早关张,提着苹果、葡萄、香蕉,还有自做存放在冰箱里的冻饺,走进机械厂宿舍区,去敲韦家门。

开门的是韦叶舟,手里还拿着字牌。韦母和吴楚东则坐在桌旁,正盯着手里的牌。只易晓宏没在,说是承揽儒凤大道项目的工程队没法施工,机械大多是租来的,陷在工地里,每天租金不少,司机们跑到市政府,堵住大门,不让车辆进出,杨世杰无奈其何,召易晓宏回去了难。反正不远,劝散上访户,即刻可回凤梧。

龙头没少进韦家门,提着东西,直接送入杂屋,然后回到客厅,瞥眼桌上字牌,不觉手心痒痒,说:“打多大?我也来一个。”芹菜骂道:“你是见不得牌吧!师母三位玩清水字牌,哪像你一心想着赌钱,狗改不掉吃屎习性!”

韦母放下牌,端上茶水,把龙头和芹菜请到沙发上,说:“打牌不赌钱,吃菜不放盐。龙头哪打得惯没咸味的牌?”韦叶舟道:“打字牌,玩麻将,龙头是专业水平,咱们业余都算不上,哪打得过你?”龙头不好意思道:“我开玩笑呢。被华哥放过血后,就发誓不再摸牌,再摸就剁手指头。”吴楚东道:“龙头把手伸出来,看还有几根手指?”

芹菜又反过来打圆场:“龙头出院后一直没开戒,我那把磨得锋快专门等着剁手的菜刀还没用过一回。”韦母道:“好好好,龙头人聪明,若把聪明用在正道上,做什么不能成?”芹菜道:“龙头就是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还不如华哥,笨人做笨事,哪怕摆个出租摩托,也能糊嘴巴、过日子。”韦母道:“怪只怪龙头逼得华哥出手,差点送命。你俩过去都是我家老头的徒弟,喊我声师母,我真不愿看到你俩出事。”

韦叶舟就问母亲:“华哥现在怎么样?”韦母道:“还能怎么样?杀了龙头一刀,又没钱赔偿,只能到牢里待几年。可怜华嫂,一个农村妇女,没文化,无工作,独自一人供女儿上学已很吃力,龙头又不时上门讨医药费,凤梧她待不下去,不知带着女儿去了哪里。”

韦母说到这里,瞪了龙头一眼。龙头低下脑袋,道:“出院后我确实去过华嫂的水果摊,后来师母说过我两回,我就没再去找她。”芹菜道:“我也说过龙头,华哥下手狠是狠了点,毕竟你搭摩的没给钱,还先拿刀砍人,也有责任。法院判华哥坐牢,华嫂不容易,哪忍心再找人家麻烦?”韦母道:“芹菜还算近人情,冤家宜解不宜结嘛。龙头遭过这一劫,也该懂事了,收起心来,好好跟芹菜过日子。”芹菜道:“龙头都快五十岁的人,又吃过大亏,还不懂事,只有到土坑里去,看阎王教不教育得过来。”

韦母知道吴楚东送韦叶舟回凤梧,本是冲着龙头来的,把芹菜喊到房里说闲话,留三个大男人在客厅说事。韦叶舟看着龙头道:“这次回来,发现我老娘心情不错,一问才知是龙头变好,她老人家替你高兴。说实话,我这辈子读书做人,成家立业,老娘几乎没操过心,不怎么过问,却总放不下你龙头,每次我回来,她说得最多的就是你,你好她高兴,你出事她发愁。父亲在世也一样,没少被你气,常说对不起机械厂,对不起组织。我就想,龙头若像华哥一样,老实为人,诚恳做事,父亲没那么郁闷,说不定现在还活在世上。”

也许到鬼门关里走过一趟,大难不死,龙头终于有所觉悟,明白啥是好啥是歹,顿时淌下热泪,道:“我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师母,也对不起叶舟兄弟。若有来世,我一定重新做人,报答师父。”吴楚东笑道:“凡说来世怎么怎么的,都在逃避现实,推卸责任。龙头真有心改过,就从今生做起,别等来世好不好?”龙头道:“今生还来得及吗?”

“当然来得及。”韦叶舟给龙头杯里添上水,“你想没想过,当年你被机械厂开除,错可不在厂子,工友们更没亏待过你。”龙头说:“我想过,是我鬼迷心窍,不该偷车间钢材变卖,给厂里带来重大损失。”韦叶舟道:“你能认识到这一点就好。当年的事已过去,就别再提啦,咱只论眼下,机械厂数千职工下岗,该得的赔偿没到位,该买的养老保险没落实,后半辈子生活无保障,实在让人痛心。”

机械厂改制变卖可与自己无关。龙头这么想着,正要张嘴,吴楚东道:“龙头你可能不知道,你和芹菜进门前,师母还在说你现在有力气帮芹菜开店谋生,但谁都会老去,你没家业,没存款,没亲人,看以后老了怎么活命。叶舟就出主意,你好歹也在机械厂待过,想点办法,也许可续上工作关系,补交养老保险,待退休年龄到,多少能领份养老钱,余生有保障。”

龙头打小命贱,今天有食,不管明日饥饱,用凤梧乡下话叫懒汉烤蛇吃,烤一截吃一截,反正眼下跟芹菜开店饿不着,至于日后死活,哪管那么多?听韦叶舟说在考虑自己今后养老问题,又感动,又意外,道:“像我这种坏人,只给政府添乱,没做过任何贡献,也配养老?”韦叶舟道:“没谁说你是坏人,是你自暴自弃,看扁自己。你不过习惯不好而已,并非大奸大恶,内心还是善良的。党和政府都在努力创造条件,为你这样的困难群众排忧解难。”

也许头次有人正面肯定自己,龙头震惊之余,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两眼都蒙上了泪花,诚恳道:“你们把我当人看,我一定改邪归正,做出个人样来。”

见龙头不再玩世不恭,韦叶舟颇感欣慰,道:“我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你的养老问题我们设法争取,前提是先解决机械厂困境。机械厂的最大困境是没钱。钱从何来?当务之急是找到鲍长庚,把改制变卖机械厂侵吞的钱吐出来,给职工以交代,然后恢复儒凤大道建设,改善投资环境,引来下家,收购机械厂,到时一切好办。”

龙头明白韦叶舟话里意思,却犹豫着,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吴楚东点明道:“你不久前见过鲍长庚,鲍长庚还给了你笔钱,你显摆给牌友,牌友叫你去凤梧大酒店打麻将,你把钱输个精光,才跟华哥大打出手,差点丧命。我说得对吧?”

龙头十分惊讶,道:“连这你也知道?”韦叶舟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与鲍长庚非同寻常的关系早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包括你怎么给汪老板与鲍长庚拉皮条,怎么朝鲍长庚伸手索要好处费,我们都清清楚楚。只是想留给你机会立功赎罪,为你以后争取退休待遇创造条件,才等着你主动开口。”

龙头瞪着双眼,望定韦叶舟,道:“莫非汪老板已被抓了起来?”韦叶舟道:“你别管汪老板抓没抓起来,只管尽快供出鲍长庚,否则鲍长庚归案后,就没你的事了。”吴楚东道:“龙头你不摸着脑袋想想,鲍长庚拿的可是巨款,不过丢几个小钱,把你当叫花子打发,你就死心塌地维护他,不是缺心眼吗?”韦叶舟也道:“都说你聪明,我看你是小事聪明,大事糊涂,白活四五十年。”

说得龙头满面羞愧,脑袋埋到了裤裆里。两人没逼龙头,要他回去好好想一想,想明白再说也不迟。

今晚一个多小时的接触,韦叶舟和吴楚东知道龙头内心良知已被唤醒,加之供出鲍长庚,对他今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肯定会吐出肚子里的秘密。

果然第二天中午,龙头又走进韦家,坐到韦叶舟和吴楚东面前,开始供述。 mQVAT34Z9YVFkntisi8Cpqva3KS86RwosAMXw57VRWhVTWixiA2i4LPmbUk95+S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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