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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点,吴楚东刚进市发改委,杨世杰的电话就追了过来,要他马上到政府去一下。

发改委全称“发展和改革委员会”,是政府组成单位,杨世杰是儒州市政府常务副市长,发改委归其主管,吴楚东身为发改委副主任,主管领导召唤,自然得听从。

政府大院有两栋主体办公楼,政府办在南楼,发改委在北楼。吴楚东从北楼出来,赶往南楼。升上六楼,杨世杰已倒好茶水,在办公室里专候他的到来。吴楚东坐到杨世杰桌对面椅子上,端过桌上茶杯抿一口,笑道:“市长这么客气,有啥好事?”

杨世杰没笑,阴着脸道:“世间哪来那么多好事?就是有好事,也轮不到你头上。”

吴楚东道:“也是啊,楚东自被市长弄进发改委后,还真没遇到过好事。”杨世杰道:“不跟你废话,你得有思想准备,去接城投公司的烂摊子。”

吴楚东几乎跳将起来,叫道:“要我接城投公司?!咱俩到底有多大仇恨,你要这么虐待我!干脆把我身上的血放掉,做成猪血粑下酒,你更能解恨。”

猪血粑是儒州地方食品。杀猪时,将猪血淋到新鲜豆腐上搅匀,做成血团熏干,食用时切成片,或蒸或炒,佐以姜丝辣椒粉,便是上等下酒菜。杨世杰被吴楚东逗乐了,阴沉的脸浮起笑意,道:“你看你,搞得马上就到世界末日了似的!放心,现在二〇〇二年都过完了,诺查丹玛斯的预言早已作废。再说你是人,又不是猪,哪做得出猪血粑?做人血馒头还差不多。”吴楚东道:“我宁肯做猪,也不愿做人,去蹚城投公司的浑水。”

城投公司全称为儒州市城建投资公司,挂靠在发改委下面,董事长则由政府领导兼任。杨世杰前任刘天龙就做过多年城投公司董事长,后刘天龙升任市委副书记,杨世杰继任常务副市长,董事长自然到了他名下。可城投公司班底都是刘天龙的人,尤其发改委副主任兼公司总经理蒲秀丽纯粹绣花枕头一个,公司运作全掌握在刘天龙手里。杨世杰挂名董事长后,蒲秀丽依然唯刘天龙之命是从,没买杨世杰的账。直至凤翔机械厂的事闹得不可开交,市委书记危存虎在常委会上拍了桌子,杨世杰才不得不硬着头皮,来操城投公司的心。

凤翔机械厂始建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前期,厂址设在凤翔镇上。凤翔镇属凤梧县管辖,但距儒州市区不到三十公里,凤翔机械厂也由县管变为市管,曾是全市利税大户。可世上没有永远的赢家,到二十世纪末,厂子开始败落,难以为继,曾经的纳税大户变成市委、市政府的大包袱,几千名职工生活没着落,有智力的自主创业,有体力的外出打工,没智力没体力创不了业也打不了工的,便成群结队到省里市里上访闹事。闹了几年,没闹出啥名堂,还是时任儒州市长卢至诚找到省政府,争取到自儒州至凤梧的儒凤大道建设项目,想着将大道规划线旁的凤翔机械厂遗留问题做个了结。办法也简单,一是改制机械厂,卖个好价;二是让城投公司儒凤大道建设项目部出钱,征走部分厂区,两笔钱放在一起,用来给职工买保险、补欠款。

凤翔机械厂改完制,各路大神纷纷涌至儒州,试图拿下凤翔机械厂。其时卢至诚转任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刘天龙趁新任市长靳齐民在北京学习,将机械厂低价卖给一位姓汪的浙商。加之儒凤大道项目部交出一笔征地款,总算勉强解决了机械厂积压多年的老大难问题。谁知一年后,机械厂职工又开始闹事。原来汪老板已将机械厂高价易手给一个姓陈的沪商,留下该补偿职工的七千多万欠款,金蝉脱壳,不知去向。汪老板人间蒸发,不明真相的沪商已出过高价,不肯另外掏钱给机械厂职工,余欠一时没有着落。职工们听说原厂长鲍长庚得过汪老板好处,找鲍长庚麻烦,不见鲍长庚影子,便涌向儒凤大道工地,要与施工人员同生死、共存亡。

城投公司总经理蒲秀丽哪见过这阵势,赶紧联系刘天龙。刘天龙说自己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要蒲秀丽找现任公司董事长杨世杰。蒲秀丽背靠刘天龙这棵大树,平时很少走进杨世杰办公室,杨世杰忙里忙外,也懒得过问城投公司,这会儿蒲秀丽临时来抱佛脚,杨世杰只奚落她几句,没啥行动。蒲秀丽又找靳齐民,靳齐民汇报到危存虎那里,危存虎召集常委召开扩大会议,问杨世杰怎么回事。杨世杰当的空头董事长,情况不掌握。危存虎就拍桌子,骂他董事长怎么当的。杨世杰道:“我还真不知这董事长该怎么当,刘副书记移交董事长时没传经送宝。”

危存虎自然清楚个中情由,桌子其实是拍给刘天龙看的。又训杨世杰几句,愤然起身,拂袖而去。与会人员陆续散去,只杨世杰坐着没动,掏出香烟点着,悠闲地抽起来。几分钟后,危存虎秘书小林进来道:“书记请杨市长去一下。”

杨世杰假装没听明白,拿出嘴里烟头,道:“书记?哪位书记?”小林道:“自然是危书记。”杨世杰道:“危书记办公桌质量不好,我怕他老人家手劲大,把桌子拍烂。”

刚才小林不在会上,没见证危存虎拍桌子的场面,不懂杨世杰话里意思,愣了愣,转身出门,去给危存虎回话。危存虎只好走进会议室,反手关上门,在杨世杰对面一坐,叹口气道:“世杰架子还不小嘛!”

杨世杰抬臂将手里的烟屁股摁熄在烟灰缸里,不紧不慢道:“书记是常委班子里的班长,世杰作为班子成员,架子再大,又哪大得过班长?”危存虎道:“算你视力不错,眼里还有我这个班长。你说吧,事情怎么解决?”杨世杰道:“我已想出妙法,就请危书记赶紧呈报省委,让我把常务副市长职位奉还给刘天龙。”

危存虎脸一黑,骂道:“把常务副市长奉还给刘天龙,你好做市委副书记?”杨世杰笑道:“不不不,世杰从无这野心,也不够副书记格。刘天龙能耐大,完全可身兼两职,世杰就做个光头常委,来负责常委会议室保洁工作。”

“别嬉皮笑脸,给我正经点。”危存虎一拍桌子,低声吼道。不过这回手抬得高,落得轻,不像拍桌子,倒像鼓手拍鼓。杨世杰道:“蒲秀丽有事只找刘天龙,没瞧得起我这个董事长,难道我还跟刘天龙争权不成?”

危存虎无奈道:“这事要怪我,对城投公司重视不够,觉得蒲秀丽能将就先将就,没另外安排人。看来这女人得赶紧换掉,不然儒凤大道工地还会乱子不断。世杰有啥好人选,推荐一个。”杨世杰道:“我推荐人取代蒲秀丽,刘天龙还不记恨我一辈子?”危存虎道:“你左一个刘天龙,右一个刘天龙,却视我这个班长于不顾,什么态度嘛!我没工夫跟你碎嘴,你干脆点,到底有没有人拿捏得住城投公司?”

杨世杰不再顾左右而言他,认真道:“人倒是有人,但不知人家肯不肯接城投公司的盘。”危存虎道:“是谁你先说出来听听。”

杨世杰就说了吴楚东的名字。危存虎笑道:“你这小子,来做我工作,把吴楚东从县里调进市发改委,原来是备不时之需。”杨世杰承认道:“吴楚东在县里干得好好的,我让他回市里来,就想着把城投公司交给他,谁知刘天龙察觉出我的用意,通过熊继为打电话给我,说蒲秀丽虽系女流之辈,却好学上进,要我多带带她,我还能怎么着?”

熊继为是省委常委、省委政法委书记,做过儒州市委书记,刘天龙和蒲秀丽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危存虎知道熊继为与刘天龙的关系,道:“此前要动蒲秀丽,还确实有些棘手,眼下儒凤大道工地不平静,蒲秀丽自不量力,也到了交出城投公司的时候。你要觉得吴楚东行,就让他兼任城投公司总经理。这事不能再拖延,否则市里会更被动。”

杨世杰答应做吴楚东的工作。果然吴楚东一口回绝,还要杨世杰放他身上的血,做成猪血粑下酒。杨世杰也没逼吴楚东,抓个兵来不杀贼,逼也没用,只是要吴楚东先回去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再回个话。

“有啥可想的?我只要插手城投公司,绝不会有好下场。”吴楚东撂下一句话,起身离去。杨世杰看着吴楚东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摇摇头,准备去见卢至诚,请他出面做做吴楚东工作。吴楚东可以不听杨世杰的,但卢至诚的话还是会当回事的。

吴楚东做过卢至诚秘书,卢至诚很器重吴楚东,只让他在自己身边待了两年,便安排去市团委担任副书记,后又外放县里当副县长,增加历练,以期大用。谁知卢至诚的市长任期满后,去人大做了常委会主任,吴楚东也就止步不前,多年没有长进。杨世杰与吴楚东有过工作接触,欣赏其才干,把他调进发改委,本想让他以副主任兼任城投公司总经理,做出成绩,再提主任,只因熊继为插手,没能如愿。这回城投公司儒凤大道项目工地出乱子,蒲秀丽已玩不下去,到了起用吴楚东的时候,谁知这小子一口回绝,毫无商量余地。不过也怪不得人家,儒凤大道项目的水太深,吴楚东不愿陷进去,也可理解。可问题摆在那里不解决,危存虎不得安宁,自己也难逃干系,只能把吴楚东推出来了难。

人大常委会主任没有市长忙,杨世杰来到市人大时,卢志诚正在办公室里看文件,见他进来,卢志诚摘下老花镜,眼望着杨世杰笑笑:“是不是楚东不听调派,来动员我老人家做说客?”杨世杰道:“楚东给您打过电话?”卢至诚道:“要他打啥电话?儒凤大道工地闹得沸沸扬扬,蒲秀丽招架不住,你与危存虎肯定会另选高明。”

杨世杰就简单说了几句吴楚东拒接城投公司的事,请卢至诚出面,劝劝吴楚东。卢至诚道:“这事我还真不好出面。”杨世杰道:“儒凤大道项目是老市长好不容易争取来的,难道您老忍看项目这么一直瘫下去?”

卢至诚沉默良久,道:“世杰应该明白,儒凤大道项目工人闹事看得见,可凤翔机械厂改制后两度变卖则是人后完成的,问题恐怕就出在这里。”杨世杰道:“我挂名城投公司董事长以来,虽不负责公司具体经营事务的管理,却也听说凤翔机械厂变卖不正常。坊间甚至说,那个姓汪的浙商并非浙江人,可能是本省某大人物的亲戚。”卢至诚道:“楚东自然也知道城投公司内幕复杂,你要我说服他接盘,不是叫我逼他往火坑里跳吗?”

杨世杰道:“可儒凤大道项目和凤翔机械厂的事总得有个了结,否则问题越积越多,麻烦越来越大,市委、市政府更吃不消。”卢至诚沉吟半晌,道:“我倒想起一个人,是吴楚东的大学校友,曾在儒州市纪委工作过,后调任省纪委党风政风监督室副主任。”

“老市长是指韦叶舟吧?我怎么没想起他呢?”杨世杰一拍大腿,“韦叶舟与吴楚东关系不错,他肯出面做吴楚东工作,定能做通。我这就打韦叶舟电话。”卢至诚道:“不忙不忙,此事宜缓不宜急。韦叶舟父母都是凤梧人,十多年前双双从凤翔机械厂退休。前年韦父过世,韦叶舟清明肯定会回来给父亲扫墓,陪母亲两天。”杨世杰道:“蛮好蛮好,离清明已没几天,到时我一定把韦叶舟给逮住。”

转眼来到清明前夕,杨世杰打通韦叶舟电话:“回凤梧没?”韦叶舟道:“杨市长怎么知道我回凤梧?”杨世杰道:“你是凤梧人嘛,清明自然会回来祭祖。你已到凤梧,还是在路上?我得跟你见个面,说几句话。”

身为纪检部门干部,韦叶舟不便随意跟各地官员接触,道:“杨市长有事电话里说吧,见面就免了。”杨世杰道:“我有要事跟你沟通,电话里说不清楚。不是私事,是公事,牵涉到凤翔机械厂数千职工饭碗问题,就指望你了。”韦叶舟笑道:“凤翔机械厂职工饭碗指望我,我有这么大能耐吗?”杨世杰道:“有有有。到时一说,你就清楚了。”

韦叶舟这才告诉杨世杰,自己已在回儒州的火车上。杨世杰便从司机手里要过车钥匙,亲自驾车赶到火车站,把韦叶舟接上车,要往宾馆里拉。韦叶舟道:“时间还早,凤梧才个把小时的车程,杨市长有事说事,说完事我下车,坐中巴回凤梧。”杨世杰道:“叶舟不愿留儒州也行,我叫上吴楚东,吃顿便饭,再让他送你。”韦叶舟道:“便饭也免了,老娘正在准备中饭,等着我回去一起吃呢。”

杨世杰不好勉强韦叶舟,打通吴楚东电话,问他在哪里。吴楚东知道杨世杰不肯放过自己,心里有些烦,没说在哪里,反问道:“市长有事吗?”杨世杰道:“没事就不能找你啦?”吴楚东道:“没事我挂电话了。”杨世杰火道:“你敢挂我电话?还有没有点组织原则!快说,在哪里?”

吴楚东只好告知在办公室。杨世杰要他哪里都别去,就在办公室等着,然后关掉手机,对韦叶舟道:“这就是叶舟你那老同学,三句好话,不如一顿臭骂。”韦叶舟道:“打是亲,骂是爱,说明楚东是市长爱将。”杨世杰道:“还爱将,我恨不得踢破他胯里狗卵!”韦叶舟笑道:“楚东就这么该踢吗?”

“当然该踢。”杨世杰说了说吴楚东拒接城投公司总经理的简单过程。韦叶舟知道凤翔机械厂改制和厂里职工上儒凤大道工地大闹的事,道:“这事不好怪楚东,换了我韦叶舟,恐怕也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杨世杰叹道:“可事到如今,不推出吴楚东,还真不知怎么收场。吴楚东也是发改委副主任,人品正,又做过常务副县长,见多风浪,他肯定有办法给我了难。可这小子翘尾巴,不听调摆,只好请叶舟出面劝劝他。”韦叶舟道:“劝楚东没问题,只是凤翔机械厂改制变卖内幕深,让楚东陷进去,不是害他吗?”

杨世杰浩叹一声,道:“我也有这方面的担忧。可比起凤翔机械厂数千职工饭碗和儒州经济建设大业,楚东个人得失又算得啥呢。只要叶舟开口,我相信楚东会顾全大局,挺身而出的。”韦叶舟道:“我试试吧,看行不行。”杨世杰道:“待会儿见着楚东,先别说事,我让他开车送你回凤梧,你俩车上慢慢聊。”

说话间已入政府大院,两人下车,走进北楼,来到吴楚东办公室。一见韦叶舟,吴楚东不免有几分惊讶,随即明白是杨世杰请来的说客。可没等吴楚东张嘴,杨世杰把车钥匙扔到他桌上,道:“我去火车站送朋友,正好碰见叶舟从出站口出来,想送他回凤梧,无奈下午要参加常委会,抽不开身,只得请楚东代劳。你俩老同学也好叙叙旧。”

故事编得还算圆嘛,吴楚东肚里嘀咕道。杨世杰又对韦叶舟道:“楚东虽还没买车,可在县里时就拿了驾照,经常自驾回儒州,车技不错,坐他车放得心。”韦叶舟道:“我坐过楚东开的车,知道他车子开得好。”

吴楚东心里说,我车技再好,也好不过常务副市长的专职司机吧,干吗不让专职司机送人呢?可吴楚东没点破杨世杰,拿过车钥匙,对韦叶舟道:“走吧,先去城边吃几个土菜,再送你回凤梧。”韦叶舟道:“去凤梧才几步路,我老娘已备好中餐,咱回去吃吧。”

下楼上车,吴楚东手把方向盘,嘴里道:“你不坐火车来儒州,世杰市长不去火车站送人。无巧不成书啊!”韦叶舟笑道:“不这么巧,咱俩也不可能坐到一起,聊天说地。”

吴楚东不再追问,等着韦叶舟开口道明主题。韦叶舟却顾左右而言他,道:“楚东回不回老家扫墓祭祖?”吴楚东道:“我家扫墓祭祖都由老爸操心,不用我怎么管。”韦叶舟羡慕道:“父亲在就有这么好。从前清明扫墓祭祖,我也不闻不问,任由父亲操办。前年父亲去世,我已没法推脱,哪怕再忙,清明都会回趟凤梧。”

吴楚东想起一句话,道:“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离世,人生只剩归途。趁着母亲健在,你应该多回来看看。”韦叶舟道:“是啊是啊,离清明还有半个月,母亲就在电话里问我何时回来。”吴楚东道:“何不把伯母接到安州一起住,免得母子各居一方,牵肠挂肚?”韦叶舟道:“七年前我调往安州时,省委公务员小区还有少量房源,纪委领导给我争取了一套,我就动员父母住过去,可父母在凤翔机械厂建于县城边的职工宿舍住了三四十年,离不开故土和老工友,不肯到安州去。前年父亲去世,我怕母亲孤单,要接她走,她说我走啦,关门落锁,你父亲回家看我,进不得门,会怪我的。我说服不了母亲,只好作罢。”

不觉来到凤翔镇。儒凤大道还没通车,两人走的老国道。国道穿镇而过,凤翔机械厂位于镇外山边,虽已停产多年,但高大的厂房还在,隔老远都看得到。吴楚东道:“凤翔镇离凤梧县城还有十多公里吧?”韦叶舟道:“十五公里的样子。”吴楚东道:“当年凤翔机械厂怎么把职工宿舍建到了县城,没建在凤翔镇上?”

韦叶舟感叹道:“改革开放前期,凤翔机械厂还隶属于凤梧县,厂里职工大都是凤梧人。当时效益好,厂领导从职工生活和孩子上学方面着想,在县城东郊征地三百余亩,一口气建了四十多栋七层高的宿舍楼,两千多户职工得到安置,还调用十多台厂里自产的客车,来回接送职工上下班。羡慕得县里干部纷纷打报告,要求调凤翔机械厂工作。后来国家调整产业结构,凤翔机械厂收归市管,又红火了十来年,职工增到四五千人。谁知这几年,突然说要改制,工人们接受不了,出勤上班依旧,还自愿组成护厂队,拒改制小组于厂门外。但胳膊毕竟拧不过大腿,在上面高压下,加之所产汽车和农机越来越没市场,无法维持生产,坚持了一两年,工人们失去斗志,乖乖离厂回家。只是五千职工及背后家庭要吃要喝,没有生活来源,只能找政府闹,一直闹到今天,几经反复,问题还没得到解决。”

十二点半,车至凤梧县城东凤翔机械厂职工宿舍区。随着县城建设的不断扩张,宿舍区周边楼房林立,人来车往,热闹得很。吴楚东带带刹车,停下车子,解开身上的安全带。韦叶舟道:“还没到呢,你要干什么?”吴楚东道:“去见伯母,总不好甩手打背吧。”韦叶舟阻止道:“家里不缺吃不缺穿,没必要客气。”

吴楚东开门下车,走进街边超市。出来时手里提着鸡蛋、苹果,还有茶籽油。

穿过形同虚设,仅留两个大石墩的宿舍区大门,左弯右拐,来到韦家所在楼前。远远望见韦母站在楼道口的桂花树下,翘首以待。韦叶舟按下车窗,伸出脑袋,喊了声妈。韦母走过来,笑意盈盈道:“你不说坐火车到儒州,再转中巴回来吗,怎么坐上专车啦?”

吴楚东泊好车,迈出驾驶室,朝韦母打打拱手,说声:伯母好!韦叶舟赶紧介绍道:“这是我大学同学吴楚东,在市政府上班,知道我到了儒州,特意开车送我回来。”韦母拉过吴楚东双手道:“辛苦小吴,专门送叶舟回来。”吴楚东道:“不辛苦,不辛苦,还不到一小时的车程。”韦母对韦叶舟道:“快请小吴上楼,饭菜已做好啦。”

吴楚东打开小车尾箱,取出鸡蛋、苹果和茶籽油。韦叶舟上前,帮忙把东西提手上。韦母嗔怪吴楚东道:“同学家就是自己家,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啥?”吴楚东道:“一点点小意思,不值几个钱,略表孝心。”说得韦母频频点头,道:“有孝心的孩子才有出息。”吴楚东道:“楚东不是孩子,老大不小了。”韦母道:“你多大了?”吴楚东道:“快四十啦。”韦母道:“跟叶舟差不多。可你们再大,在父母面前,还是孩子嘛。”吴楚东点头道:“是是是,在父母面前,儿女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上到二楼,走进韦家,韦母推开洗漱间的门,进去放了热水在洗脸池里,出来道:“叶舟,叫小吴先把手洗干净,好上桌吃饭。”吴楚东笑道:“我家老娘也一样,每次回到家里,先喊我洗手,再让吃东西,好像我还是小学生,刚放学回家。”

洗过手,走出卫生间,吴楚东打量一下客厅,不到二十平方米,但布沙发、矮柜、电视、餐桌,一应俱全,布局紧凑,一点不显拥挤。韦叶舟道:“三十年前的老房子,早已过时。面积也不大,才六七十平方米。但厨房和卫生间俱全,两个卧室外加不大的杂物间,够一家子容身。放在当年,可是凤梧绝无仅有的豪宅,连县长书记都没得住。”

韦叶舟说着,带吴楚东参观两间还算宽敞的卧室,又走进狭小却整洁的杂物间,拍拍干净的小床,敲敲靠窗的小书桌,道:“我在这张小桌上做了十多年作业,每次作业做完,往床上一倒,随时都可睡着。”吴楚东笑道:“日后你成了大人物,这小桌小床可就成为国宝级文物,价值连城。”韦叶舟道:“我还活着呢,怎么桌子和床就成了文物?”吴楚东道:“你难道会活一万年,活成妖怪?”韦叶舟笑笑道:“人生不满百,地球已人满为患,若都活成万年,地球还不被压塌?”

从杂物间出来,韦母已在餐桌上摆好碗筷。韦叶舟赶紧过去,揭开饭锅,舀半碗饭,夹几样菜,搁到上席位置,嘴里说道:“父亲来吃饭喔!”

这是儒州一带民俗,家里老人去世头三年,每顿都要给老人舀饭,喊他来吃。这叫“祫饭”,就当老人还活着,还是家里主人,请其回家祫尝熟悉的口味。三年后改成每月初一、十五和七月半祫饭,表示老人身份已从主人成为客人,不再频繁往家里跑。

给父亲祫过饭,韦叶舟又另外装好三碗饭,请吴楚东和已忙完的母亲上桌。吴楚东把韦母扶到餐椅上,再坐到韦叶舟旁边。韦母给韦父碗里添些菜,嘀咕道:“今天儿子回来了,还有他的好同学小吴作陪,家里热热闹闹的,老头子你肯定开心,多吃些啊!”

韦叶舟不禁鼻子一酸,赶紧往嘴里扒口饭,笑对吴楚东道:“这也是母亲不肯随我去安州住的一大理由,怕给父亲祫饭时,他老人家找不到地方。”韦母道:“可不是嘛!安州那么大,我和老头子才去过两三回,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老头子哪摸得到儿子家门?凤梧不同,生活了一辈子,每条街道、每个角落、每块石头、每棵草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闭着眼睛,袖着双手,都能走回来。”

说几句韦父,韦母又给吴楚东和韦叶舟夹菜,要两位多吃些。吴楚东谢过,连说好吃。韦母道:“觉得伯母做的饭菜好吃,以后常来就是。男孩嘛,吃得多才有好身体,看着你们能吃,我心里就乐。”

吴楚东顺应着塞块新鲜土猪肉进嘴里,顺便问道:“伯母退休待遇还可以吧?”韦母道:“我还行,退休时每月两三百,二十年下来,已加到三千,吃穿足够。最可怜的还是四五十岁那拨职工,厂子改制后,没地方上班,又无能力外出打工,该交的养老保险没着落,该拿的补助没拿到,上有老下有小,活得真艰难。十天前还有位职工,老母重病住院,老婆丢下还在上学的孩子,偷偷跟人跑掉,实在没勇气再活下去,喝下剧毒农药,送了命。”

韦母说着,连连叹息。还要说什么,忽意识到话题不对,忙道:“在你俩面前说这些干啥?吃菜吃菜,赶紧吃菜!”

吃完饭,离开餐桌,吴楚东准备回儒州,韦叶舟道:“明天正清明,你又不用回家祭祖,干吗这么来去匆匆的?今晚住下来,明天早点走,有事也耽误不了。”

吴楚东知道,韦叶舟肚里的话还没倒出来,不可能放你走,没再坚持,打通钱小鹤电话,告知她因送韦叶舟到凤梧,明天才回儒州。钱小鹤是吴楚东老婆,见过韦叶舟几次,叮嘱道:“明天回没事,少喝酒就行。”吴楚东道:“在韦家陪伯母,喝什么酒?”

韦叶舟帮母亲洗完碗,从厨房出来,听吴楚东口气,道:“钱美女遥控监视吧?要不要我跟她说几句,证明你不是在外面做坏事?”吴楚东道:“小鹤就这点好,没要紧事,轻易不打我电话,刚才是我联系她,报告行踪。”韦叶舟道:“蛮好,多请示老婆不会有错。”

韦叶舟有午睡习惯,吴楚东随他来到卧室,双双横躺床上,聊几句,蒙眬睡去。大约五十分钟,兀地醒过来,回到客厅,喝口茶水,两人下楼,准备随处走走。出得楼道,见韦母正舞着竹帚扫地上落叶,吴楚东上前,提出代劳。韦母不让,说:“全靠这楼前的树木,让我有花点力气的机会,不然这把老骨头早散架了。”

吴楚东跟上韦叶舟,朝楼外走去。韦叶舟道:“凤翔机械厂红火时,宿舍区有门卫,有清洁工,到处干干净净的。厂里停产后,门卫和清洁工没处拿工资,各自离去,大铁门被人卸下卖了钱,传达室窗户门板也不知谁拆走做了烧火柴,小区自此又脏又乱,无异于贫民窟。父亲于是扎了竹扫把,去扫这栋楼前的垃圾。父亲过世后,竹扫把到了母亲手上,每天都下楼扫一遍。其他宿舍楼没人肯做义工,到处是垃圾,走路都没地方下脚。”

转到旁边宿舍楼前,果见杂草丛生、垃圾成堆。塑料袋随处飘舞,有白有红有黑,风起而动,风息而止。果皮烂菜扔得满地都是,散发着难闻的腐臭味。野狗野猫在垃圾堆里觅食,老鼠成群结队,招摇而过,根本没把旁人放在眼里。吴楚东道:“估计这些宿舍楼里没住着伯母一样的老人,否则楼前不会这么肮脏。”韦叶舟道:“楼里居民大多两三代都在凤翔机械厂当工人,与厂子共存亡,厂子一垮,饭碗丢掉,或外出打工,或上街摆摊,或骑摩托拉客,年长者则病的病、痛的痛,自身难保,谁还顾得着门前垃圾?”

吴楚东心生悲悯,道:“工厂改制属大趋势,没人能阻挡,只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工人付出的代价太大了。”韦叶舟道:“可有人却趁火打劫,发国难财,瞅准企业改制变卖漏洞,侵吞职工利益。”吴楚东道:“据说凤翔机械厂改制变卖就有不少猫腻,工人不断举报上访,总是无果而终。叶舟你身在纪检部门,应该知情。”韦叶舟道:“凤翔机械厂闹到今天这个样子,这里面的关系错综复杂。纪检部门不会不关注,但查证过程中却干扰不断,遇到不少现实困难。楚东,我们要相信组织,组织一定会把事情搞清楚、把问题解决的。”

吴楚东没再追问,抬步向前走去。走着走着,到了宿舍区大门口,有人跟韦叶舟打招呼,吴楚东循声望去,见街边一水果摊后站着个满脸风霜的中年女人,正向韦叶舟招手。韦叶舟上前笑道:“华嫂生意不错吧?”

“还行吧,赚几个小钱糊口。”华嫂笑意盈盈,从摊上拿过两个橘子,直往韦叶舟手上递。韦叶舟没接,说:“要吃我买。”取了摊上塑料袋,准备选水果。华嫂把手里的橘子强行塞给韦叶舟,道:“吃了再买嘛!”

韦叶舟将两只橘子放进塑料袋里,又伸手去抓摊上橘子。华嫂感激道:“小韦每次回来,都要照顾我的生意,真不好意思。”韦叶舟道:“不是照顾你生意,是我自己要吃。你摊上水果比省城便宜,我还吃得起。”华嫂道:“小韦是省城大官,几个水果当然吃得起,但也要你不嫌弃我这粗人啊!你娘也是,每次来买水果,秤都不看,找零也不收。”韦叶舟道:“你水果进得好,又不吃秤,我娘自然信得过。”

韦叶舟装了一大袋橘子,递给华嫂,请她过秤。华嫂将橘子搁到秤上,嘴巴仍没停:“小韦还记得我家华芳不?”韦叶舟道:“记得记得,看着她长大的,怎能不记得?”华嫂道:“华芳今年高考,我得准备些钱,供她上完大学,我和老华就轻松了。”韦叶舟道:“华芳向来成绩好,肯定考得上。”

说得华嫂脸上皱纹全装满笑,看看秤,报上重量和钱数,又抓过两个橘子,塞进塑料袋里,交给韦叶舟。韦叶舟递上二十元钱,华嫂接住,拉开吊在胸前的钱包拉链,翻找零钱。韦叶舟说不用找零,拽上吴楚东,赶紧走开。

华嫂拿着零钱要追韦叶舟,有人来买水果,不得不立住脚步。韦叶舟敞开塑料袋,要吴楚东吃橘子,吴楚东拿一个出来,边剥边道:“华嫂人好热情,你没少买她水果吧?”韦叶舟道:“老熟人了,能照顾尽量照顾点。她丈夫华哥还是我父亲的徒弟,做事肯卖力,因人厚道本分,老大了还娶不到老婆。后乡下姑娘华嫂进城摆水果摊,华哥去摊上买过几回水果,华嫂见他诚恳老实,心生好感,就嫁给了他。华哥人勤劳,下岗后骑摩托载客赚钱,华嫂一直坚持摆摊卖水果,才供女儿上到高中,还准备送她上大学。”

走上一段,见有人骑着摩托,搭了客,从县城方向驶过来。韦叶舟认得摩托司机,正是华哥。华哥没注意到韦叶舟,紧握扶手,突突突,几下驶了过去,停在二十米开外的一家粉店前面。摩托还没停稳,后座上的乘客跳下地,拔腿要往粉店迈。华哥反过手,一把钳住他臂膀,道:“龙头你还没给钱呢,又想耍赖不成?”

龙头年近五十,跟华哥年龄差不多,当年两人都是韦父的徒弟。龙头做过领班,又姓龙,工友们都叫他龙头。华哥老实巴交,脑袋灵光的龙头最瞧不起他。偏偏华哥更受师父器重,龙头心里妒忌,却不敢拿华哥怎么样。韦父退休后,华哥失去庇护,龙头经常借故刁难他,华哥能忍则忍,不跟龙头计较。有次上夜班,华哥喝多了生水拉肚子,多跑了几趟厕所,龙头找华哥茬儿,唆使车间主任扣掉了华哥当月出勤奖。

当时华芳刚出生,华嫂没法外出摆摊,家里开支大,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华哥高大壮实,抢着别人不愿做的重活脏活做,不敢稍有休息,就为了多挣那几块钱。这时候扣他的钱,无异于要他命。华哥咬牙切齿,真想打龙头一顿,出口恶气。幸被华嫂察觉,问明情况,担心华哥做出傻事,道理说了一大箩,才好不容易把他劝住。龙头见华哥好欺侮,得寸进尺,更没把他当人。直到有次华哥被逼急了,下班后握块砖头守在车间外,只等龙头出门,非把他脑袋拍扁不可。正好保卫科来人,把龙头带走,没了华哥动手机会。原来龙头多次偷盗车间钢材卖钱,被人告发了。

龙头被厂里开除后,在外游荡了两年,回到凤梧县城,办汽修店、开麻将馆、租门面经营超市……干过不少行当,不仅没赚到钱,还欠下一屁股债,老婆也带着独生子出走,不知去向。后来他好上一个花名叫芹菜的女牌友,把她带到凤翔机械厂宿舍区家中,鬼混了几个月。眼见坐吃山空,芹菜出主意,唆使龙头卖掉房子,拿着六七万块房款,盘下临街门面煮米粉卖,店名就叫芹菜粉店。其时凤翔机械厂还在生产,职工手里有钱,常来店里吃粉,生意还算不错。后来厂子停产,工人下岗,宿舍区一天天败落下去,芹菜粉店也越来越惨淡。龙头闲极无聊,把店子扔给芹菜,出去喝酒唱歌,搓麻打牌,经常夜不归宿。

华哥下岗后,买了部二手摩托拉客,龙头觉得他没出息,却没少坐人家摩的。碰上手头有钱,会照规矩给摩的费,有时口袋空空,不付或少付,也是常有的事。一回欠,二回拖,也就算了。多得几回,华哥自然不愿出冤枉力气,坚决拒载。

这天夜里,华哥拉客到芹菜粉店隔壁的私人旅馆门口,刚收下客人钱,龙头过来,说了凤梧大酒店五个字。近十来天,龙头坐过华哥五次摩的,付了一次全款,一次半款,三次没给,说记在这里,以后一起结。这种话华哥早已听厌,龙头几乎没兑现过。因此龙头爬上摩的后座后,华哥不肯发车,要他下去。龙头道:“你牛什么牛,还怕我坐你摩托不给钱?”

华哥哼一声,道:“你欠的摩的钱还少吗?把以前的欠费还清再说。”龙头厚着脸皮道:“华哥不是我说你,你看上去高大威猛,还像个男人,怎么做起事来,比女人还小气?”华哥讥讽道:“你大气?只坐摩托不付钱。”龙头说道:“谁说我不付钱?再说行商不如坐贾,我有芹菜粉店在这里,即使不付钱,你还可到我店里吃回去嘛。”

这话龙头也没少说。华哥确曾进店吃米粉想抵龙头欠的钱,结果龙头那个嘴唇涂得比猴屁股还猩红的芹菜不干,说龙头跟她没关系。华哥面子薄,只好掏钱,自此再不信龙头的鬼话。可龙头说起鬼话来,总那么理直气壮,华哥觉得好笑,道:“拜托你啦,我不吃米粉,也吃不起,你留着店里的米粉招待达官贵人吧!”

见口水不管用,龙头摸出钱包,用食指和中指从包内夹张百元钞票出来,放华哥眼前晃晃,说:“见过这样的大钞吗?”

“把欠我的钱还给我!”华哥伸手来抓钞票。龙头手一缩,道:“看你没见过大钱的样子。”华哥道:“不还旧欠,给我赶紧滚下去。”龙头将百元钞票放嘴边吹几下,神气道:“华哥我的好兄弟,跟你实说吧,我要到凤梧大酒店去谈一笔大生意,生意谈成,别说欠你那几个摩的钱,就是你要洗脚搓背玩妹妹,我全给你包了。”华哥道:“吹吧,把自己吹到云朵上,风一来,云朵散去,摔死你!”

龙头哈哈一乐,道:“你就这么希望我死吗?咱俩还是一个师傅带出来的同门师兄弟,你竟然不讲一点感情。”华哥道:“你讲感情,当年处处使坏,还到车间主任那里煽阴风,把我的月奖扣得一分不留,我还没找你算总账呢!”龙头道:“我说你小家子气,你还不服,这么多年的陈芝麻烂谷子还记在心里,你这辈子能有多大出息。”华哥道:“我不想出息,也不想做大生意赚大钱,只想拉客养家糊嘴巴。你不出钱,赶紧走开,别耽误我赚小钱。”

龙头又扬扬手里的百元钞票,说:“走不走,只要送我到凤梧大酒店,这张花纸就归你啦。”华哥望着花纸道:“你要是说话不算数呢?”龙头道:“能不算数吗?你以为我放屁?”华哥道:“你哪次不是放屁?”华哥道:“这次绝不放屁,不然你用刀杀了我。”

经不起龙头软磨硬泡,华哥权且相信他这一回,拉着龙头,朝县城方向开去。

到了凤梧大酒店,摩托还没停稳,龙头就跳下来,要往大门里走。华哥脚一伸,龙头被绊个狗吃屎,四肢在地上乱抓乱刨。华哥扔开摩托,箭步上前,一屁股坐到龙头身上,低声吼道:“拿不拿钱?不拿钱我坐断你背脊骨。”龙头哀声求饶:“华哥你听我说,我要谈大生意,赚大钱,生意没开谈,就先出钱,不坏我手气吗?”华哥道:“我不管你大生意小生意,只管要我的摩的钱。”

趴在地上,背上又压着一百七八十斤,龙头有些受不了,只好道:“你起身,我给钱还不行吗?”华哥道:“先掏钱,我再起身。”龙头道:“钱在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我都被你压成压缩饼干了,怎么掏钱?”华哥道:“你要再耍赖呢?”龙头道:“我都成了你屁股下一坨死肉,还怎么耍赖?”华哥道:“我还不了解你,你哪怕成为肉泥,想耍赖还会耍。”龙头道:“这回再不耍啦,再耍我是牛屁眼里生出来的。”

华哥还在犹豫要不要起身时,过来两个保安,呵斥道:“干吗干吗,看你俩年纪也不小了,跑到宾馆来骑马马,有意思吗?”龙头赶紧在华哥屁股下喊道:“救我快救我,保安大哥!”保安踢华哥一脚,骂道:“起来起来,宾馆不是你们闹事的地方。”

华哥不知如何是好,抬了抬屁股。龙头两手往前猛刨几下,王八刨水样,刨到保安裤裆下面,然后腰一拱,连滚带爬,撞进宾馆大门,消失在电梯门里。

龙头哪是谈什么生意,是最近发了笔横财,约几位赌友,来凤梧大酒店过瘾。上到八楼麻将室,三位赌友已等在那里。见龙头神色狼狈,衣衫不整,裤腿上裂了个口子,笑他是不是跟人家老婆上床,被捉双追杀。龙头嘿嘿一笑,坐到桌边,端过赌友面前的茶杯,脖子一仰,把里面的残茶喝个精光,然后拿出钱包,往桌上一拍,大声道:“开牌。”

上半夜,龙头手气不错,连摸了好几把大牌,桌前的抽屉里塞得满满的。风水轮流转,下半夜手气变差,数圈没和牌,和一把还是诈和,将赢的全部输了出去。天亮后赢钱的两位想溜,龙头不让,叫了快餐,填过肚皮,继续上阵。熬到午后,龙头带来的两万元全都输光,再没本钱,赌友又不肯借钱给他,只能作罢。

灰头土脸走出凤梧大酒店,见街对面有摩托驶过,龙头顺便扬了扬手。摩托开过来,谁知正是华哥。龙头猛然记起昨夜没付摩的费,抬抬腿想溜开,心里又想,怕了手下的人,我龙头还是龙头吗?龙头觉得做过华哥领班,一辈子都高他一等,不可丢了气势。当即迎上去,昂着脑袋道:“送我回芹菜粉店。”

华哥盯住龙头,叫道:“把欠费交掉。”龙头理直气壮道:“回芹菜粉店后一起交。”华哥道:“真话假话?”龙头道:“你看我像个说假话的人吗?”华哥道:“未必这辈子你还说过真话!”龙头不耐烦道:“你老管人家的话真假干吗?只管人民币不假就行。”

华哥哪里还会相信龙头那张臭嘴,一手扶住摩托,一手往前一捞,钳住龙头左胳膊,喝道:“给不给钱?不给废了你这只手臂。”

也是龙头死要面子,用右手拍着胸脯道:“昨晚跟你说过,我来酒店谈笔大生意,人家预付款都给了,出手就是十万元,全在衣服里。整整十万元呐,你见过这么多钱吗?一张张数的话,知道要数多少下吗?”

华哥不关心龙头的大生意和预付款,只觉得这小子反正走不掉,先拉他回芹菜粉店,看他还有什么花样可耍。华哥松开龙头胳膊,让他上了后座。

十分钟后,离芹菜粉店还差四五十米,华哥放慢速度,从两位行人身边溜过去,慢慢停在粉店门口。两位行人便是韦叶舟和吴楚东。华哥天天在街上载客,只留意站在路边张望或招手的人,对普通行人一点都不感兴趣。

摩托还没完全停住,华哥就熄了火,一只脚在地上打起快四拍子来,好先于龙头下车,不让他再逃脱。谁知还是慢了半拍,华哥另一只脚还没离车,龙头便跳下去,直奔芹菜粉店。华哥松开扶手,顾不得摩托轰然倒地,飞身上前,在龙头闪进玻璃店门的瞬间,一手揪住他后领,一手卡住他脖子,顺势往胸前一捞,骂道:“狗日的龙头,你还想逃!”

“快松手,快松手,我脖子被你卡断了。”龙头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掰开华哥铁钳般的手腕,“华哥你想要我命不成?”华哥道:“今天没拿到钱,就拿你的狗命相抵。”龙头道:“我尿憋到卵尖尖上了,去厕所尿完就回来给你钱,行不行?”华哥吼道:“不行!你想尿就尿,我没捏住你的卵尖尖。”

被人耍弄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这回华哥再怎么也不会放过龙头,非制服他不可。龙头感觉有些窒息,绝望地想,今天恐怕就是自己末日了。可人都有求生本能,龙头情急之下,发现自己两腿还能动,于是一弯右腿膝盖,往上一抬,朝华哥两腿间顶去。

华哥觉得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感觉两腿间的蛋蛋戛然破碎,全身一缩,松了松卡在龙头脖子上的手。龙头往外一挣,转身要往半开的玻璃门里钻。谁知华哥痛得眼冒金星,意识却没完全丧失,集中全力,向玻璃门扑去。玻璃门往里一合,夹住龙头一条腿,华哥也扑倒在地。龙头狠命扯着腿,像快撒完尿的公狗。扯几下,见不管用,往回一缩,玻璃门一弹,龙头被弹出老远,踉踉跄跄,不要命地奔逃。

华哥也从地上爬起来,朝龙头追过去。龙头四下乱窜,窜到一个甘蔗摊前,见华哥就要追上来,一把夺过正在削甘蔗的摊主手上的砍刀,转过身,对已追近的华哥一顿狂挥乱砍。华哥一边躲闪,一边后退。龙头已红了眼,非跟华哥拼命不可,嘴里说:“你这个丧门星,不是你口口声声喊还钱还钱,坏我手气,我哪会亏得精光!”

龙头不仅仅这么叫,还真认为自己输钱责在华哥,要出掉这口恶气。见龙头满眼凶光,华哥有些吃惊,想不到这个无赖也有发飙的时候。论身上力气,龙头绝非对手,可你赤手空拳,又如何抵得过他锋利的砍刀?华哥胆寒起来,后悔不该逼龙头太急,真为那几个摩的费丢掉小命,实在不值得。

可不容华哥多想,龙头的刀头再次呼呼呼劈了过来。华哥左右腾挪,额头还是被划了一刀,鲜血往下直淌,遮住了眉眼。偏偏身处街角,退路狭窄,慌乱中后腰被什么顶了一下,有人在后面喊道:“干什么干什么!打架杀人也不看场合。”

原来华哥身后有张方桌,有三个年轻人在就着花生米喝啤酒,华哥后腰正是撞在桌角上,身子失去平衡,往一边栽去。就在华哥身子快着地的刹那间,他那只划过桌面的手顺便一捞,一只酒瓶到了掌心里。龙头的刀头顺势又砍了下来,华哥挥着酒瓶一挡,只听当的一声,酒瓶碎裂,啤酒哗啦啦喷了华哥满脸满身。华哥就地一滚,滚到数米开外,迅速爬起来,挥着半截酒瓶,抵抗嗷嗷叫着冲上来的龙头。

龙头牙齿咬得咯咯响,脸上肌肉早已扭曲,没拿掉华哥的命,恐怕不会收手。华哥心想欠债人要杀债主,还有王法没有?挥挥衣袖,抹去脸上血水和啤酒沫,左躲右闪,回避着龙头忽上忽下忽横忽竖的乱刀,最后瞅准空档,以那半截酒瓶为匕首,向龙头脑袋狠命捅去。龙头脑袋一偏,酒瓶扎进他腮后颈脖。龙头猝然倒地,血水喷涌而出,仿佛拧开的水龙头。不过水龙头喷出的是清水,龙头颈上的龙头喷出的则是殷红的血水。

“杀人啦,杀人啦!”有人大喊道。此时韦叶舟和吴楚东处在数十米之外,闻声赶至,出事地点已围上好几层人。扒开人群,挤进去一瞧,只见龙头全身是血,躺在芹菜怀里。华哥则歪倒在旁,脸色寡白,大口喘着粗气。韦叶舟忙对吴楚东道:“附近有家卫生所,我叫人来急救,你赶紧去开车,好送伤者上县人民医院。”

话没说完,韦叶舟挤出人群,往百米开外的卫生所跑去,一边拿出手机,拨了120。吴楚东也快步如飞,奔向凤翔机械厂宿舍区。

待吴楚东开车回来,医生已给龙头做过简单包扎,让芹菜和韦叶舟把人扶上车子。吴楚东连闯红灯,快到县人民医院门口,看见救护车才从里面开出来。他一打方向,将小车横在救护车前。救护车紧急刹住,司机想发作,医护人员发现情况,跳下车,在芹菜和韦叶舟协助下,把龙头弄出小车,转移到担架上,快速向门诊大楼推去。 AVYWI0dgBAgXPaDV/CXjz9g/s7TmCL28/KUgNY4nA70vf0fO9HpAHAkCyL/gKH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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