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方远登机坐定,还沉浸在离别的伤感里,他用纸巾蒙着自己的眼睛。好了,既然选择了就不能后悔,就如此吧。想当年,考取普林斯顿大学金融专业研究生后,他就从来没有想过回国发展。有啥可回的啊,国内哪有市场经济环境,要么国企垄断,要么官僚资本,像他这种无根基、无背景、无资本的“三无”农村孩子,在国内难有作为,更遑论做什么投资银行家。不像石文庆,家底殷实,老爸好歹在湖南有家摩托车消音器企业,一不留神发展成亚洲最大的生产基地。
想起石文庆,秦方远的心情很复杂。一个月前,那句轻易击溃秦方远坚守多年的华尔街梦的话,就是从石文庆那上下开合的薄嘴唇里吐出来的:“你是愿意继续在惨淡的华尔街耗费大好青春呢,还是顺势回国大干一场,用我们的青春赌明天?”至今想起来,还是那么激情澎湃。
他忽然想,是的,我是在以我们的青春赌明天,“我们”有我,也有乔梅。我把乔梅的青春也赌出去了。乔梅最终也一定是明白了这点。
飞机已经拉起,仰头向上,乘客顺势往后靠,失重让人空灵地飘起来。国际长途旅行,一些乘客坐定后就戴上自带的眼罩闭目养神。
秦方远的脑子不得片刻停歇,一会儿是乔梅,一会儿是公司业务,一会儿是石文庆,一会儿是即将回国加盟公司的女老板,甚至还想起了钱丰,在一个讲台上,镁光灯聚集,照亮了他那张得意张狂的脸,这家伙胖了吧?这些复杂、琐碎甚至没有逻辑关系的影像片段,一股脑儿地涌向他的脑海,怎么闭目养神都不能静下心来。秦方远使劲儿揉着太阳穴,竭力让自己静下来。
飞机碰上强大的气流旋涡,剧烈地颠簸。这趟航班是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乘客十之八九是华人。国航的空姐一紧张,操着普通话就喊起来,嘱咐乘客系好安全带,不要在过道走动,要相信我们的机长,他有着近二十年的安全飞行驾驶纪录……由于颠簸得厉害,一个小男孩哇哇大哭,对抗着空姐急促的话语。
颠簸了大概十分钟,大家才随着飞行的逐渐平稳而平静下来。秦方远感觉到刚才心跳迅速加快,心脏要从口腔抛出来一样,有些难受。待飞行平稳后,他起身去洗手间方便,顺便放松下心情。
他刚走到过道的中间地段,距离卫生间还有一段距离,一位靠近过道的乘客突然转头对着过道呕吐起来,秦方远本能一躲,但空间狭窄,没躲过去,大叫一声:“My God!(天啊!)”
秦方远的裤脚和皮鞋上沾满了呕吐物,散发着酸涩的味道,过道附近的人立即都捏住了鼻子。
秦方远心底烦躁,抱怨声几乎夺口而出,但眼角余光所及,看到是位姑娘,在美国多年养成的习惯顿时发挥作用,他勉力以关切的语调询问:“Are you OK?(你还好吧?)”
那姑娘停止了呕吐,抬起头,好一张年轻漂亮的面孔,像极了香港演员李若彤,简直就是《天龙八部》中的王语嫣,只不过因为呕吐厉害显得有些憔悴。她看着身材高大的秦方远,有些紧张,对他道歉说:“Sorry to trouble you.(给你添麻烦了,很抱歉。)”一口纯正的美国口音。
秦方远竭力表现出很绅士的样子,双手摊开,耸耸肩:“That is all right.(没关系。)”他迅速往卫生间的方向跑,像是穿着西服的败阵斗士匆匆逃窜,狼狈不堪。
这时,机舱里传出一个四川口音的男声:“咋吐得这么凶,肯定是情况反应咯。”然后是一阵放肆的浪笑。
“你们全家才都是情况反应!”
这句话尖利而响亮,不是多么标准的普通话,却是地道的中国式对骂。快到卫生间门口的秦方远循声回望,破口回击的正是刚才呕吐不止的年轻女孩。
随着骂声出口,那阵放浪的笑声戛然而止,也许他完全没料到,这句玩笑话当事人竟然听懂了,还惹来了毫不客气的回击。
秦方远冲进卫生间,用了几乎一卷纸擦拭掉秽物,又把脚放到水龙头下,细流潺潺,太考验秦方远懊恼的耐心了。
出了卫生间,秦方远走在过道上,明显感觉到有人别过头去,嗅到了比较浓的味道。没办法,就这样吧!秦方远无奈地摇摇头。
回到座位上,秦方远有些沮丧,怎么这么倒霉!想着想着,他索性闭上眼,慢慢睡着了。
从纽约肯尼迪机场直飞北京需要十三个半小时。秦方远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由于长时间同一个姿势,醒后感觉身上酸痛,就打算伸伸懒腰活动下。过去由于公司的业务需要四处飞,如同空中飞人,他早就在空姐们不厌其烦的教导下练熟了空间飞行操。他扭头一看,吓了一跳,什么时候邻座换成了一个年轻女孩?
“请问原来那位先生呢?”原来旁边坐着一位美籍爱尔兰男士,他们还攀谈了几句,对方是要到北京考察一个风力发电项目。
“呵呵,我说是你的朋友,他就很理解地和我换了位置。你醒了?睡得真香啊!我没好意思打扰你。”
秦方远眼睛适应了机舱里昏暗的灯光,端详了一下眼前这个满脸笑容的女孩,正是刚才吐自己一裤腿的那位年轻姑娘。
他好奇地问:“你怎么换到这里来了?”
女孩内疚地一笑:“不好意思,这是消毒湿巾,你消消毒吧!刚才很对不起,飞机颠簸得很厉害,我实在是扛不住了。”
人就坐在面前,笑脸盈盈,秦方远顿时不忍心看到对方因为这件事有压力,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也是意外。下飞机后我再换一条裤子就是了。”
女孩投过来感激的一瞥,主动伸出自己的手说:“Jessie. Happy to meet you here.(我叫杰西,很高兴在这里遇到你。)”
秦方远也伸出手:“Simon. My pleasure to meet you.(我叫西蒙。也很高兴见到你。)”
两人这就算是认识了,便相互介绍起来。Jessie感兴趣地问:“Simon,你在Morgan Stanley(摩根士丹利)?”
“一个月前吧,我现在是无业游民。”秦方远呵呵一乐。
“无业游民就是失业了的意思吧?你去中国旅游吗?”
“不是,在美国混不下去了,我得回中国谋生去。”秦方远自我解嘲。
Jessie瞪大眼睛,很奇怪秦方远的表述。Jessie明白像Morgan Stanley这样的公司,即使是实习生名额也是争得头破血流,更不用说正式员工了,她自然对秦方远离开美国的表述比较好奇。Jessie换了话题:“我是第一次到中国工作。”
“第一次到中国?你不是中国人?”
“我是在美国出生,美国长大的,我的父母是温州人。”Jessie对着一脸诧异的秦方远莞尔一笑。
“你的普通话说得不错。”秦方远说,“也难怪你的英语很纯正。”
“我从小生活在唐人街,上了汉语培训班,是父母逼着我学的。小时候折腾死了,不过现在感觉那时候的付出有回报,值得!”Jessie快言快语。
“对了,你之前怎么也那样骂人?”秦方远调侃说,“那可是地道的国骂。”
Jessie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刚才她骂那个四川人的话:“呵呵,是啊。我班上有个北京的女同学,她经常在电话中跟她男友对骂,男友骂她‘你怎么这么笨’,她就回‘你们全家都笨’,男友骂她‘你很讨厌’,她就回‘你们全家都讨厌’,笑死我了。”
说到这里,她认真地告诉秦方远,在中国要叫她于岩,“于”是她祖上的姓。父母告诉她,回国要入乡随俗,当然要叫她地道的中国名字。秦方远笑了笑,算是应承下来。
两人断断续续地聊天,Jessie开朗的性格和真诚的态度消除了秦方远在飞机上的枯燥。两人从国骂、爱好谈到金融、投资,越聊越有共鸣,秦方远甚至有些庆幸自己的裤腿被吐得一塌糊涂。邂逅是一段美丽的传奇。秦方远想起了石文庆泡国航空姐的事情,最初他的第一反应是石文庆这个无赖的家伙,又把摧花辣手伸向空姐领域了,石文庆辩解说他们是有感情的。现在秦方远也隐约相信,感情这东西,确实未必由经营而得,反而往往在不经意的邂逅里萌生。
飞机预到达的通知响了起来:“各位旅客,感谢乘坐中国国际航空公司航班,本次航班的目的地北京就要到了,飞机大概在二十分钟后着陆北京首都国际机场第三航站楼。请各位系好安全带,请不要打开手机、电脑等无线电子产品,请注意安全……”
秦方远一阵激动,毕竟好久没有回来了。这时Jessie递过来一张刚匆匆写下的纸条,上面写着她所有的联系方式。她在北京王府井东方广场工作,单位是一家美国基金公司。
秦方远在国内还没有落脚点,他本想留个石文庆的手机号,这对死党,就算漂流到天涯海角也能彼此找得到,但想到石文庆那副见到漂亮女孩就厚颜无耻的神态,便果断地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积点儿德吧!
他耸耸肩,摊开双手:“我是五年来第一次回国,现在是居无定所,京漂一族。”
Jessie很郑重其事地说:“没关系,等你安定下来了,可以跟我联系。”
下了飞机,秦方远帮于岩取下行李,问她怎么去市区,她朝出口处看了看,指着其中一个举着牌子的中年男人说:“中国公司的司机过来接我了,你不用管我,赶紧先去换条裤子。”
秦方远心头一暖,这个小自己几岁的女孩现在还惦记着把他裤子弄脏的事情,真是难得。
于岩用右手做了个打电话的样子,在耳边晃了晃,便走向机场出口。秦方远不由自主也冲着她做出个类似的动作,心头莫名觉得一阵轻微的戏谑式的快乐。
一个念头忽然袭击过来,像不经意间触摸到漏电的电器外壳,他猛地顿住脚步,身体发麻,心口惊惶。在他内心,下意识地给这次回国抹上了一丝壮烈的色彩,悲伤但决然的别离、前路漫漫但依然前行。然而,伤感和挂念只在飞机上延续了半个小时。现在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在轻松解脱的情绪里,甚至对未来,对某些缥缈的未知有着兴奋和期待。像是不经意在镜子里瞥见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己,像是坚实冰川上偶尔出现的一条微小裂缝,让人不安。
幸好石文庆的电话及时打断了他,避免了一场自我认知的小小灾难。那个闹腾欢快的声音嚷嚷着说:“你刚下飞机吗?我马上到,五分钟,我以为飞机总是晚点呢,所以晚出发了十来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