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一直觉得我创业顺风顺水,其实那是我一贯的乐观给人留下的印象。论创业,我可是老兵,曾高歌猛进,也曾九死一生。
1986年,我在北大读大三,对知识极度饥渴。我积极从国外寻找图书,让人翻译后给出版社,我以此赚取些策划费。此外,我还专门组织专家、学者编选图书,可有的出版社不给策划费(当时是图书销售额的4%),或者拿他们的库存书当作给我们的报酬。为了给编委、译者、校订者按时发稿费,我只好四处推销图书。
后来我干脆与人合作搞出版,我成了投资人。我曾主编一套《你我他》丛书(共6册)。这套书竟然让我拿到了某书商的20万套包销合同,对方还承诺预付5%的定金。我和合伙人高兴坏了,因为三个月后交货,我们即可净赚64万元,这些钱能买两辆奔驰轿车。
然而首次创业怎么可能这么顺利!
我们想着保守一些,先印制10万套,每套6册,即60万册书。可是,这些书交到承包书商手里后,对方却只付了1.5万套书的货款,剩下的书因滞销,对方不要了。
面对此景,合伙人不干了,还让我赔偿他一年的机会成本8万元(因为此前两年他自己干每年能赚8万元)。我当然不同意,他就从库房按相应的成本拉走8万元书。我当时负债经营,几番下来,我最后欠印刷厂、造纸厂、装订厂的钱合计150万元。
我当时不知道150万元是什么概念,所以也没恐惧。可这时几个书商听说后劝我赶紧远走高飞。可我深知去美国后,那些跟我合作的出版社的几个中层干部就惨了,十多个印刷厂会找他们要账。同时,我也不服输,心想全国这么多人,难道还找不到需要培育健康心理、塑造优秀人格的几十万名读者吗?
后来我就跟新华书店总店的两位科长和他们的部下说了我的事,他们被我的故事感染,积极征订推荐我的书,并销售了3万套书,可还是没收回成本,而且应收款 账期长达四个月,导致我没有钱付给印刷厂。当时印刷厂的人为了催款都住在我父母家楼下的招待所,逢年过节我就请他们来家里坐坐。我父母为此还把家里的三居室腾出来给我办公,并把家里的全部存款5000元给了我。
更令我感动的是,我的导师、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的李庆善教授听闻我身陷困境,挺身而出,代我向河北印染厂的花厂长借了10万元。
那时我还借住在北大宿舍,很多人知道我欠了150万元债务。老师、同学们都投来爱莫能助的目光,一度我去北大食堂打饭,食堂经理都不收我饭票;我向北大车队租车,车队也不收我车费;北大学弟为我的书写书评也只收很低的稿费。对于这些善良的师长、同学,我心里充满了感恩。
我去上海新华书店推销书,为了三天的进门堆头展卖,我请他们那里的人吃饭,从业务员到科长,从楼层长到总经理,我都请了一遍,最后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在回北京的火车上,我竟拿不出1元的盒饭钱,只好拿出一套书给送餐员请换一盒饭。我还特意翻开书的扉页,指着上面的主编名字“李国庆”,和我的工作证进行对比。最后送餐员给了我两盒饭,对此我很感恩,否则我恐怕连回去的24小时车程都坚持不下来。
节流不是办法,得开源。当时的团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张黎群老先生拿着我这套书,激动地对我说:“中国多一套这样的书,就可以少一座监狱!”我备受鼓舞,决定邀请国务院农研中心 (我的单位)、全国总工会、全国妇联等单位联合成立阅读指导委员会,开办读书大赛。感谢当时光明日报社的韩总慧眼识书、识人,赞助了大赛的开办费。
因为读书大赛,很多人看到了我的书,使得图书销量猛增,终于历时一年,扭亏为盈,而我也由此正式进入了出版业。台湾商人有句话说:“要想让谁破产,就让他搞出版。”所以,我踏入出版业,显然是爱好驱动,加上也不需要太多资金,我就这样入了行。创办当当前,我已从事出版工作十年之久。这十年的出版生涯,宛如一本书,每一页都承载着我年轻时的激情。然而,这一路并非一帆风顺。不过,在一次旅行后,我的命运悄然开始变化。当然,这都是后话。
1992年,我正式辞职进入出版业,当时我没有多少钱,也没有找风险投资这个概念,就租个大院地下室工作。当时我不懂什么是企业战略,无论什么类型的书都做,从教辅到传记,再到童书、医学书……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出版也有很多类别之分。做文学出版和教辅出版是不一样的,就如同物理学家和音乐家之间的区别。
20世纪90年代有两大“热”——下海经商热和出国留学热。很多北大同学在政府或央企工作,他们来到地下室看我创业,觉得我在浪费青春。后来我们搬到地上,管理团队有退休的老社长、老总编,还有忙着出国留学的青年学者。几年下来,每年都有几套比较畅销的图书,但规模总是无法复制、扩大,我又不懂渠道管理。每年虽说有100多万元的利润,但现金流仍然十分紧张,以至于当时的初恋女友都觉得我是“在垃圾上跳舞”。甚至还有人说,出版行业那么点利润,就是老鼠尾巴生疮——有脓也不多。
1995年,我带着对创业前景的迷茫,只身去了美国。
当时,美国哈佛大学的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邀请我访问。因为只有办公室没有经费,我就住在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的教授凯特家里,在她家的沙发上住了半个月。其间,我经常跑去纽约的兰登书屋等各大出版社,试图购买一些外版书的中国版权。但由于通过教授推荐的多是出版社编辑,他们根本不管版权买卖这一块,于是作罢。我记得和兰登书屋的总编一起吃午餐,他竟对中国一无所知。不过我对美国也不了解。有一天,凯特提醒我在纽约不要住在某某区,那里毒品交易活跃,危险,而我当时住的30美元一天的旅馆正好就在这个街区。经她提醒,我赶紧搬到一个朋友家,虽然睡地板,但总算安全。
这个朋友也是刚毕业,在华尔街工作,他多次举办聚会,请我和华尔街的中国人分享在北京创业的故事。望着这些年薪15万~30万美元的同龄人,我很汗颜,可这位朋友每次介绍我时都说我是来自北京的“小企业主”,就更加让我感到不自在了。于是我跟他说,可别说我是小企业主,我就想找个美国大公司的中国首席代表干干!
这个朋友赶紧说,我们这些高级打工仔很羡慕白手起家的人。他为此还带我去当时美国第三富豪的家中参加派对。
在这里,我这个北京“土老冒儿”闹出了不少笑话。他给我介绍所罗门兄弟公司的CEO(首席执行官)时,我用蹩脚的英文问:“你们兄弟俩做什么的?”等介绍到NBC 总裁时,我还以为对方是篮球运动员。不过我倒是和派对的主人很谈得来。派对的主人是个82岁的老人,两个多小时的聚会,他全程站着聊天。他对我说,在北京创业,比做跨国公司的首席代表前途好多了,亨利·福特在创办汽车公司时已经40岁了,你这么年轻,一定会有很大的发展!未来几十年,中国一定会变得很伟大!我听得热血沸腾,回到朋友家,就答应朋友抓紧见见他介绍的那位出版基金的投资人。
首次谈融资,顺利得超乎我的想象。我这位朋友不愧是大投行精英,为了让我的公司估值高,他先安排我们去大都会博物馆看中国展,让投资人感受中国的巨大前景。最终,我们以公司年利润20倍的估值获得100万美元投资,出让30%的股份。那时国内还不懂估值,我在想我是不是欺骗了人家。
后来,对方不仅签了意向书,还给我5%的定金,事后半年,投资人派四拨人来北京做尽职调查,还因为行业限制而做了VIE结构 ,最终投资还是到位了。
投资人不仅带来了钱,还带来了管理章法。我们每年在境外举行一次有同声传译的战略会议,邀请英国最大出版公司的总裁参加;还从美国挖来了最大医学出版公司的总裁,当然薪水不需要创业公司支付。
后来,我们引进了MBA教材,因为当时市场空白,这套教材卖得非常好,我们公司由此一举成为国内最大的出版管理类图书的民营公司。然而由于我当时不懂企业战略,什么都想做,结果在中小学教辅上遭遇滑铁卢,加上我们又错误地进入医学出版领域,使得战线越拉越长,管理团队在企业的发展上也产生了严重分歧。三年后,公司开始亏损,现金流告急,最终,这次创业以失败收场。
其实,1995年去美国,我不仅带回了投资,还有一个重要发现。在一位中国留学生的介绍下,我关注到了一个叫“Yahoo!Store” (雅虎商店)的网上书店,也关注了刚刚创立的亚马逊网上书店。我在从事出版行业的十年里,尝试过各种方式卖书,从大赛卖书到书友会再到书店,都以失败告终。而这个重要发现,让我看到了新的机遇。因为网上书店巨大的成本优势和读者购书的便利性令我非常着迷。只是那时候中国网民数量还不多,而且网速很慢,看个封面都要花10分钟时间,所以网上书店这件事暂时还得放一放。
1996年,我拜访了占美国图书市场份额13%的巴诺书店的副董事长和CFO(首席财务官),希望合资在中国办实体书店,他们的回答让我懂得专注的重要性。他们说:“就连英国、加拿大这些英语国家,我们都不会在那里开书店,更何况中国了,因为我们只了解美国读者。”
面对国内新华书店强大的成本优势,我曾奉劝民营出版同行千万别开办超过1000平方米的书店,否则一定赔钱。
只有小于1000平方米的独立书店才能办出特色,但这类书店又不具备连锁复制的价值,对我的诱惑力不大,于是我和俞渝就开始分析当时图书市场的形势。我们发现,虽然现阶段模仿亚马逊网上书店的模式不现实,但是对图书进行数字化管理肯定是大趋势。这样的话,为出版社提供数据服务也许是机会。
说来也非常凑巧,创业项目有了,正当我们在想从哪儿融资的时候,机会自己就来了。
还是1996年,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的凯特教授来到北京。她对我说:“1988年,你去哈佛大学参加论坛时的翻译熊晓鸽现在在中国做IDG(国际数据集团)风险投资了,你们应该见面聊聊。”
老友相见,分外亲切,熊晓鸽听了我的创业想法后,立即拉上在IDG共事的周全,决定投资成立可供书目数据公司。于是,我们成立了一家新公司,每周从出版社收集库房内可供图书的新书目,然后把新书目制作成CD-R(光盘刻录片)卖给书店和图书馆采购人员。这家新公司的投资不大,也就400万元人民币,当时我负责出版业务,聘请北大刚毕业的李斌 出任总经理。为了拓展业务,我还和李斌在外资股东的安排下拜访了美国、英国、波兰的出版同行。
公司的可供书目数据业务虽然得到了出版业人士的一致看好,但出版社提供数据的积极性不高,更难的是,书店和图书馆的购买欲望不是很强烈。
虽然可供书目数据公司经营状况不佳,但我们因此认识了IDG的老板麦戈文夫妇,他们作为中国市场早期的天使投资人,对创业者给予教诲而不命令,给予引导而不强求,这一点令我很感激。
在1997年底的董事会上,我说,也许五年后,中国的网民会过千万,我们应该做网上书店。这一点,詹姆斯 和麦戈文都很赞同。
其实我说这话时还是有些心虚的,毕竟当时的出版公司和数据公司都半死不活。所以,IDG的周全在听我这么说了三次后,依然没有选择投资我们。
虽然我那个时候开设网上书店的念头还不够强烈,但是这个念头已经若隐若现,日益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一个重大的历史性机遇就要到来。
从创办公司到证券交易所敲钟,就像毕业戴博士帽一样,是每个创业者的梦想。
2010年12月8日,当当成功在美国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市。投资人大功告成,摆庆功宴、为高管包机考察美国沃尔玛库房等一切费用均由不同的投资人支付,就连患重感冒的我,都被投资人照顾得无微不至。
敲钟是美国两大证券交易所新股票上市发行前的开盘仪式。见证荣耀的时刻,我手举木槌,激动地用中文问纽交所主席我可不可以敲两下。因为当当正好是两个“当”,纽交所主席似懂非懂地点头,于是我就破例敲了两下。
当天,第五大道纽交所大楼前飘扬着中国国旗和当当的商标标识,我激动地与它们合影,像奥运冠军接受颁奖一样。
并不是所有公司上市都会取得成功,但当当的上市是成功的,当当高估值上市,有10亿多美元市值,这是当时当当年销售额的10倍,利润的500倍。别看现在新公司上市估值动不动几百亿、上千亿美元,在那个时候,公司上市有10亿美元市值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况且不是每个上市公司都能高估值上市的,有些公司迫于投资人压力、资金匮乏,或被投行设套而流血(低估值)上市,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谈到当当上市成功,还有一点就是当当上市前路演 的认购非常成功,在香港、新加坡,认购额就是当当销售额的20倍了。在美国几地路演,盛况空前,用德意志银行MD(高级副总裁)的话说就是,让他想起当年微软的路演盛况。
当当上市后,我们的股份被稀释了20%,但我们仍持有32%的股份,在实际控制公司所需持股比例之上,这也算是又一成功的标志,因此我们还是掌握了对公司的控制权。
当当上市募资3亿美元,这在那个年代可是个大数字。以至当时一批风险投资基金老大都说:“我们风投规模才几亿美元,你们一个公司就募资3亿美元。”
更值得自豪的是,当当是中国电商第一家赴美上市的公司,如果不是我坚持不将当当以1.5亿~2亿美元的价格卖给美国亚马逊公司,就没有2010年当当上市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