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鹏程说:“求人的酒,最难喝。”
半生将过,他喝过了太多的酒——亲情友情的酒、场面应酬的酒、春风得意的酒……多数时候,他都长袖善舞,应对自如。唯独求人的酒,他喝得紧张拘谨。这个时候,全身能用上的器官都要调动起来,耳朵要竖起、笑意要挂着、嘴巴要紧跟、语言要巧妙组织、节奏要灵活掌握,这样才能在酒杯碰撞之间把事情化繁为简、化不可能为可能,让被求的人从不同意到原则上不同意,再到同意,最终水到渠成。
人生其实很多时候都在循环,这一次,是他去求人,下一回,就是人家来求他。什么场合求、什么时机求、怎么样不说“求”字却能充分表达求意,分寸拿捏都显着功夫。这些是蒋鹏程一点点历练出来的,是实打实攒出来的经验。
生活里,难的何止是喝下求人的酒。眼下,靳红跟蒋鹏程的“闲聊”进行得也不易。她知道,从私人情感上来说,蒋师兄是不至于跟她打太极的。但今天她不是来叙旧的,而是来谈案子的。律师的工作性质是什么?同样自云州大学法学院毕业的蒋师兄很清楚,他作为在任政府官员,自然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所以她得营造适宜的谈话气氛,一步步引入话题,从蒋师兄的东拉西扯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期间,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谈话氛围被打破了好多次。
第一次是厅里的下属来请蒋副厅长签字。那人进来时脸上是标准的八颗牙齿微笑,带着职业性的亲切和真诚,还有外溢的谦卑。那人也对靳红和覃亦心恰到好处地点头微笑,然后才说道:“不好意思,打扰领导们了。蒋厅长,这份急件要请您签字。”
第二次是直冲进蒋副厅长办公室的某市交通局副局长。这位副局长把“急”字写在了脸上,也写在了衬衫腋窝处明显可见的汗迹里。他的目光在靳红和覃亦心身上流转了几圈,似乎在衡量有外人在场自己该怎么办。他刚开口说了两句话,蒋鹏程便说:“老邓,你去会议室稍等一下吧,等我跟领导把工作汇报完。”蒋副厅长“领导”两个字发音有点重,脸上挂着一丝笑意。那人无奈地退出去,关门前不甘心地再次看了看靳红和覃亦心,补充了一句:“厅长,那我等您。”蒋副厅长仍是笑了笑,以示同意。
这次打断,靳红和覃亦心都感觉气氛有点微妙,两人却没有从蒋副厅长脸上发现一丝不悦。靳红不禁在心里暗叫了声服气,蒋师兄有着超强的情绪控制能力。时间和经历真是最高明的雕刻师,把每个人打磨得既有原来的样子,又不像原来的样子。
其他的打断,来自时不时打进来的电话,可以听出有上级的工作部署,有下级的请示汇报,有相关部门的情况咨询,竟然还有购茶购酒办理小额贷款之类的推销。
靳红说:“我还以为只有我们普通老百姓才会接到各种推销广告呢,原来领导的电话也能接到啊!”
蒋鹏程故作严肃地说:“可不允许把我划到人民群众之外!我也是个普通老百姓,伟大领袖教导过我们,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他接着一笑,说:“不过,各种推销骚扰电话确实应该整治整治了。对了,还有那个诈骗电话,简直太猖獗了。前阵子,厅里有个同事家的老人就被骗了十多万,老人家着急上火住院了。”
靳红微笑着点点头,说:“确实,现在电信诈骗案高发,已经在各类犯罪案件中排到首位了。不过,师兄主管着全省的交通运输和道桥建设工作,担子很重、任务繁剧,似乎没有精力再去替我们政法战线的同志们操这么多的心了。”
蒋鹏程指了指靳红,哈哈大笑,说道:“你呀你呀,就别拿我调侃了!我知道你今天不是来找我扯闲篇的。你不就是代理了星辉公司的案子,想从我这套点内幕吗?行行行,我在你这知无不言就是了。”
总算来到了正题。在蒋鹏程断断续续的介绍里,资永大桥建设工程的脉络、轮廓、结构,叠加着、交错着,在靳红的脑子里渐渐成形。
资永大桥建设中的困难很多,最大的问题是资金不足。上面给一部分资金,县里要配套自筹一部分资金。配套自筹这部分资金缺口很大,要想解决很不容易,能不能及时补上,是工程建设能不能按计划进行的关键。
一边是老百姓的强烈需求和县里各项事业发展的迫切需要,都盼着赶快建桥通车;另一边是资金不到位就没法推进工程建设。蒋鹏程形容那时的自己就像一个家庭主妇,家里饿得直叫唤的老少都在等着他做好饭菜端上桌子。可是坐等饭菜的老少们并不知道,家里的米桶早就见了底儿,菜篮子里连片白菜叶子都没有,油罐里也早已干净得像猫舔过一样。难道他这个“主妇”是民间故事里的田螺姑娘,能变出一桌子好菜好饭吗?
作为一县之长,县里的财政情况,蒋鹏程心里有数。各类专项资金不能动,刚性支出不能动,县里的预算外资金有限。仅是为了保证县财政工资按时足额发放,他平常就没少动脑筋,东挪西借,或者月中或者月尾,总算把工资都打到了个人工资卡上。至少他任县长的那些年,县上从来没有因为工资问题闹出过上访事件。老百姓靠的就是工资生活,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还得供孩子上各种各样的课后班,还有名目繁多的人情往来,不发工资怎么应付?保证财政工资足额发放,是他任县长期间给自己下的硬任务。这项任务的完成情况,至少他自己满意,也引以为傲。
资永大桥建设项目,蒋鹏程是作为一项民生工程来做的。民生工程是为民办好事、办实事,是为了补上发展的短板。工程涉及老百姓的切实利益,可是没有资金照样推不动。当时,他能走的只有三条路:第一条路是打报告申请解决项目资金缺口;第二条路是向银行贷款;第三条就是自己去“化缘”。
这三条路没有一条是好走的,各有各的难处。从打报告申请到最终批准,再到资金到位,步骤繁琐、程序复杂,资金什么时候能下来谁都说不好。就算他个人等得起,工程也等不起。向银行贷款更是层层设卡,关关难过,不知道卡在哪一步就推不动。“化缘”路子他倒是有些,但想出怎样做到合法合规不是易事。他并不想跟某些人一样打擦边球,害怕留下无法愈合的伤口,不小心被人掀开,露出溃烂得不能入眼的腐肉脓血。环顾四周看看,出事的例子不胜枚举,他不想自己也步入这些人的后尘。无知者才无畏,而他蒋鹏程知敬更知畏。
事难做就不做了?那不是他蒋鹏程的性格!他向来都是坐言起行,而且雷厉风行的。没有钱,就让总包方先垫着。用这个办法打个时间差,利用争取出来的时间去向上级财政争取资金,或者找到银行贷款。等县上资金到位了,有垫有还,他蒋鹏程绝不赖账。
“资金不足,也是北江省路桥集团变更星辉建筑工程公司为总承包方的主要原因。人家路桥是大集团,干工程都是挑着捡着。人家干的工程,要么能扬名立万,要么能赚大利润。资永大桥对于当地老百姓是非常重要的桥,可对于路桥集团只是个小工程,按照人家的理解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当然,人家不会把这样的话讲出来,不过那意思比讲出来还让人难堪。我们刚说到垫资,人家的脸虽然还是笑着,回绝得却不留一丁点儿余地。”
路桥集团拒绝垫资,靳红完全能够理解。她接过的案子里,就有不少是讨要工程款的,起因多半也就是垫资。“垫资的工程就不能干!自己的钱砸进去了,工程也干完了,累到吐血,到了结账的时候,对方能拖一天是一天。最后,不但赚的钱没个影儿,连垫的钱也要不回来了。”那些案子当事人的话,她记忆犹新。虽然她办过的那些案子基本上都胜了,但当事人也被弄得筋疲力尽、苦不堪言,没死也脱了一层皮,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干垫资的工程了。
为了办成工程垫资,以最快的速度建成资永大桥,蒋鹏程是用了心思的。他在脑子里把北江省有实力垫资的相关企业排成了队,按等级实力筛选出几家,又在这几家里,把当家人中重利又重义的再筛选一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人重利是常情,趋利也是商人的动力,在商言商,不赚钱为的啥?人家又不是做慈善的。可重利的同时,再重义就不同了。至少说明了人家做人仗义,做事业有社会责任感。当然,除了这些,最好还能打得了感情牌,让对方不好意思拒绝。这样筛来筛去,只剩下了一家企业——星辉公司。
按照规矩,蒋鹏程应该把这件事交给分管副县长去斡旋处理,可思谋再三,他还是决定亲自出马。
老柳头儿为人仗义,蒋鹏程自然清楚。这老头儿在资永的口碑太好了,好到让其他商人望尘莫及,好到他不自觉地把老柳头儿加入了自己的“朋友圈”,好到他也加入了老柳头儿的“朋友圈”。但他心里清楚,老柳头儿再仗义也是个商人,商人首先谋求的是利益。何况,做到名利双收的老柳头儿又怎么可能是简单的人物?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的人,一定深不可测。如果让别人去跟他谈,老柳头儿即便不直接拒绝,也会在那绕圈子,等把人磨得没脾气了,他才会开出让你难以拒绝的条件,将他的风险最小化,利益最大化。
蒋鹏程当然不会让老柳头儿无利可图,可是,建桥工程还在那里等着,老百姓还在那里等着,县里的经济发展也在那里等着。无论如何,他不能也等着。事情拖下去,说不定就拖黄了。他自己上,老柳头儿怎么也不敢在他面前绕圈子、玩花活儿,事情谈起来就直接得多,也快得多。他再打打乡情乡谊的感情牌,以情动人,以谊劝人,老柳头儿要还在资永地面上混,就不得不接受。
蒋鹏程印象深刻,那次对话发生地是柳存礼的私人小馆。小的是门脸,跟普通不过的民房没有差别。民房里面却别有一番景致,装修、菜品都是江南风情,唐风宋韵彰显在了细节里,也彰显在了当天的服务人员身上。低调的奢华,形容的就是柳存礼这样的人。
那天,为了保密起见,罗耀辉按照柳存礼的指示,把包间里的两名服务员换成了星辉公司的工作人员。
“……亲不亲,故乡人。柳老板,您说是吗?刚才我也说清楚了,没跟你玩花样,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没拐弯抹角,没藏着掖着,把事情都摆在了桌面上。你帮县里垫了这个资,我蒋鹏程心里自然有数。我也敢保证,这个资金是一定能到位的。只要上面的资金一到位,首先偿还你的垫资。而且你放心,将来结算有人踢皮球,你直接来找我!”蒋鹏程打完感情牌,便直切主题。他知道,对于老柳头儿这种老江湖、太极高手,最好的破防办法就是单刀直入。当时如果不能刺刀见红,今后也就别想了。
“最后,星辉公司捧起了给资永大桥垫资这只‘刺猬’,接下了工程。毕竟是几个亿的资金啊,即便前期只需垫资一部分,那也不是个小数目。柳存礼算是硬着头皮顶了上去的。”蒋鹏程向靳红感叹道,“咱们的老百姓啊,又期待大桥快点建成,又想通过拆迁一夜暴富。当年,县政府和星辉公司都顶着巨大的压力。”
通过拆迁能够实现一夜暴富好像已经成了民间的一种共识。这种现实,蒋鹏程不用举例,靳红心里可以举出一百件一千件的实例,而这正是资永大桥建设拆迁索赔案的核心,也是她今天来找蒋鹏程的目的。
蒋鹏程的手机突然又开始振动。他看了眼号码,立即接听电话,刚听了一句,脸上原本松弛的肌肉瞬间紧绷。他忽地一下站起来,大声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与此同时,一条消息进入了靳红的手机:突发!北江省资永大桥大巴坠河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