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3

蒋鹏程的办公室里,谈话已进行了十多分钟,才刚刚进入正题。

靳红突然又心悸了一下。她不自觉地蹙了蹙眉,伴随着心悸的还有一阵不明原因的不安。她换了个坐姿,感觉好受了些。

覃亦心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将目光投向了她,嘴角还没张开,便被靳红扫过的眼风制止了。那是在告诫,不要开口,不要轻举妄动,不要打断谈话,不要破坏现在的节奏。以前,靳红从来没有遇到过心悸的情况,今天连续两次的心悸令她微微紧张。不久前,一位二十九岁同行的突然离世,令许多业内人士唏嘘感叹。她告诫自己,明天就去做一下全面的身体检查,绝对不能拖。毕竟到了她这个年纪,身体不只属于自己,还属于父母、爱人和孩子,绝不能出闪失。工作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这时候,蒋鹏程提到了黎明智:“资永大桥的事,明智也了解一些……当然,他只参与了大桥建设的后期推进工作。”

靳红明白,后一句,蒋鹏程说的是实情。至于前一句,她自然也有掌握。没有调查,她怎么可能贸然来找蒋鹏程呢?她想从他这里了解到的,是从别处无法知道的情况。这个别处,也包括黎明智。倒不是因为小智哥故意对她有所隐瞒,或者不愿意跟她讲工作,而是他的所知确实有限。

当年,蒋鹏程和黎明智在资永县政府搭班子,共事时间一年半,蒋鹏程是县长,黎明智是常务副县长。之后,蒋鹏程在连续两次没有接任县委书记之后,调任上面资州市交通局局长,而后,顺利升迁为省交通厅副厅长。可以说,资永县交通道桥事业的发展,一直没离开过蒋鹏程的工作管辖范围,这也是靳红坚定决心要从他这里了解情况的原因。毕竟,他是亲历者、见证者,谁能比他更了解资永大桥建设的全面情况呢?

黎明智虽然是主管交通工作的常务副县长,可他从省里调到资永县时,资永大桥已经进入到建设阶段。前期的项目选址、地勘、立项、设计、概算、环评、财政审批、招投标,以及后续的征地拆迁等情况,黎明智都是从各色人等的汇报里、从各种来源不同的材料里了解到的。后来,虽然他也处理过关于大桥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在没有确切的事实依据之前,他绝对不能说出任何不负责任的言论来,哪怕是对妻子靳红。这样一来,黎明智能提供给靳红的情况都是隔着纱帘,看得见却看不清。

靳红很理解黎明智,基层工作复杂又繁琐,各种突发事件层出不穷,他不可能只盯着资永大桥这一个项目。如果不是她接的这件案子直接涉及资永县,她也不会过问他的工作,不参与、不添乱是她对他恪守的规矩。

涉及资永大桥的征地拆迁,是靳红最想了解的,也是资永大桥索赔案的核心内容。这些内容都弄明白了,案子也就清晰了。

资永大桥的建设原本是由北江省路桥集团承担建设任务,后来才变更星辉建筑工程公司为总承包方。从已有的资料和掌握的情况来看,星辉公司虽然是民营企业,但确实具有承包资质,完全符合成为资永大桥建设总承包方的条件。

蒋鹏程把抛给靳红的皮球重新拉了回来:“资永大桥的总承包方星辉公司,是北江省为数不多拥有一级资质的民营建筑企业。”

“星辉公司的总部在省城云州,公司的注册地却在资永县,是资永的纳税大户,也为当地老百姓提供了可观的就业岗位和经济收入。”靳红补充道。

蒋鹏程笑着说:“你了解得很全嘛!”

靳红说:“还不全面,只是皮毛,所以今天才特意来请师兄指点迷津。”

面对靳红的请求,蒋鹏程无法拒绝,于是将星辉公司如何经历艰难曲折,从无到有,由小变大的故事讲了一遍。最精彩的一出戏是在千禧龙年改制转制中的“借船出海”,星辉公司从资永县一家集体企业拿到了一级资质,之后又乘胜追击,快速扩大版图,最终站稳了脚跟。

靳红的问题脱口而出:“罗耀辉那时候还是个小青年吧,有这样的魄力?”

蒋鹏程笑了,笑得靳红也跟着笑了。真是的!自己怎么会问得这么弱智?罗耀辉是星辉公司现任总经理,因为代理了这个案子,靳红和他这一段时间经常接触。她对他的印象谈不上多好,也谈不上多坏。罗耀辉个人形象很好,颇有些儒商气质,儒雅里又夹杂了些商人的油滑,隐隐还有点自卑和自傲纠缠的别扭劲儿。尽管和靳红接触时,他尽力收敛隐藏,可那股子别扭劲儿还是渗透而出,落进了靳红眼里。

能在改制转制大潮中把“借船出海”这套活儿玩得如此溜的人肯定是高手,那时年轻的罗耀辉道行显然还浅薄了些。这个高手另有其人,他就是星辉公司的第一代掌门人柳存礼,真正的闯一代。

蒋鹏程感慨地说:“老柳头儿可厉害了!从小过苦日子,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了,为了给家里省口粮,他十几岁就出去当‘盲流子’,到工地做小工,后来当上工长,又拉起一帮吃不饱饭的农民兄弟,自己做上了小包工头,一步步打下了星辉公司的江山。”

靳红愣了一下,才想起“盲流子”的意思,毕竟这个词离现在太遥远了。“盲流子”是一个特定时期的特定词汇,那是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指那些从农村盲目流入城市的人。这样一算,柳存礼应该是她父母的同代人,可能年纪稍小些。

蒋鹏程又向靳红描述了一下老柳头儿的形象:特不起眼的一个老头儿,跟公园里散步打拳的老头儿没什么区别,放在人群里一点儿也不引人注意。个头不高,身材瘦削,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喜欢穿传统手工千层底圆口布鞋。据说是因为老柳头儿年轻时在工地干活时脚被钉子扎过,落下了病根,穿不了硬底鞋。

靳红问:“那‘星辉’这个名字,跟罗耀辉的名字有什么关系吗?”她脑子里蹦出了关于建筑商人的各类风流传说。

“本来没关系,后来就有关系了。”蒋鹏程吊足了靳红的好奇心。

靳红便也会意地配合着他,在脸上挂出了“师兄快讲”四个字。原本她是不喜欢听闲事趣话的,做律师的有几个嘴巴是得轻闲的?又有几个耳朵根子是清净的?平常日子里,她喜欢清净。不过,如果这闲事趣话跟案子和当事人有关,她倒是乐意听,说不定哪一句里就藏着破解案子难题的玄机。

星辉公司的第一代掌门人柳存礼,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儿子。这个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老柳头儿,骨子里传宗接代、养儿防老的观念极强。可是,上天只给了他两个女儿,大女儿柳星,小女儿柳辉。重男轻女是老柳头儿的观念,但爱女儿也是老柳头儿的真心,所以他取了两个女儿的名字,注册了星辉公司。

老柳头儿原本的梦想只是小打小闹,当个小包工头,全家人有吃有喝,盖个高门大院,日子过得滋润就行。没想到,事业做得越来越大,心里的遗憾也跟着扩大了版图。虽然那时两个女儿已经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家里家外为他精心打理,他还是感叹,再大的江山将来也得拱手让给外人。不过,老柳头儿对婚姻倒是很忠诚,信奉“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古训,没像别的包工头弄出这样那样的风流韵事,家外有家生出个儿子来。传家业的大事,直到一位家族老亲给他出了主意,才算找到解决办法——给大女儿柳星招个上门女婿,生下儿子随妈姓,叫他老柳头儿爷爷。这个上门女婿就是罗耀辉。老柳头儿读书少,打心眼里喜欢和敬佩文化人,罗是大学生,名字里又有个辉字,正好合了星辉公司的名字,这为他顺利成为老柳头儿的半个儿子加分不少。

听蒋鹏程说了这段掌故,靳红一下子找到了罗耀辉的病根,找到了他那股别扭劲儿的发源地。

“老柳头儿口碑好、为人仗义。他干的楼盘,质量过硬,全都热销。资助学生,盖学校,每年春节给老家村里的老人发拜年红包……类似的好事善事他也做了不少。”蒋鹏程肯定地说道,“星辉公司拿到资永大桥总承包合规合法,严格履行了程序。当年,建这座桥遇到了多少困难啊!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步一个坎儿。”

靳红又问道:“师兄,资永大桥从筹建到通车,用了多长时间?”

“八年多。正常大桥建设,从筹备到通车,花三到五年时间就差不多了。资永大桥用了八年多。当时最大的困难是资金,为这,我可没少喝酒。”蒋鹏程叹了口气说。

“师兄,您可是海量!”靳红早听说过,蒋鹏程白酒一斤半的量,至于红的、啤的究竟是多大的量,别人的评价是看临场发挥。

可当年那回,云州大学学生会副主席蒋鹏程请部下吃饭喝酒,临场发挥却并不理想。

主喝的是啤酒。因为有学妹靳红在场,还上了红酒。在座的学生会成员一共六人,醉酒五个。

醉得最惨的人是蒋鹏程,作为学生会副主席,经历了提酒敬酒、单打乱拼、多人混战各个阶段。从前期理智克制,渐渐进入中期兴奋状态,他开始“教育”这群学弟学妹:“你们一定要在大学谈场恋爱,哪怕披荆斩棘,也要走到心里的公主身边。”

蒋鹏程心里的公主自然是靳红。不论他跟谁喝,碰谁的杯,喝了红的还是啤的,他的目光都会越过一个又一个人瞟向靳红。他把她的一笑一颦尽收眼底。

原本,蒋鹏程就是带着心机来请客喝酒的。他以为能够掌控自己,在分寸刚好的时候,把心里一遍一遍打过腹稿的话,当着靳红的面讲出来。

靳红其实当时很狼狈,根本没有注意蒋鹏程那热辣但又躲躲闪闪的眼光。她喝多了,不记得怎么把自己的胳膊挂到了一个男生的肩膀上,怎么说起了选择法学的原因,絮叨着填报志愿时父母的反对,自己又是怎么修改了志愿,做了阳奉阴违的忤逆女儿:“他们想让我当医生或者当老师,可我只想当律师。我的爸爸,我爸爸的爸爸,我爸爸的爸爸的爸爸全是老师,如果到我这断了,我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我爸爸的爸爸……当老师挺好的,可我就是不喜欢。我不是好女儿,姐姐才是,她什么都听爸爸妈妈的,我是个不听话的小妹。”

再后来,靳红发现腿脚都不是自己的了,站也站不稳,走也走不动。那个男生的肩膀就成了她的拐杖,脚就顶替了她的脚,架着她的身子往前走。他走上一段就会停住,调整气息。等气息平稳了,再接着顶替她的脚,又把自己的胳膊当成绳索,拉住她东倒西歪的身子。

靳红依稀听到了他的责怪:“一个小女生,不能喝干吗要喝?还喝这么多!看,遭罪了不是?”

她不服地说:“我……我没喝多,让我自己走!”

他说:“你走不了。算了,我背你吧!”

她说:“我真没喝多,我能走。”但嘴巴却和身体对着干,嘴巴说能走,身子却在往前倾,径直压在了他低伏的后背上。之后,她便腾空了。

那一瞬间,她好像找回了童年贴在爸爸背上的感觉,既踏实又安心。对幼小的她来说,爸爸的后背是最坚固安稳的营房。

她调皮地伸手去摸了一下男生的耳朵,耳垂厚厚的、肉肉的,很柔软。她还能感觉出他后背的肌肉绷得很紧,她猜是不是因为自己太重了,一边嘟囔着“放我下来,我要自己走”,一边身子往下出溜。

男生是第一次背女生。从她趴到他背上那一刻,他就感觉到了一种异样。她还偏偏碰了一下他的耳垂,那要命的一碰使他的脸像火烧着了,心脏几乎要冲出胸腔来。他怕靳红察觉到,故意没好气地说:“你不要来回动,我使不上劲儿了!”

“我没醉……我能走!”

“你走不了!”

“我能走!”

“你走不了!”

“放我下来!”

“不放!”

“你停下,我要吐出来了!”话音刚落,秽物便冲出靳红的口腔,一部分吐到了地面,一部分喷到了男生的衣服上和后脑勺上。

到了这时,男生不得不放下她。她一步三晃,三晃两摇,双腿绵软,脚下没根。男生只好把她搀到路边坐了下来。

又是一阵昏天黑地地吐,她的胃终于变成了空袋子。偶尔经过的几个路人,看向靳红的眼神里尽是嫌弃和不屑,投向男孩子的眼神则满是同情和怜悯,就像在说,“多好的小伙子,可惜年纪轻轻就瞎了眼,找了这么个酒鬼女朋友!”

男生扶起她,远离那些秽物,重新在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

一阵风吹过,靳红清醒了些,这时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天啊,对不起,黎明智,对不起。”

黎明智一脸嫌弃:“气死了!明明不能喝,还逞什么女中豪杰?”

今晚,黎明智是几人中唯一没醉的人。他像他母亲一样讨厌醉酒,不,不是讨厌,是深恶痛绝。

靳红晃动着,挣扎着站起身来。黎明智重新把她按在路边。

“坐稳了,不许动!”黎明智从衣兜里掏出纸巾擦着她的嘴角,龇牙咧嘴忍受着那难闻的气味,碎碎念道:“干吗要喝这么多?喝醉的人难看死了。”

靳红说:“干吗说我?我又不是故意喝多的。”她竟然不争气地哭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好像委屈都是黎明智带给她的似的。

其实,这一刻的哭是靳红的小把戏,用来掩饰难堪,已经有些清醒的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太尴尬了,简直是兵荒马乱、弃甲丢盔,丢死人了!

黎明智变得严厉了,小声地吼她:“你不要哭了!我提醒你,女孩子不要喝那么多酒,会出事的!”

“那我喝的时候,你怎么不拦着我?”靳红开始耍赖,她也知道自己这话讲出来是欺负老实人。

果然,老实人黎明智瞪大了黑框眼镜后面的近视眼,说道:“大姐……你这就不讲理了。你不能仗着长得漂亮就欺负人吧!这也赖我?是我灌你酒了?是我逼着你喝了?我都没跟你碰杯好吗?我还说大家多吃少喝、适度适量,你听进去了吗?你跟人家喝得可起劲儿了!”

靳红绷不住了,黎明智后面的话,她听到了却没入耳,那句“不能仗着长得漂亮”倒是听得清清楚楚。谁不喜欢被人夸漂亮呢?哪怕是凶巴巴地夸出来。她脸上立刻阴转晴了,心里清楚得很,她确实是在欺负黎明智,但仗的不是长得漂亮,她也从没觉得自己长得漂亮,她仗的是他的这份耐心,这世上除了爸妈和姐姐,还有谁给过她?她其实并不是一个女酒鬼,以前喝酒都是浅尝辄止罢了,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酒席上,五个男生,就她一个女生。那四个男生频频向她敬酒,大声地说笑着,生怕她注意不到自己。酒酣耳热的蒋副主席在酒宴上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迎来众人的夸赞吹捧,而他的眼光却常常有意无意地落在她的身上,似乎在等待她的某种反应。只有黎明智不喝酒,也不劝别人喝酒,在一边温和地听其他几个男人酒意上脸后的尬吹,偶尔不失礼貌地插上一两句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温文尔雅、理智幽默,是他给她留下的印象。

靳红没想到自己会醉得这么狼狈,要靠别人背回去,还吐了人家一头一身。但黎明智虽然嘴上说得嫌弃,从他的所作所为中却能看出他的担心。这个人不嫌弃她的狼狈,忍得了她的不堪,还没有乘人之危,可以纳入君子之流。

她仔细看了黎明智好几眼,大眼睛眨呀眨的。除了他刚才小声地吼了她这一点,她突然发现这个平常不曾留心过的男同学身上竟然有着诸多闪光点,比如学霸身份、耐心、温和、包容……还有责任心,她都醉得那么难看了,吐得那么难堪了,他也没有不管她一个人走掉。

黎明智被她看得发蒙,看了看自己身上,污秽已经擦掉了,当然,印迹肯定还有,刺鼻的味道更不用说了,这些只能回去用大量自来水配上洗衣粉搓洗了。他看靳红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心想她又想把什么赖到我头上吗?

“黎明智,谢谢你!”靳红的声音很郑重、很诚恳、很温柔。

黎明智愣了一下,反而不好意思了:“不用谢。你只要以后不要喝这么多就好了,酒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我答应,以后再也不喝多了。还有,你以后不要叫我大姐。我有那么老吗?哪里像你姐?”

“行,再也不叫了。那叫你什么?靳红同学,还是小妹?”

靳红也愣了,纳闷他怎么想到这么叫她:“小妹?你又不是我家人,不能叫我小妹。”

“你家人叫你小妹?”

“家人可以叫,你不能叫。”

“好的。靳红同学。”

一声“靳红同学”叫得她有些失落,这样叫多生分啊!她掩饰着失落,说:“唉,我好像也没喝多少啊,怎么就醉了呢?”

“以后不要这样了,幸亏今天都是同学,要不然你一个女孩子,会吃亏的。”

靳红清醒了些,有点后悔,也有点后怕,问道:“他们呢?”

“他们都喝多了,只好我送你回寝室了。”

胃中又是一阵翻涌,却什么都吐不出来,靳红苦着脸道:“唉,胃里好难受啊!喉咙也是。”

黎明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从包里取出水杯打开,放到她嘴边:“喝点温水吧。”

她接过杯子笑笑:“你简直就是小叮当,什么都能变出来。”

水的温度刚刚好,喝着很舒服。深夜里,醉酒的靳红第一次感觉温水原来这么好喝。 3DxkucsIEXLgBpytiheiBS9Wl3nDCLh0EK96T+smvk7SM8EelL1VSFCUPyOrUiX6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