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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发生的第二天,黎雨泽最后一次躺在靳红面前。他比睡着时还安静,身材比平常站着时更显颀长。

与日常睡觉时又完全不同,床上的黎雨泽从头到脚蒙着白布。白布,原来也可以让世界变得醒目,变得刺眼揪心。白布,原来也可以成为诛心利器,比什么枪械火炮都有杀伤力。

靳红恨这块白布,它冷酷无情地把人心蒙得骨断筋折,千疮百孔。白布隔开了生死,隔开了她和儿子。不管她愿不愿意接受,白布把死亡硬生生地铺陈到了她面前。

以前,在她的认知里,死亡是名词,代表结束。现在,她突然省悟,死亡是动词,代表原本活生生的儿子从她的世界毫不留情地消失远去。两人之间从此不再有分享和安慰,不再有怄气和争吵,也不再有牵肠挂肚和冷暖相系。好的坏的,浓的淡的,爱到骨子里的一切,都在这白布前消失了。

突然之间,死亡给靳红原本生机勃勃的好日子划上了句号。谁不想让好日子一直延续下去呢?她曾想过,即使生活出现句号,也应该由她自己来定。自己和小智哥逐渐年迈,以尽量体面的方式告别这个世界,退出儿子的生活。而不是现在这样猝不及防的离别,白发人送黑发人,连句再见都无法奢求!这个世界怎么了,变得这么不讲道理,不讲程序,不守规矩,连个缓冲和过渡都不给。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到哪里去了?辣椒才刚刚成年,怎会直接迈入了死亡?!

在她对未来的憧憬里,有和小智哥退休后的幸福时光,比如一起参观很多博物馆,感受民族、祖国和全人类的伟大。一起漫步在全国或世界的各所大学校园里,从另一个角度体会青春的美妙和知识的浩瀚。一起去看在纪录片里见识过的地方,体验镜头与现实的差异,品尝不同地方的特色美食,感受不同地域的民俗风情……这些都被她列在了心愿清单里,等有闲了,就去逐个实现。

靳红对未来的设想更多还是以儿子辣椒为主,包括儿子考入理想的大学,谈一场纯粹的恋爱。大学毕业最好能继续深造,毕竟现在社会对人的要求越来越高,学海无涯。再说了,还有比校园时光更美好的人生阶段吗?她多么热爱和留恋美好的大学时光啊,那是她再也回不去的青春。她希望儿子的美好人生可以拉长些,再拉长些……

而后,儿子再进入事业与家庭的赛道,过上平凡但幸福的生活。

她曾经还猜测过,儿子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高高大大的儿子有时候会逗她“娇小玲珑红红姐”,生气时还会叫她“小矮人红姐”,口气里尽是嫌弃,眼神里尽是宠溺。那他应该会选择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吧。不,专家不是说过,男孩子在选择伴侣时,经常会不自觉地选择与自己母亲相像的女人吗?不过也不能以貌取人,人跟人能长久相处,灵魂一定要深度契合。所以那一定是个能跟辣椒说到一起、学到一起、玩到一起的女生,一定是个善良温和又有主见的女孩子。他们会一起确定人生的方向,彼此照顾,共同成长,在人生的道路上相偕相伴……

靳红绝不会催婚,她希望辣椒为了爱和幸福结婚。她设想自己会做个可爱的婆婆,适当支持,不越界,不参与,给儿子和儿媳充分的空间和自由;也设想过自己会做个调皮的奶奶,跟孙子们抢零食,玩游戏。如果可以,她会跟小智哥一起带着孙子们去体验世界的美好,比如去大山里找户人家住上几天,带着孙子们去田地里,跟农民一起种水稻、收玉米,用实践来告诉孩子们什么叫粒粒皆辛苦;或者去体验一下渔民的生活。那样的人生光是想想,就幸福得冒泡了。

她喜欢这样的胡思乱想,珍惜这样踏实安稳的幸福。而这一切的男一号是儿子黎雨泽,她和小智哥都只是儿子人生的配角。

现在,突如其来的事故割裂了她的幸福。

儿子不在了,靳红还有未来吗?跟儿子相比,旁人眼里的事业成功算什么?法律精英这样的称谓,经营多年的一切,跟儿子比起来,都显得苍白无力。

空气里到处都能闻到悲伤的味道。

黎雨泽安静地躺着,他身边围着十几个人,父母、朋友和其他亲人,他们一个个都安静得不像话,能听得见的声音只有呼吸和抽噎,像是怕打扰了他,又像是怕撕裂了悲伤。

人们的安静把悲伤的氛围渲染得更加浓烈,更加悲怆,也更加让人无处躲藏。不,氛围里又何止悲伤呢?更多的是诗句里所描述的那样,无处话凄凉。原来,真正的凄凉是遍体通凉,却找不到恰当的句子形容。

靳红的魂儿仿佛丢了,她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她能感受到自己十几年构筑的幸福在土崩瓦解,成为断壁残垣后又迅速铺盖上一层厚重的绿苔,覆盖了原来的色彩。

她身体的水龙头再一次被打开,如同小辣椒出生那天。不过那一次流出的是血液,她的内心在欢喜地迎接新生命的到来。这一次流出的是泪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没有哭号,没有捶胸顿足。

原来悲伤到了极致,她的表现是心如死寂。

靳红一直透过泪眼看着床上的儿子,儿子被包裹成了泪人,世界成了泪的海洋。

靳红和黎明智从医院出来后,一直守在资永河边。

黎明智叮嘱覃亦心照顾好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的靳红。

最初,黎明智是陪在靳红身边的。她的痛,他感同身受。辣椒是他们的儿子,她当妈妈的会担心、会惦记,他当爸爸的也一样。他的担心焦急,并不比她少半分。但他的爱一直是静水深流,深藏于心。何况,他告诫自己,这时候更要挺住,要是自己也撑不住了,小妹就一点依靠也没有了。他是男人,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

黎明智刚到靳红身边,她就撵他走:“你陪着我有什么用,你去找儿子啊!去帮忙救人啊!救一个是一个!”她说这话时,语调里夹杂着怨气。黎明智感到有丝丝的寒气直抵自己的心。他听得出来,她对他有怨,怨他也怨她自己,对儿子辣椒的关爱不够,叮嘱更不够。他和她一样,也在脑子里推演了种种设想,如果自己坚持不让辣椒坐大巴车回省里,如果坚持让辣椒周末回省里,或者坚持不让辣椒坐大巴,而是安排别的车专程送辣椒一下,如果自己多些“坚持”,多些“强硬”,多些“霸道”,结果会不会完全不同?可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生命也不能重新来过。

靳红的情绪跟着救援进展发生剧烈变化。每当一个人获救,听到人们热烈的欢呼和掌声,看到获救人家属喜极而泣,她就看到了希望。

她跟黎明智说:“小智哥,下一个被救上来的人可能就是咱儿子,咱可不能放弃,全世界都放弃了,咱也不能放弃。咱儿子年轻,体力好,获救希望大得很呢。”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

靳红焦黄的脸色、惨白的唇色、坚定的语气和眼神,弄得黎明智鼻子一酸,眼里立马蒙了一层水雾。他扭过头去,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怕那层水雾凝结成泪水。多少年了,他的眼睛里不曾有过的水雾,在事故发生之后,却间歇性地一次次升起,又被他一次次给压下去。

靳红跟覃亦心说:“不用担心,咱们要相信辣椒一定能获救。辣椒从小就幸运,紧赶慢赶,总是能躲过灾祸。你还记得不,小时候他同学扔飞镖,正中他的脸上,当时就把他弄出血了,老师都吓得哆嗦了,惹事的孩子更是号啕大哭。大家都以为辣椒的眼睛完了,保不住了,当时吓得我腿都软了,也不记得怎么赶到医院的。医生检查之后,确定辣椒只是伤在眼眶上,差几毫米就伤到眼睛了。你说,多吓人。还有那次,几个孩子在楼梯上闹来闹去,辣椒一脚踩空滚了下去,结果只是擦破了皮,腿上青紫了几块。还有那次……”她细数着儿子从小到大种种化险为夷,遇难呈祥的经历,庆幸着儿子一次又一次的好运气。

“好运气一直跟着辣椒呢。这次肯定也是,说不定辣椒已经让谁给救下了,只不过消息还没传过来……辣椒说不定是被吓着了,一时间失忆,忘了自己是谁,忘了爸妈是谁。电影不都是那么演的嘛,好多小说也是这样写的。艺术来源于生活,这样的事肯定是存在的,我记得以前在新闻里也听到过……”

覃亦心听不下去了,她闪到一旁蹲下身子,不住地抽泣。小姨是在鼓励她吗?不,小姨是在给自己打气,也是在胡思乱想。这样情绪失控的小姨,是她自小到大从来没见过的。一阵子安静得一言不语,一阵子又不停地碎碎念,念叨的全是辣椒从小到大的各种趣事。这样的小姨神思混乱,情绪失控。再继续下去,小姨会完全崩溃。

果然,每当救援队找到一具遇难者的尸体,靳红的情绪就会瞬间崩溃,哭得跟遇难者家属毫无差别。有人说,世界上没有感同身受,针扎谁身上谁疼。但这一刻,靳红跟受难者家属的情绪是紧密联结的。命运的大针,实实在在扎在了她身上。疼啊,真疼,揪心地疼。平时辣椒小磕小碰,她都会心疼得不得了,何况,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突然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消失不见。

生命怎么会这么脆弱?就在几个小时前,这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有说有笑、有悲有喜的人啊。可能还坐在长途公交上,用微信跟家人朋友说着行程,商量着见面后吃什么、做什么,是豆角炖肉、可乐鸡翅,还是火锅、羊汤、竹笋腊肉,或者闭目养神,做着甜蜜的梦……

一个人获救了……

一个人永远离开了……

靳红的情绪在希望和失望间轮转,在欣喜和失控中切换,在泪水泛滥里成了事故的另一群受害者,他们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事故受害人家属”。平时外人见到的那个干练女律师完全不见了,她的状态越来越差,脸色成了土灰色,眼袋、黑眼圈一股脑都冒了出来,唇色苍白,两腮成了下坠的姿态。只一天时间,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她的变化全部落在黎明智的眼里,他焦急又心疼,他给靳红送过三次面包、一次加了卤蛋和火腿肠的方便面、四次纯净水。她只接过了他第四次拧开了盖子的水,喝了两口又重新盖好。两只手似乎跟纯净水瓶较劲似的,轮番捏来揉去,仿佛那瓶水能缓解她的压力。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资永河面,盯着救援人员,看也不看平日里被她视为主心骨的“小智哥”。

是的,她怨恨着他。她心里明白,这样的怨恨没有道理,可她总得把怨恨撒到一个人身上,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而这个人必然是,也只能是黎明智。她怨他怎么偏偏让儿子在资永出了事。她恨他,在他眼中,儿子远没有工作重要。不然他怎么就不能分出点儿时间陪陪儿子,或者亲自送儿子回省里呢?这回好了,以后就让工作陪着他孤独终老吧。

靳红的冷和怨,在眼神里,在情绪里。随便一个人让那样的眼神和情绪扫过,都会感觉像是被人径直甩进了寒冬腊月的冰窟窿,彻骨的寒冷浸透骨髓。

黎明智被她弄得陪着不对,不陪也不对,劝着不对,不劝也不对,总之,怎么样都是错。偏偏他又不能把全部心思放在她身上,甚至可以说,他只能抽出一点儿精力放在她身上,毕竟眼下对他来说,救援才是最重要的事。

虽然领导和同事了解到他儿子的情况,都让他不必再忙着救援,照顾好自己和爱人。可他现在不能闲下来,要是闲下来,他会想得更多,也会更加自责。他得忙起来,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不会放弃寻找儿子,而且最好是亲自找到,哪怕用他的命交换儿子的平安,他也愿意。

他看了看靳红,明白这时候说再多也没用,除非找到儿子。儿子才是解药,找到儿子才能破解小妹的“心魔”。他转过身加入了救援人群,背影里尽是落寂和无奈。

覃亦心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她央求着:“小姨,你别这样,让人看着太难受了。你别那么对小姨夫。大巴车不是小姨夫开的,辣椒也不是小姨夫带来资永的,这事不能怪他。他心里也难过,你别怨小姨夫了……”

靳红不理会覃亦心的劝解,也不理会黎明智来到她身边,又从她身边走开。她懒得去看他。她只是望着资永河和救援人员。资永河啊资永河,你凭什么平白无故收走了这么多条人命?那只是几条命吗?那是几个家庭的幸福啊!

覃亦心想找个人劝劝小姨。看来看去,目光落在了蒋鹏程身上。

蒋鹏程一直没离开事故现场,跟相关领导和救援人员沟通情况,安排救援事宜,忙碌得没有时间去顾及靳红,救人是现场所有人的第一大事。这时候的蒋鹏程眼里布满了红血丝,他一路摸爬滚打到省交通厅副厅长的位置上,也是个资深的工作狂。他深知这起事故受到了全国人民的关注,救援的每一点进展,都牵动着许多人的心。这种时候他必须坚守在第一线。

覃亦心趁着蒋鹏程身边人稍少些的时候,走到近前,说道:“蒋厅长,您去劝劝小姨。她……唉……”

蒋鹏程跟工作人员交代了一些工作,走到靳红身边。他看了她一阵,发现她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根本没意识到他在看她,而他明明就在她身边。她的思绪被资永河水浸透了,脑子里装的全是事故。

蒋鹏程长长地叹气,抬了抬肩膀像在收集些力量。他拍了拍靳红的肩膀,她抬头看了看他,面无表情。停了几秒钟,蒋鹏程很严肃地说:“靳红同志!救援还在进行,雨泽就有希望生还,请你振作起来!同时,请你换位思考一下,明智这个时候多难,一边是老婆孩子,一边是工作责任!请你理解他一下,并且纠正自己的错误想法。”

靳红仍旧面无表情。虽然蒋鹏程说得准确到位,说透了事实真相,也说中了她和黎明智的心理。

黎明智想找到儿子,可是他找不到。他懊悔为什么没有劝下辣椒,让儿子周末时跟着自己一起回家。他更懊悔,为什么一直以来对儿子那么严格,为什么给儿子定那么多规矩。

时间过得很快,救援仍在紧张地进行着。围观的人群也从原来杂七杂八的议论,变成了安静等待。一个又一个生命的离去,一幕又一幕悲欢离合,把人们弄得身心俱疲,反思何为生命,何为生活,人来到世间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有的人想活下去却活不成呢?

资永河水就像永动液体,不知累也不知乏,不停歇地流淌着。夜色中的河水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着波光,如果古代的诗人穿越而来,说不定还会赋诗吟句,畅谈美景。可见,心境才是美景的映照。

眼下,美丽的景色成了赤裸的讽刺,成了直白的伤害。深夜的资永河桥下,四处都被探照灯照亮了,即使藏在角落的流浪猫狗都无所遁形,却照不亮受难者家属的心。

桥下一处临时码头边,几名救援队员全副武装,转身跳上冲锋舟,向河中心驶去。这样反反复复地寻找,从事故发生后,一直就没停过。夜幕下的救援仍在紧张有序地进行着,没有半点松懈。“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放弃”成了每个人的坚持。

其实人们并不知道目标在哪里,平时他们也没觉得资永河这么深、这么大。资永河默默无闻,如果不是这场事故,这个世界很多人都不会知道这条河的存在,现在它却以这样的方式成了新闻主角。

不止一个人说:“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啊,说没就没了。以后别争这争那了,好好享受人生吧,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还有人说:“以后得对亲人好一点儿,要不然真出了意外,得多后悔。想补救都没有机会了。”

夜越来越沉,大家都有了困意,开始有人陆续散去。焦灼消耗着人们的精神气力,还有信心和勇气。

一个又一个人走到靳红身边,劝她先去休息一下,可是她不想走。她想,万一这个时候儿子得救了呢。现在的河水多冷啊,儿子在水里待了那么久,被救上来时会冷得浑身发抖吧。她想让儿子一获救就能看到自己,然后第一时间抱住儿子,给儿子好好暖身子。

命运公平吗?

命运在第二天清晨把儿子的尸体推到了靳红身前。

靳红盯着儿子的身体,就像不认识一样。她仿佛生出了巨大的力气,推开儿子身边的人,伏在儿子身边仔细地看。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逝,一秒钟、十秒钟、二十秒钟……突然,她发出了一声惨叫,声音凄唳,完全不像人类的声音,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母兽般的嚎叫,而后悄无声息地倒下了。她倒在了黎明智的怀里。她的血压、心跳、生命体征全都降到了最低限度。

她不清楚医护人员采取了什么样的抢救措施,让她重新清醒。她的身体似乎也不再是自己的,可她的思维还在。她的耳朵里是儿子婴儿时期的哭声,儿子从小到大的成长片段在她的脑海里飞快闪动,像四维电影一样栩栩如生……

清醒过来,靳红终于承认了一个事实。她的儿子被大巴车事故,被翻腾的资永河水带走了。

她,再也没有儿子辣椒了。 ZrZz9MkBrGgvKMOK3tTJsHQNvUULyGKcyAzG+CSNhMBXNGszKaCa1OLySnsJte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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