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黎雨泽从靳红和黎明智的世界里消失了,没有告别,没有挥手,再没了以往出门前对红红姐“操碎了心”的碎碎念。
从他读高中开始,母子俩的位置时常颠倒,嘴唇边刚刚长出绒毛样胡子的黎雨泽开始时不时“彰显”大男人英雄气概,仿佛红红姐是个孩子,得要他这个做儿子的来细心照顾。比如投进她手提包里的创可贴是为了有效缓解高跟鞋磨脚造成的伤害,比如小饼干、小干果之类的零食是为了让她临时充饥,有效预防低血糖症状的出现。也没了黎雨泽对小智哥不着痕迹的关怀,比如放进衣兜里的独立小包装牙线,放在书案上的最新款眼部按摩仪和各种护眼贴。
靳红和黎明智时常感叹:“都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咱这儿子一点儿也不差啊,标准的暖男。”虽然偶尔也会有些小别扭,比如因为打游戏时间长引发的“内部战争”,比如“我不要你们决定我做什么,我要决定我做什么”之类的“青春期战争”。不过让夫妻俩欣慰的是,无论战争是激烈辩论还是冷战处理,最终总是能够和平解决,化干戈为玉帛。
靳红说:“辣椒就是那类来报恩的孩子。要不,怎么又懂事,又有担当呢?我听老师说,他们班有个男生受伤行动不便,他跟几个同学轮流背着那个男生上下楼。他回家里一句都没提,这性格太像你了,不动声色地善良,做了好事也不说。”
黎明智说:“孩子都是自己的好,你只要提起儿子,眼睫毛里都是喜欢。忘了他把你气得肝颤了?忘了你生气时说怎么生下这么气人的孩子了?还说人家是你上辈子的债主,这辈子就是找你讨债的,还有……”剩下的话,被靳红的眼神拦腰切断了。
靳红歪着头看他,眼神里尽是藏不住的狡猾。
他明白她什么意思,他太懂她的小伎俩了。她在他面前,跟在外人面前,完全是两种状态。哪种状态都真实,都是她性格的映照。只不过,眼前这种状态只会在亲人面前呈现。比如这一刻,她关注的重心已经从辣椒身上转到了黎明智身上。她的眼神是在接他那句“孩子是自己的好”的下一句,“老婆都是别人的好”。
“不要浮想联翩。在我心里老婆大人排第一,绝对没有并列。”
“又在哄我。你心里呀,工作才是第一。我可不敢争第一,能排个前三就满足啦。”
“工作和家庭要兼顾嘛。两者平衡,相互作用,相互促进,共同发展。正是因为小妹你守住了安定的大后方,给我无条件支持,我才能安心投入工作嘛。”
“哎呀呀,嘴巴这么甜?是不是又要连续加班了?还是又要连续出差,所以先给我颗甜枣尝尝?”
“这几天应该没有太多加班和出差任务。不过,临时性的事情太多了。我就是感慨,温馨家庭的重要性。小妹,我的观点和你的不太一样,仅代表我个人观点。不能把孩子分成报恩、报怨的,要我看,这世上的孩子都是来报恩的,不过是个人有个人的报恩法。有的孩子是学习好、事业好,给父母赚足了面子,但可能就要远离父母,忠孝两难全。有的孩子学习成绩一般,事业发展一般,但是能够好好陪着父母,生活各方面都有照顾,让父母尽享天伦之乐。总之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好,能占上六七分就已经相当不错了。当然,也有特殊例子,比如反社会人格等,我们今天不讨论。”
“你说得更客观,我接受。那你觉得咱儿子是哪一种报恩法?”
“哪一种不重要,从出生到现在,辣椒给咱们带来的快乐就是报恩了。我只要他快快乐乐生活,平平安安长大,将来有个美满的婚姻,幸福的家庭。像我们一样,虽然有些小摩擦,但及时沟通,互相妥协,目标一致,就很好了。”
“你想得太远啦,感觉把将来做爷爷的事都规划好了。眼下他只要不再闹什么青春期的小别扭,我就知足了。”
“现在的孩子比咱们当年复杂多了。他们青春期的事还少吗?你忘了那谁家的小孩,动不动就来个离家出走爱自由,就差报失踪人口,启动定位系统寻人了。咱儿子真是不错了,至少不论把你气成什么样,都会来有言去有声吧。”
黎明智说的是实情,辣椒从来不会悄无声息地不告而别,哪怕是跟父母闹起了小脾气,或是生起了闷气,也会先打个招呼,而后在篮球场上的运动中,在跟小伙伴的游戏里,或者其他方法里,慢慢消化那些小别扭,甚至有时还会跟父母沟通感受,寻求解药。
沟通是这个家庭破解问题的良方,无论是夫妻间还是亲子间。沟通让这个家里有了温情,这份幸福里,辣椒的功劳最大,他是捣蛋鬼、淘气包,也是开心果和父母的奋斗之源。
当年,生辣椒差点儿要了靳红半条命。
靳红对辣椒早期胚胎时的记忆就是乖巧懂事。其他准妈妈都被孕吐折腾得死去活来,辣椒在妈妈肚子里时却安静温和,以至于靳红都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怀了宝宝。
她把这个问题抛给黎明智,面带委屈和不解:“感觉自己像是假装怀上了,不但没反应,还食欲大增,胃口大开。”
“你是真的怀上了,绝对百分百,瞧瞧你那个围度。”黎明智先是指了指靳红的肚子,接着又把眼光定格在了她的胸部,眼睛里闪着狡黠。
靳红脸庞立刻滚烫,小声说道:“坏蛋!流氓!”
黎明智哈哈大笑。
自从怀孕,她的胸部因为二次发育,围度呈现出直线上升的趋势,偶尔还会出现刺痛、胀痛,仿佛那两坨肉里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化学反应。肚皮正中央出现了一条又直又粗的线,从心口一直延伸到了隐秘部位。最让她害怕的是,肚皮和大腿内侧出现了许多或长或短,或宽或窄,或粉红色或紫红色的波浪花纹。
最初,她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变化。自己的身子怎么就莫名其妙变得这么丑陋了?原来引以为傲的光滑白皙的皮肤是要更新换代吗?要更要换也应该变得更美更好才对啊,哪有越变越丑的道理。
她把变得“丑陋”的皮肤给姐姐看。姐姐的安慰是教科书式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是每个育龄妇女的必经之路,在陪伴宝宝成长的过程中,经历着喜悦、烦恼、困惑,同时也有遗憾,比如妊娠纹,或多或少会给人造成一定的自卑感,你要积极乐观地理解,妊娠纹就是一枚军功章,证明你成功地孕育了一个小生命,带着他来到了这个世界。”
靳红眼睛瞪得圆溜溜的:“靳医生,是不是你们这些医生看惯了生死,就会变得特别冷血呢?我讨厌这样的解释!是不是我这点儿问题,在您老人家眼里根本就是小题大做,是矫情,是大小姐脾气呢?”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她又用鼻腔连续发出了几声冷哼。
姐姐唉了一声:“瞧你的律师嘴巴,真不知道明智怎么忍下来的,也是,一物降一物,他不用忍,他那个性子能制住你,你就吃他那套。”
“瞧你这张医生脸,一脸严肃,怎么又扯到他身上了。他跟我一样学法律的好吧!他的专业课比我牛,全系第一。不说他了,接着说你,你为什么胳膊肘往外拐,总是帮他说话……让你给带歪了。说重点,您老人家先解决一下我的问题呀。这些妊娠纹也太丑了,我的皮肤是不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你啊,就是让家里人给惯的。医生看过太多,所以比普通人更明白,比起生死,其他都是小事。”姐姐把自己的“花肚皮”展现了出来,“哪有人随便就当妈妈呀,我的肚皮可比你的丑多了。以前不给你看是怕吓到你,怕你恐婚恐育。你忘了我怀着亦心时吃什么吐什么,从怀上吐到她出生,这条命差点儿折腾没了。你呢?吃啥啥香!睡眠也没受什么影响,生活规律也没打乱。你就知足吧!这孩子是你的福星。”
姐姐说的是实情。
别人都是孕吐得天昏地暗,靳红是食欲大开,见到什么都想尝一尝,酸甜苦辣咸鲜麻,样样都喜爱。就连看到路边小朋友手上的零食,她也想尝一尝。央求着对她实行饮食“严格管控”的黎明智,“我就吃一口,就尝一点儿,肯定不吃第二口。”
黎明智说:“你每次都这么说,可是根本做不到。上次的冰激凌,你吃得完全停不下来。上上次的重庆九宫格火锅,毛肚、肥牛、鸭肠你一样都没少吃。还有那次的冰糖葫芦,你也说只吃一颗,最多不超过三颗,结果呢,吃完一串还要吃第二串……”
“这可怎么办啊?我是见什么都想吃,吃了也不吐。这不符合科学道理啊?”
“你可不能这么炫耀,这对别人是赤裸裸的伤害。”
“不过,我是不是吃辣太多了?”
“是有点儿多。小妹,大姐可叮嘱了,孕妇吃辣太多不好。”
“我这不是控制不住嘛。我以前没这么能吃辣,应该是孩子想吃,孩子随你了,超级喜欢吃辣。”
“这个有可能,孩子随爸爸也有道理。”
以前,确实是黎明智更能吃辣,靳红是在中辣和微辣之间切换。自从怀孕,她对辣椒简直到了每餐必吃的程度,看着红红绿绿的辣椒,她就会满心欢喜。
孕期反应小到几乎没有孕吐,喜辣……综合各种情况之后,七大姑八大姨认定靳红怀的是个女孩子。毕竟民间俗语有言“酸儿辣女”,劝小夫妻去做个测试,毕竟大姐是医生,有这个便利,先看看到底是男是女。
黎明智果断拒绝:“为什么要看男女?都什么年代了,还要看男女?孩子平安健康就好!”
靳红给小智哥竖起了双份的大拇指。
给孩子取名的事犯了难,是取个女性的名字,还是男性的名字呢?是请长辈取,还是自己取?是找人算算生辰八字查查天干五行,还是由着自己的喜好来呢?
家里长辈倒是开明:“你们取吧。”长辈们只提了一个要求,现在重名的多,别取两个字的,重复的几率大。也别取四个字的,听着别扭,容易跟日本人名字弄混了。再说,太长了不好记,孩子签名麻烦。弄得太复杂了,也是给别人添麻烦。老祖宗取名都是三个字,要取名就取三个字的吧。长辈们一致坚持,老祖宗的规矩肯定都是有道理的。讲不出道理的,是咱们这些后辈的悟性差,总之老祖宗都是对的。
两人在乳名上的想法倒是出奇一致。既然在娘胎里那么喜欢辣椒,乳名就叫辣椒吧,简单直接,朗朗上口。
黎明智让靳红取,她说只要不叫“黎靳”,硬把父母的姓捏一块,别的都由小智哥定夺。
对于把父母姓氏加一起取名这件事,两人的想法高度一致。如果朗朗上口,自然无可厚非。但如果爸爸姓肖,妈妈姓张,难道给孩子取名叫“肖张”?名字叫出来是“嚣张”,那不是给孩子添乱吗?
最后,黎明智给孩子取名黎雨泽。
“《礼记·礼器》,是故天时雨泽,君子达亹亹焉。雨,润天地万物。泽,惠泽天下。无论男孩女孩都可以用的名字。”
一切安排就绪,静待小生命的到来。
让妈妈在孕期水肿,小腿皮肤按下去就会明显下凹,过了好久也恢复不了,鞋子要穿大两个码,好像除此之外,肚子里的小辣椒没给妈妈捣蛋添乱。但是,总有“但是”让人猝不及防。与在母体中的安稳不同,黎雨泽的出生要了靳红半条命。
产前检查一切正常,骨盆正常、胎位正常、羊水正常,各种仪器一路查看过来,也都正常。可是,到最后胎位却不正常了。
经历了五个小时的阵痛,催产针也打了,医生告诉靳红,小辣椒在妈妈肚子里打了个滚儿翻了个儿,只能顺转剖,遭“二茬罪”。
靳红后来想,顺产是她自己的妄念。人家辣椒都让她平平静静度过孕期了,哪能让她一路顺下去呢?这个调皮的孩子就想在她的“花肚皮”上再补上一刀,而且是以惨烈的方式。
那天,手术室的麻醉师是姐姐的闺密,她平常日子里也把靳红当成小妹,亲热得不得了。身为技术骨干的麻醉师,在这次手术时更是精益求精,不敢有半点闪失,每一步都是精确无误。时间、麻药用量无一不精,无一不准。
可是,手术刀在靳红肚子上划开的时候,她发出了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杀猪一样的惨叫。声音刺进她的耳朵里,令她不敢确定是自己的声音。可事实告诉她,是的,就是她的声音。
麻药为什么没有效果,为什么这么疼?不是应该在麻药劲过了之后才会疼吗?怎么现在就开始疼了?
“抗麻体质”四个字进入了她的耳朵。这个专业技术词汇是说,麻醉之后效果不理想。
“马上补麻药。”
药很快补上了,只能以适当的分量。如果这个时候再加大麻药用量,就会对她和孩子造成伤害。
药效仍不理想。接下来的过程,靳红只能用庄子老人家“生有何欢,死又何惧”的理论来形容,或者说不如死了更痛快。
有人把疼痛列为十级,“生剖”之痛应该列为几级她不知道。最直观的体会是,医生硬生生地切开她的肚皮,取出孩子,然后一层层地缝合。每一刀,每一针,都把她的心揪起来,都伴着她的嘶叫和哭号。
她隐约听见旁边的护士哭了,嘴里还嘟囔着:“这还是人遭的罪吗?太让人心疼了。”
她还听到小智哥说要来手术室陪她,但好像让人给硬拦下了。
接着,她又听到了孩子嘹亮的哭声,那哭声非常有穿透力,好像在向全世界宣布,他来了。没错,一定是他,而不是她。从声音就能听出来,那是强壮有力、极有穿透力的声音。
果然,有人说:“是个男孩,大胖小子……”
靳红的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她想开心地笑,可是身子一丝力气都没了,她的嗓子是哑的,连眼皮都抬不动。太累了,连呼吸都在消耗气力。她的身体渐渐沉睡,大脑神经却异常活跃,利用听觉、嗅觉、感觉搜集着周遭的信息,汇总后,成纲成目成条地收纳到大脑里。
而后,更可怕的事出现了。血从靳红的身体不断往外涌。她感觉越来越累,身子越来越沉,身体像被打开了水龙头,有液体不断涌出。她沉沉地睡去,只能感觉到身边的人在忙碌着……
靳红做了一个深沉的梦,梦中她走在黑暗长廊里,里面阴冷潮湿,水从四面八方淋在她身上,赤裸的脚下也是湿漉漉的,弄湿了脚趾,水好像还在不断上涨,像要漫过脚面,到达脚踝。她感觉很冷,全身渐渐冰冻的冷。她环顾四周,想找到一件衣裳或者披肩、围巾、毛毯之类的东西裹在身上,四周空荡荡的,除了阴暗冰冷再无其他。她麻木地向前走着,拖着没有知觉的身体。突然,她又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哭声像音乐一样悦耳,带着立体声混响。接着,哭声带来了一束光,光从黑暗长廊尽头穿入,温暖紧随而来,包裹住了她冰冷的身体……
真要感谢先进的医学技术,感谢那些不顾一切保护患者的白衣天使,靳红的血终于止住了。等她醒来,小辣椒已经躺在了她身边。
靳红看向刚来这个世界几个小时的小生命,感觉他们母子俩是穿越了生命的轮回,重逢在了人间。她笑了,小辣椒像是感知到了她的笑,也笑起来……
靳红顿时想到了刚才的梦,梦里的那束光分明就是儿子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