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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雨泽在资永大桥大巴坠河事故失踪名单里。这是黎明智第一时间掌握的,也是他最不想听到的情况汇报。

同样不想听到这种情况的还有靳红,偏偏这个消息直截了当地砸进她耳朵眼里了。

那些原本是汇报给蒋鹏程的事故情况,本来就应该是公开透明的,需要及时告知媒体和社会大众。于是,蒋鹏程身旁的靳红听得一字不漏。关于小智哥和辣椒的消息,令她如遭雷击,恐惧把她整个人都浸透了,浸傻了,让她瞬间失聪失语失去了知觉,仿佛进入另外一个时空,与这个世界失去了联接。

很快,靳红在人中穴的疼痛中清醒过来。她没注意是谁在掐她的人中,只知道掐的人下了狠手。是谁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恢复了神智,重新与人世间的一切联接。

清醒后的靳红,第一反应是要跳到资永河里。她的速度之快,令人惊诧。

别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靳红的动作,她的上半个身子已经探出桥面,幸亏身后的蒋鹏程和覃亦心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了她。

蒋鹏程脱口而出,腔调严厉中夹带着责怪:“你怎么能做傻事?!”

覃亦心声音颤抖地说:“小姨,你不能做傻事!”

是啊,按照正常思维推理,人们应该都以为她想自杀吧。尤其是蒋鹏程和覃亦心,毕竟事故现场,他们是最了解她的人。

接下来的时间里,靳红只能瞧见蒋鹏程和覃亦心的嘴巴在不停地开合,周围人的嘴巴也在不停地开合。她恍惚间觉得他们不像人类,他们像某种生物,对了,像鱼,吐着泡泡的鱼。在她百看不厌的BBC纪录片《蓝色星球》里,就有好多鱼,大的小的,凶猛的温顺的,狡猾的呆萌的,不停地开合着嘴巴,吐着泡泡,自由畅快,轻松愉悦。此时,她的辣椒也像纪录片里的鱼一样在水里吐着泡泡吗?鱼无论在深海还是浅海都能活下去。可是她的辣椒呢?沉入水里的辣椒呢?

事实上,靳红不是想自杀,她是想去河里寻找儿子辣椒。那一刻,她忘记了自己是不会游泳的,那一刻的她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这个世界,只属于儿子。

曾经有过一道知名的选择题——妈妈和爱人同时落水,先救谁?当年,她刚抛出这个问题,辣椒就脱口而出:“当然要先救我红红姐,红红姐不会游泳,又超级笨,怎么也学不会。”小智哥说:“别,你去救你爱人。我的爱人我来救。还有,不要用同样的问题考验我,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根本不成立。你奶奶不会掉水里,奶奶绝对不会干那么危险的事。你红红姐可说不准,一冲动真敢往水里蹦。”

小智哥太了解靳红了,早早就预言了她的选择。没错,为了儿子,哪顾得上会不会游泳?去救孩子是每一个母亲的本能。辣椒是她靳红丢了半条命才生下的儿子,辣椒出事,等于要了她的命。不,比她自己丧命还要痛上一万倍。等于用最钝的刀子,硬生生剜她的心头肉。等于命运的大手,活剥硬拽撕裂她的身体和灵魂。

靳红的本能反应,与黎明智不谋而合。这是两人在资永县人民医院病房见到彼此时,从对方眼睛里确认出的答案。两人都是想径直跳进河里找辣椒,不同的是一个跳进去了,一个被人拦下没能跳进去。

从恋爱到婚姻,二十多年的时光一起走过,两人沟通交流有些时候是不需要语言的,或者使用非正常语言便能及时完成。她在他面前的状态,和在外人面前的状态完全判若两人。外人面前的她是干练的智慧女人。在小智哥面前,她更像一个还没完全长大,需要人宠溺的大孩子。比如平常日子里,原本正在看着电视,她的眼神瞟向茶几上的坚果,然后又瞟向小智哥,在坚果和小智哥之间来回流转。他就明白,她是想吃又想偷懒。他便默不作声地拿出工具,一粒一粒地剥好。比如他每个周一早早离开家去资永,她总会趁着辣椒没注意,偷偷伸出双臂,赖皮赖脸地要一个拥抱。他一脸嫌弃地小声嘟囔着老夫老妻了,却又毫不犹豫地抱上一抱,最后还会拍拍她的背。再比如,她在紧张时说的“那啥”,他总能准确地明白指的是什么。又或者她说,“那什么”怎么不见了呢?他总能准确地把“那什么”送到她手里。

默契这东西,有些玄妙。有些人朝夕相处一辈子也不会有,有些人一接触就会触动那根弦。靳红跟黎明智之间的默契,是在她第一次趴在他后背上那天就开始生根发芽,而后茁壮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的。

黎明智与靳红在医院对视的第一眼,眼神是复杂的,却也是靳红第一时间就能读出来的,凭的就是二十多年的感情和默契。他的眼神仿佛在说:你怎么来了?你来了真好。我也在找儿子,但是没找到。我对不住辣椒,对不住你。除此之外,他的神态还告诉她,他现在无力又无助,需要她的支撑。

在靳红心里,小智哥是个非常有责任心的大男人。他形象不高大,在人群里并不显眼。可他做人做事却十足大男人的范儿,给予她和辣椒踏实安心的担当和温暖。从他嘴巴里说出爱的次数少到可以忽略不计,但爱的行动却多到数之不尽。是典型的内心波涛汹涌,表面风平浪静。从恋爱到现在,他的性情一直如此,很多不好的情绪他都自己一个人承受。靳红总是后知后觉,然后再愧疚地表达歉意,他总是笑着说都过去了,别放在心上。

眼下他需要她的支撑,这种情况很少见,他一向都是她的依靠。不,准确地说,大多数时候他是她的支撑,而在他需要她的时候,她也会坚定地站在他身边。长久以来,他们是彼此的依靠,用各自的方式为对方付出着。

病房里除了黎明智,还有医院的院长、一位主任、一名医生和一位护士。

“这是姜院长、李主任、王大夫和小杨护士。这是我爱人和外甥女。”黎明智介绍着病房里的几个人。

双方寒暄握完手,主任简单介绍了一下黎明智的病情,接着医院的几位就识趣地出去了,姜院长在前,其他人按照职务依次在后。

临关门前,小杨护士停了一下,转身回头说:“黎县,有需要您随时找我,按床边的红色按钮。”

黎明智点头致谢。他清楚地记得,之前在资永河岸给他包扎的就是这位小护士,她说了她的名字,好像还戴着写有名字的胸牌。可他只记住她姓杨,姑且叫她小杨了。

靳红也挤出了一丝微笑点头致谢。天知道她这个笑容是费了多大劲儿才挤出来的,几乎调动了她还能指挥的全部情绪以及脸部肌肉。她看得出,那位护士的笑容跟她一样也是挤出来的。想来,这场事故把很多人的微笑功能暂时封闭了,事关那么多鲜活的生命,谁的心情能不沉重呢?

那几位医护人员出去后,靳红才注意到,这是一个普通的三人间病房。能看出病房的卫生不是特别到位,床头柜上残留的果汁痕迹清晰可见,床脚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橘子皮,以及一个被团成了球状的包装纸。不过,病房还算清静,因为里面只住了小智哥一个病人。

不用猜靳红也能推测出,医院的领导一定会给小智哥安排特殊病房,或许还是医院里空着的豪华病房。据说,现在医院的病房分类复杂,顶级病房跟星级酒店的高级套房有一拼,各种设备一应俱全,护理照顾特别周到。虽然费用昂贵,但仍被人们追捧,特别是当有新生命降临,很多家庭都愿意为之付出高额费用。这样的特殊病房也常常会提供给特殊病人使用。但是不搞特殊化,是黎明智参加工作以来坚守的原则。靳红有时会批评他“低调到令人发指”。他反驳说:“咱有啥理由不低调,本来就是微不足道的人。”他还经常用曾国藩“教子法”,把自己的诸多规矩言传身教给了辣椒。辣椒表面嗯嗯哈哈,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全没在意,实际上把爸爸的教导全记在心里,十之七八都遵守着。另外的两三分,留给了青春的自由、民主和随性。毕竟,他还只是个孩子。

也是因为这样的遵守,辣椒才会出现在事故大巴里。黎明智想狠狠地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可是即使抽了,又能补救什么呢?

覃亦心也在问候过小姨夫之后,走出了病房。辣椒出了意外,她也很难过。在她心里,辣椒是自己的亲弟弟,但她明白,最难过的人还是小姨和小姨夫。她把空间和时间留给了小姨和小姨夫,她想,他们一定有话要讲,她不想也不能做这个旁听者。

病房里只剩下了靳红和黎明智,安静得能听清楚两人的呼吸声。

“小妹,坐这儿来。”黎明智拍了拍床边,他的喉咙有些紧,鼻腔有些潮。那一声“小妹”叫得有气无力,又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是盼着她来的,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能跟自己携手去面对。他又是怕她来的,怕她问怎么没找到辣椒,怎么把他们的儿子弄丢了。

“小智哥,辣椒他……”靳红坐下,两人的手便握在了一起,两人的心也在这一刻联结在了一起。她的眼睛热烫起来,那个瞬间,她感觉小智哥和自己都苍老了。四目相对,两人的眼眶都要盛不住眼泪了,彼此雾气朦胧地望着对方。

靳红没有跳下资永大桥,没有进入冰冷的水里,可她跟着小智哥,把事故发生后的情形了解了个全面,她也跟着小智哥“扎进水里”把辣椒搜寻了一个遍。

事故发生后,黎明智第一时间赶到了事故现场,安排救援事宜。人命关天,抓紧一分钟,受难群众就会多一分生还的希望。他不允许自己有丝毫懈怠,也不允许别人有一丝怠慢。那个时候,他严厉得不近人情,因为救援第一,生命第一。

水文资料、现场气象条件、河上和地面搜救人员及装备集结情况、后方医疗准备情况,很快都在掌握之中。其他各个事项也在推进,黎明智对身边的人说,救人是第一要务,只要有一线希望,就绝不放弃。

很快,水下机器人开始第一次下潜,通过携带的高清摄像设备,将相关视频信息传输给救援人员。随后,救援人员进入资永河中,分批次、分地点潜入水下……

争分夺秒期间,一份事故涉及人员名单送到了黎明智手上。夹在众多人名中间的“黎雨泽”三个字,如同巨石砸进了他的眼里,也砸进了他的脑子里。他的脑袋轰地一片空白,心猛地一紧。他反复地盯着那三个字,没错,是黎雨泽,白纸黑字的三个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名单核实确认了?”黎明智不甘心,不愿相信似的问旁边的工作人员,声音有些颤抖。

“仍在进一步核实中。不过,已经基本可以确认,毕竟现在购票都是实名制了。”

是啊,国家推行实名制购票,不就是为了给老百姓方便吗?不仅让“黄牛党”无机可乘,也是从旅客的安全考虑,如果发生车辆事故、突发事件等情况,可以及时查明乘客身份信息……

黎明智从没想过,这样的安全考虑会在自己身上得到实际应用。最初听到事故情况汇报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儿子辣椒。因为按照儿子的行程安排,他今天要坐大巴回家。

当时黎明智还问了句:“要不再多待两天,我陪陪你,等周末咱俩一起回家。”

儿子说:“爸,您总是加班,哪有时间陪我呀,我可不给您添乱了。不用担心啦,我有同学一起呢。”

黎明智想想也是,晚上加班、周末加班是自己的工作常态,所谓的陪陪儿子恐怕又会以失信告终。小妹和辣椒对此好像早就习以为常了,确切地说,是理解他的身不由己。

黎明智叮嘱道:“那你注意安全,到家打个电话或发个微信。”

“放心吧,咱大中国最安全了。”黎雨泽坚定相信,自己的国家最安全。

当年,黎雨泽最要好的初中同学去国外留学了。两人通过微信交流,对方一个劲儿地诉苦,说晚上根本不敢在街上乱逛,遇到抢劫的概率大到超出想象。最关键的是,想念家乡的各种美食,十几岁的孩子硬是把自己锻炼成了初级厨师水准。“哥们儿,咱现在做的蛋炒饭,粒粒裹蛋,色香味俱全。不过,大米太难买了。超市里的大米可少了,关键还不好吃。”

黎雨泽通过微信语音传递过去吞咽口水的声音,对好友的手艺表示了高度的敬重和盼望:“那我更得去了,晚上闲逛给你做伴,省得你胆小如鼠。再说了,单单为了吃你做的蛋炒饭,我也必须得去啊。”

对方坚定地强调:“黎雨泽,相信我,千万别出来,汉堡比萨能吃到你怀疑人生。咱大中国最安全,美食也最多。就是为了好吃的,你也不要出来。重要的事说三遍,不要出来,不要出来,不要出来。火锅、烤串、小龙虾它不香吗?”

辣椒想说,留学只是为了美食吗?离家求学不是为了增长见识学本事吗?再说了,哪有完美这一说啊,肯定是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不好。想了想,还是打住了。毕竟自己在家里可以吃到各种口味的火锅、烤串、小龙虾,还是别气人了,把太平洋那头的好哥们儿馋哭就不好了。

不过,这次对话倒是让他打消了想要出国留学的念头。

这件事,父母听从了他的选择。原本在教育问题上,靳红和黎明智的态度都是民主的,学什么,去哪儿学,全由辣椒做主,他们只给他参考建议。他们认为只要大方向不跑偏,就尽量让孩子在成长的路上撒欢。

黎雨泽从此兴趣满满地投入到了原本还有些抵触情绪的高中生活,成绩直线上升。高考的表现,他自己满意,家长满意,老师、学校也满意。按照班主任的想法,可以冲刺一下清北,将来再进入国外常青藤学校深造。黎明智的建议是求稳,他不希望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在儿子身上重演。辣椒听从了爸爸的建议,第一志愿报了自己喜欢的几所大学。

按照高考成绩估计,辣椒的录取通知书应该快要送达了。可是,他还没收到,也还没看到,他内心是多么期待啊。他曾跟父母描绘了对大学生活的种种构想,比如一定得学好主业,那是将来自己在社会的立身之本。再利用闲暇时间把半途而废的绘画接续上,羽毛球也练得更好些,以及他一直喜欢的摄影,当然,还有一个重点项目——像红红姐和小智哥一样,谈一场纯粹美好的恋爱。

那么,辣椒看到的是什么,是暗流汹涌的资永河水,还是和他一样求救的人们?抑或是资永河水深处藏匿的污浊?黎明智只恍惚了片刻,接下来,他注意到又一批救援人员在紧张忙碌地准备下水,便说:“加我一个。”

身边的工作人员忙拦着:“黎县,您别亲自去救人啊……太危险了。”

“没事,我有经验。”黎明智拒绝了“别亲自”的建议,力所能及的事为什么不能亲自?现在动不动就“亲自”“别亲自”,吃饭难道不是亲自?睡觉难道不是亲自?救人为什么就不能亲自了?

黎明智曾救过两回人,一回是在公园人工湖里,一回在路过的无名河坑里。都是偶然,人救上来了,他就功成而退。

事后,靳红逗他:“小智哥变身超人了。”

他说:“你呀,就是电影看多了,拿我打趣。”

靳红不说话,眼神里的敬佩径直落在他的脸上。

他感叹道:“谁能忍心眼睁睁看着一条命没了啊。咱一个普通人能力有限,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可遗憾的是,这次黎明智却没救到儿子辣椒。他沉进水里,看得清楚水里的杂物,感受得到水流的暗涌,他甚至还跟着其他人一起救上来了一个人。他没能找到辣椒,一直到他的头被什么东西磕到,出血,让人拉上岸,被护士包扎好,又送到医院,他仍没有看到儿子。

“小妹,我找不到我们的儿子了……” ZrZz9MkBrGgvKMOK3tTJsHQNvUULyGKcyAzG+CSNhMBXNGszKaCa1OLySnsJte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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