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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黄泉相见

关于郑庄公和叔段这一段,史书上基本上是一个观点:郑庄公故意纵容弟弟,最后逼走弟弟。这样的说法并不公允,事实上郑庄公给了叔段足够的时间去克制和改正,二十二年还短吗?郑庄公真的要杀弟弟,还需要二十二年的时间来找一个理由吗?

万恶之源在于郑庄公有一个心存执念的母亲,她竟然能够出于一个根本与儿子无关的原因,而如此痛恨自己的儿子。郑庄公有选择吗?他一直在退让,直到无法退让。

不错,他一直在伪装自己,但是所有的伪装都是在自我保护。

忍,忍者,忍者神龟,只要沾上“忍”字的,其祖师爷就是郑庄公。

13

太后在后宫里很着急,因为约好了跟叔段里应外合。可是宫门都被关起来了,谁也开不了。卫士守在门外,任何人不得进出,管你是太后还是脸皮太厚。

太后隐约觉得有些不妙,她很慌乱。

终于,宫门开了,公子吕来了。

“嫂子,看看这些。”公子吕拿出来一堆绢。那时候写信用绢,够奢侈。

太后傻眼了,这些都是她写给叔段的信,上面都是辱骂和诅咒郑庄公,鼓动叔段造反的内容。

到这个时候,太后知道自己看错了大儿子。

“段呢?”太后轻声问,声音颤抖着。

“死了。”公子吕冰冷地回答,故意撒一个谎。

“死前说什么?”

“说你害死了他。”

太后哭了,边哭边说:“段啊,是娘害死了你啊!”

到了这个时候,太后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寤生呢?”

“他说他没脸见你,因此,请你搬到颍去住。”颍,在现在的河南省临颍县境内。

“是娘没脸见他。”太后此时想起来,自己真是太对不住大儿子了,“他还说什么了?”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左传》中这样记载。意思是:不到黄泉,不再相见。换句话说,就是到死也不想见你了。

带着悲痛、惭愧和自责,太后上路了。

叔段被赶到共国了,太后被赶去颍城了。

芒刺在背的感觉没有了,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可是,郑庄公反而睡不着觉了。

习惯了斗争,没有斗争了反而不习惯。没办法,斗争惯了的人,没有斗争简直活不下去。

可是,郑庄公后来发现,自己固然有失去斗争目标的苦恼,但是更大的苦恼是:亲娘被自己赶走了,就算娘再怎么不对,那也是亲娘啊。

郑庄公后悔了,他很苦恼,常常借酒浇愁。

郑庄公很想把太后接回荥阳,可是,自己发过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要知道,古人发誓是很讲究的,因为古人敬鬼神,发过的誓绝不敢随意反悔。

怎么办?

郑庄公没有一点儿办法,越是没有办法,就越是想方设法,也就越是苦恼。

于是,他找来了两个人帮忙想办法。谁?叔叔公子吕和祭足。

“那个老妖婆,想她干什么?要是我,就把她送回申国去了。”一提太后,公子吕就来气,想当初哥哥活着的时候,这个嫂子也没给过自己什么好脸。

“主公,家务事啊,我也没办法。”一向足智多谋的祭足也没了主意。

“唉。”郑庄公叹了口气,祭足都没办法了,看来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可是,郑庄公没有注意到,祭足说了这是“家务事”。他不是没有办法,只是不愿意掺和家务事。清官难断家务事,但凡聪明的人,谁愿意管别人的家务事?说明白点儿,如果这次帮郑庄公把太后弄回来了,万一郑庄公又后悔呢?万一太后又找事呢?那最后不都是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整个郑国,没有人比祭足更精明。

可是,不愿意管郑庄公的家务事,并不等于不会帮郑庄公,祭足有更好的办法。

祭足在家里排行老二,因此也叫祭仲。

所谓黄泉相见,简单至极,祭足分分钟搞定。但是他知道,这样的事情不应该是自己去做的。一来家务事不好管,二来就算管好了,功劳太大也招人嫌。

“去,把考叔给我请来。”祭足命令手下。

考叔是谁?此人住在颍,名考,就叫颍考叔了。考叔是祭足的远房亲戚,在颍城做一个小官,家里一贫如洗。

有人问了,当个小官也穷?没办法,春秋时期还没有严重的贪污腐败。别说考叔,就是比他再大的官,也富裕不到哪里去。

“你娘好吗?”考叔来了,祭足问。为什么开口就问候他娘?因为考叔是个孝子,孝到什么程度?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你要是第一句话不问候他娘,他就跟你急。

“我娘很好。”

“想升官吗?”

“想。”考叔是个实在人,官做大了,能多分好几斗谷子。

“想发财吗?”

“想。”发财了,娘就能吃上肉了。

“那我教你怎么升官发财。”

转眼间事情过去了一年,这一年,郑庄公的心情很不好。

这一天,有人来报,说是从颍来了一个名叫考叔的,不知从哪里弄了两只猫头鹰说要献给郑庄公。

“烦着呢,不见。”郑庄公说。说完了犹豫一下,突然觉得有些奇怪,又说:“让他来吧。”

为什么郑庄公会觉得奇怪?普及一下周朝的知识。

那时候的人们,初次见面是要送礼物的。

天子送的礼物是祭祀用的酒,因为酒是粮食酿的,送你酒就是预祝你五谷丰登、衣食无忧。

诸侯送什么礼物呢?送玉圭。玉圭坚硬但是不会刺伤人,有瑕疵都会反映出来,代表公开、公平、公正。

卿送的礼物是羔羊,因为羊合群但是不结党营私,代表和谐。

大夫的礼物是雁,雁飞起来有秩序,有长幼的礼数,代表知理。

士人用野鸡作为礼物,野鸡不能用贪欲引诱,不能关在笼子里,代表高傲和自由。

老百姓用鸭子作为礼物,鸭子朴实单纯,代表良民。

周朝,一个多么可爱的朝代啊!

由此,我们也可以总结一下周朝的价值观:公正、和谐、有序、自由、朴实。

考叔算什么?考叔应该算个士。他本来应该送野鸡,可是送了猫头鹰,为什么?这就是郑庄公感到奇怪的地方了。

于是,郑庄公决定接见考叔。

现在说说春秋时期诸侯怎样接见客人。

虽说考叔是郑庄公的臣民,但是人家是来献猫头鹰的,那就是客人。

郑庄公坐在席子上,前面是一个几案。为什么不说是茶几呢?因为那时候还不喝茶。

考叔进得殿来,在几案另一侧的席子上跪下,这时候,郑庄公也要跪起来。考叔向郑庄公跪拜,郑庄公也要还礼,向考叔跪拜。

就这么简单,没有后来那么多臭规矩。

春秋战国为什么那么多贤能之士能够一步登天?他们与君主交谈的时候大家是平起平坐的,基本没有压力,因此能够直抒胸臆,畅所欲言。到后来臭规矩多了,君主的架子越摆越足了,他坐在上面,你跪在下面,你还没说话就被吓回去了。

“大老远的,给我送两只鹰过来,辛苦啊。”郑庄公先表示感谢,其实他对猫头鹰没啥兴趣,何况还是死的。

“主公啊,这两只鸟叫鸮,俗称猫头鹰。猫头鹰呢,白天眼神不好使,晚上好使;看大的东西看不清楚,看小的东西看得仔细。最可恶的是什么?这东西从小吃娘嘴里的虫子长大,长大了就把它娘给吃了。所以,这是种恶鸟,我特地把它们给宰了,送给主公吃肉。”考叔一边喝酒,一边说。

为什么考叔过了一年才来?因为这一年他去抓猫头鹰了,不好抓啊。

这里要先声明一下,猫头鹰其实是不吃母亲的,是我们的古老传说冤枉了它们,属于历史遗留问题,特此平反昭雪。

郑庄公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考叔的每句话好像都是在说自己,好像自己就是猫头鹰一般。同样一件事情,如果你心存惭愧,对批评你的人你会畏惧;如果你不知惭愧,那么对讽刺你的人你就会愤怒。郑庄公是心存羞愧的,因此他对考叔心生敬畏。

郑庄公下令宰了一只羊来招待考叔,羊上来,考叔的口水就下来了,什么也不顾了,一把扯下来一只羊腿,也顾不得烫,往怀里就揣。

郑庄公不高兴了,想不到考叔这么没教养。

“臣有母,请君食赐臣母。”考叔说。意思是我有老娘,我要带回去给我娘吃。

郑庄公感动了,多孝顺的儿子啊!

“唉。”郑庄公叹了一口气。

“为何叹气?”考叔问,明知故问。

郑庄公也不隐瞒,将自己的烦恼说了一遍:“我甚思母,恶负盟,奈何?”意思是:我很想老娘,可是又不敢不遵守自己的誓言,不知道怎么办啊。

“穿地至黄泉,则相见矣。”考叔答道。就是说:在地上挖个坑,挖到看见地下水,那不就是黄泉吗?那就能相见了。

郑庄公眼前一亮,这实在是太有创意了,牛啊!

郑庄公把事情交给祭足去操办。

祭足首先派出了相当于国家地质勘察队的特派小组,在颍境内寻找地下水资源比较丰富的地点,结果选定在牛脾山下。

之后,考叔率领工程队在山脚下挖坑,很快见到了地下水。那时候地下水资源还没有过度开发,比较省事。

这个时候,考叔请太后先到,顺着梯子下到坑里,再请郑庄公来。

郑庄公很激动,站在坑边高声作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意思是:娘啊,在大坑里面,您还高兴吧?

太后在坑里听见,忍不住也是激动万分,应道:“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意思是:儿子啊,在坑外面,你也开心吧?

黄泉相见,母子重逢。

那一刻,郑庄公和太后抱头痛哭,泪水如同黄泉一般喷薄而出。

郑庄公亲自扶着母亲从坑里爬了上来,然后坐一辆车回到荥阳。

黄泉相见,这个成语来自这里。不过,这个成语的意思与这段故事的结局截然相反了。

其乐融融,这个成语也出于这里。

考叔作为头号功臣,郑庄公将他提拔为大夫。

14

公孙阏,又叫公孙子都。在公子吕告老退休之后,公孙子都接替了父亲的职位。

算起来,子都是郑庄公的堂弟,人们通常的想法就是靠着裙带关系爬上去的。但是,子都是有能力的,而且不只有能力。

子都武艺高强,而且擅长射箭,是郑国有名的勇士。

除了是勇士之外,子都还是有名的美男子。来看看证据。

《诗经》写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翻译过来是这样的:山上青松挺拔,水中荷花美丽。女孩子啊盼着见到子都,可是她等啊等啊等,却见到了一只轻狂的蠢猪。扫兴。

《孟子》写道:“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意思是:子都的漂亮大家都知道,谁要是不知道,那真是瞎了眼。

后来,子都成了美男子的代称。

怎么样?偶像啊,女孩子心目中的偶像啊,实力派偶像,偶像实力派。

长得英俊,又是公孙,还是大夫,谁不想嫁给他?

可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却有一个坏毛病。什么坏毛病?后面再说。

所以,在嫁给大帅哥之前,要小心谨慎。

自从太后回来,郑庄公的心情好了很多。

现在,拨乱反正了,一切都好了。娘回来了,手下的大臣们都很尽力,国家一天天繁荣起来,自己的孩子们也一天天成长起来。

郑庄公非常高兴,没有什么烦心事。在郑国待一段时间,再去洛邑待一段时间,虽然两头跑,可是很充实也很满足。

但是,和平总是不长久的,战争随时会降临到每个人的头上。

就在郑庄公赶走叔段四年之后,有人上门来讨伐郑庄公了。谁?以卫国为首的五国集团,分别是卫国、陈国、宋国、蔡国和鲁国。

为什么平白无故卫国等国就杀上门来?说起来,跟叔段还有关系。

原来,当初叔段逃往共国,在那里认识了同样是被哥哥驱逐的卫国的公子州吁。不久前州吁杀了哥哥卫桓公,自己当了国君,因此起兵来为叔段讨个公道,名义上就是这样了。

那其他国家来凑什么热闹?宋国的公子冯前不久逃到郑国避难,宋殇公因此上门讨伐。而陈国与郑国历来互相看不上,蔡国是小国,跟着凑热闹,鲁国则是收了州吁的银子。

知道了五国前来讨伐的原因,郑庄公乐了:“我们的公子逃到了国外,卫国要来打我们;宋国的公子逃到了我们这里,宋国也要来打我们。合着是不管怎样人家都要打我们,这到哪儿讲理去?”

五国来讨伐,郑庄公还能笑出来?没错,他还笑得很自然。

这五个国家,就算绑起来,也不是郑国的对手。何况这还是一群乌合之众,郑庄公当然不怕他们。

“主公,办了他们。”公孙子都第一个要打,早憋着找人打仗呢,送上门来的,自然不客气。

“兄弟,别急,不用。”郑庄公摆摆手。

“不用?主公有何妙计?”

“老祭,你告诉他。”郑庄公把问题给了祭足,他要看看祭足是不是跟自己想得一样。

祭足也乐了。

“忍。”祭足只说了一个字。

“老祭,你怕了?”子都有些不明白。

“怕什么?犯不着跟他们打,我跟你打个赌,我们只要坚守不战,五天之内如果他们不自己滚蛋,我这上卿就让给你。”祭足很有信心。

东门外,五国联军已经驻扎下来。

郑庄公让子都关了城门,又派了几个兄弟上城墙巡逻,然后大家在一起喝酒娱乐。

五天之后,郑庄公派子都去城墙上观察。

“哎呀,妈呀。”子都傻眼了,他服了。

东门之外,五国联军撤军了,巡逻士兵说昨天走的。

战争结束了,就这么结束了。

郑庄公和祭足为何算得这样准?这要先说说卫国的事情了。 djZlD8pEmvZAiUj/k5hPCnoq5gM29iEyVP/b5kHuHgjOZsRAngDiJek5qQkWjt1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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