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士蒍的分析,群公子的实力加在一起绝不比晋献公弱,真的对抗起来,鹿死谁手还很难说。即便晋献公获胜,晋国基本上也就支离破碎了。
所以,首先要做的就是离间群公子,让他们不团结,让他们没有主心骨。
士蒍曰:“去富子,则群公子可谋也已。”公曰:“尔试其事。”
第一步就是朝公孙富子下手。
“大胆去干,我支持你。”晋献公表态。
士蒍用了半年时间跟公子们打成一片,到后来大家都很信任他,富子则成了他的好朋友。
“富子,其实你比他们有才干多了,主公早就想任命你做中大夫,只是你跟他们走得太近,主公有些难办。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保持一定距离呢?”一天,士蒍私下里对富子说。事实上,富子确实是个很有才干的人,晋献公之所以不愿意用他,是因为他对公族没什么好感。
“真的?”
“千真万确。”士蒍发誓。
富子怎么也没有想到,看上去一副君子模样的士蒍竟然是个卧底。
从那之后,富子有意无意地拉开了和其他公族的距离,开会常常请假,就算参加也不发言。大伙儿觉得奇怪,富子变了,没有从前那么热心了。
没过多久,晋献公任命富子为中大夫。富子高兴了,公族们则郁闷了,大家奋斗了这么多年,弄到现在是你富子摘桃子了。
大家都不满,但是碍于面子,都没有说出来,表面上还是一条心。
公孙穷子是所有公子中最穷的一个,父母大概预料到了这一点,所以生下来就给他取名为公孙穷子。因为穷,所以平时特老实,不爱出头。但是干活儿很卖力,很实在。
这里所说的穷,那是相对的,作为公族,公孙穷子还有一个自己的小庄园,马马虎虎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直到有一天晋献公派人来找他。
“谁穷?”献公派来的人很傲慢。
“我……我穷。”穷子连忙说,心里合计着是不是自己也要当大夫了。
“听着,给你三天时间搬家,能搬的都搬走,投奔谁随你自己,你这个地方充公了。”来人正眼也不看穷子一眼。
晴天霹雳啊,穷子浑身一哆嗦。
“为……为什么?”
“不为什么,富子大夫看上了你这块地,主公赏给他了。”
得,是被富子抢走了。
穷子哭着找叔叔爷爷们评理去了。
公族们原本就已经对富子不满了,此时听说富子竟然抢了穷子的封地,一个个义愤填膺起来。
“这富子翻脸不认人了。”
“专拣软柿子捏啊。”
“叛徒,可耻的叛徒。”
公族们聚在一起,痛骂富子是叛徒。
“把他叫来,当众跟他评评理。”大伙儿越说越气愤,就要派人去叫富子。
叛徒没来,卧底先来了。
“大伙儿在干什么呢?这么热闹。”士蒍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心中暗笑。
“士大夫来了,正好,给我们评评理。”众人看见士蒍来了,吵吵嚷嚷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大伙儿一边说,穷子还一边哭。
士蒍听完,愣了一愣,假装吃惊地说:“怎么会呢?富子跟我说,他是看中了公子青羊的封地啊。”
这句话一出,当时就乱了营。公子青羊年纪最大,辈分最高,连公子青羊的主意都敢打,这富子也太黑了吧。
“杀了这个没良心的。”有人建议,有人附和。
公子青羊原本一直没有说话,德高望重的人都是这样,轻易不发言。可是,如今事情到了自己的头上,谁不发言谁就是傻子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公子青羊运了半天气,一字一顿地问,眼里冒着凶光。
“这……这个,我什么也没说啊。”士蒍装出一副很害怕的样子来。
公子青羊瞪了他一眼,然后转过头去,清了清嗓子,高声问道:“富子是个没有良心的叛徒,对待叛徒,我们该怎么办?”
“杀!”众口一词。
“敌人诚可恶,叛徒更该死。”公子青羊恨恨地说,一拍桌子,“回去准备车甲,一个时辰后还在这里集合。”
公族们匆匆走了,他们要集合人马,讨伐富子。
乱哄哄之中,士蒍也溜了出来。
叛徒诚可恶,卧底更该死。
富子正在家里小坐,士蒍来了,看上去满头都是汗水,显然是有什么急事。
“富子,你还有心情闲坐?还不赶紧逃命!”没等富子说话,士蒍先说了。
“逃命?”富子吃了一惊。
“公族们要来杀你,你不知道?”
“为什么杀我?”
“说你出卖他们,抢他们的封地。”
“没……没有啊。”富子说。他是真没有。
“我也知道你没有,可是他们不信啊。这世道,说你有,你就有,没有也有。我劝你赶快逃命吧,否则公族们杀到,连辩解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这……我打探打探。”富子半信半疑,急忙派家人出去打探。
不一会儿,家人慌慌张张回来,说是公族们都在厉兵秣马,说要来灭了富子全家。
现在,富子不能不信了。他见过灭门是什么样子,当初晋武公率军打破翼城的时候,就灭过好几家的门,那是进门就杀,根本不跟你讲理。他也考虑要不要请晋献公保护,可他是个聪明人,他想到了这可能本身就是晋献公的陷阱,去投奔晋献公,说不定死得更惨。
“唉!”富子叹了一口气,让家人草草收拾家当,狼狈出逃,跑到洛邑去了。
公族们杀到富子家中,却扑了一个空。富子全家都已经逃走,只有一个人没有走,谁?士蒍。
士蒍为什么没有走?他留在这里不就等于告诉大家是他放走了富子吗?正是,士蒍就要这个效果。
“你放走了富子?”公族们咬牙切齿,他们太恨富子了,所以同样也恨放走富子的人。
“是,是我放的。”士蒍很镇定,一点儿也不害怕。
“你放走了他,不怕我们杀了你?”
“怕。”
“既然怕,为什么还要放走他?”
“可是,我更怕天下人说我不够朋友,不讲义气。”士蒍说得大义凛然,倒把大家给说愣了。大家都知道士蒍和富子是好朋友,为了救好朋友而视死如归,这是多么高尚的情操啊。
大家都有点儿惭愧,自己是兄弟相残,人家却能为朋友挺身而出,这境界真是差得太远了。
结果,公族们放过了士蒍,并且因此也放过了富子,原本准备追杀富子的人放弃了最初的打算。
士蒍真是因为讲义气才放走了富子?
宁可相信叛徒,也不要相信卧底。
士蒍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首先是要阻止公族们追杀富子。这倒不是他不想富子死,他是不想让公族们与富子碰面。假如让他们碰上面了,保不准事情就败露了,那死的就不是富子,而是士蒍了。其次,士蒍还要借这件事进一步塑造自己讲义气的形象,为下一步行动做铺垫。
多么出色的卧底啊。
士蒍用离间计赶走了富子,晋献公非常高兴,不过他对士蒍说:“对不起,虽说你立了功,但是在大事完全成功之前,我不会奖赏你。”
士蒍并不失望,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对外,晋献公声称没收穷子的封邑纯属富子在搞鬼,富子被赶走是罪有应得,穷子的封邑依然属于穷子。
没有了富子,公族们虽然还没有到群龙无首的地步,但是少了主心骨是显而易见的。
可是,他们还是很团结,还是很倔强,还是很难对付。
作为卧底,士蒍是很出色的。他不动声色,他一直在观察,他绝不会打草惊蛇。一句话,他在等待新的时机。
由于在放走富子的事情上表现出色,公族们更加喜欢他了,更加佩服他了,也更加信任他了。在公族当中,他的话越来越有分量。
没过多久,士蒍发现了时机。
公族们常常在私下抱怨没有得到公族应有的利益,他们最常举的例子是游大夫。游大夫原本是晋侯缗的大臣,后来做了曲沃武公的卧底,策应武公攻破翼城。因此,游大夫受到晋武公的厚待,得到了聚这个小城作为封邑。
“姓游的不过是个外姓人,都能得到这么好的封邑。我们还是公族,反而不如他,真是没有天理了。”公族们常常这样抱怨。对游家,他们充满敌意。
“就是,就是。”每次,士蒍都这样附和他们,而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转眼间,两年过去,到了晋献公八年(前669年)。
这一年,游大夫死了,封邑由他的儿子继承。
说实话,晋献公一向对游大夫很不满,早就想收回聚城,苦于没有什么借口。如今游大夫死了,晋献公又想起这件事情,于是找来士蒍商量。
“主公,你不找我,我也要来找你呢。如今我有一条妙计,不仅能一箭双雕,而且一劳永逸。”士蒍早已经胸有成竹,将自己的计划向献公一说,献公当时就笑了。
公族们从士蒍那里得到绝密内幕:晋献公对游家很不满,但是苦于找不到灭他们的借口。
“这需要理由吗?杀游家的人需要理由吗?”公族们开始讨论,很快有了结论:只要晋献公默许,杀游家的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不过,大家还是征求了士蒍的意见。
“我猜,主公正希望你们去杀游家呢,那块地方给自己兄弟总比给外人好吧?说不定,谁先干掉游家,那块地就归谁。我猜的啊,我猜的。”士蒍装模作样地说。
士蒍越是这样,大家就越是认为他一定是被晋献公授意的,谁不知道士蒍的消息最灵通啊。
既然最高领导都已经暗示了,那大家就干吧。公族们跃跃欲试了。
“可是,”公子青羊毕竟老到些,他还有一个问题,“聚那块地虽然不错,但也不是太大,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分法?”
这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于是大家都看向士蒍。
“这还不简单,杀了游家,不是还有韩家、栾家、杨家?一个一个来,还怕地不够分?”士蒍轻描淡写地说,为公子们描述美好蓝图。
公子们欢呼起来,似乎分田分地就是眼前的事情了。
什么是最优秀的卧底?就是不仅打入敌人内部,还把敌人忽悠得失去理智。
游家还沉浸在丧父的悲痛之中,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化悲痛为力量,就遭遇了灭顶之灾。公族们如群狼一般杀进了聚城,游家那点儿可怜的兵力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经过一顿砍瓜切菜式的屠杀后,游家不复存在了。
游家有现成的酒肉,公族们开怀畅饮起来。爽啊,国家统一以来还没有这么爽过。
一连三天,公族们喝得昏天黑地。如果还有第四天的话,相信他们还会喝下去。可惜的是,他们没有第四天了。
第三天下午,晋献公的大军围困了聚城,士蒍亲自领军,一声号令,大军进城,之后也是一顿砍瓜切菜,公族们在醉梦之中追随游家而去。
《左传》这样记载这段故事:“晋士蒍使群公子尽杀游氏之族,乃城聚而处之。冬,晋侯围聚,尽杀群公子。”
当时富子在洛邑听说群公子灭了游氏,长叹一声:“完了,这下都要死了。”几天之后,果然传来群公子被杀的消息。由此可见,如果不是先赶走了富子,要杀群公子绝不会这么顺利。
所有的公子都被杀了吗?也不尽然。还有些没有参加消灭游氏的公子,在听说群公子被杀之后仓皇而逃,逃到了虢国。此事在《史记》中有记载。
死的死,逃的逃,晋国公族接近绝迹了。
从爷爷辈到侄子辈,晋献公通杀本家四代。
这大概就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无间道了。
晋献公说话是算数的,现在,士蒍已经是晋国大司空。
士蒍上任之后,立即拿到了一个大单——重建聚城。
两年的时间,聚城重建完毕,之后改名为绛,晋献公从翼城搬入绛,从此,绛成为晋国的都城。
第一次接这么大的单,又是都城这么重要的地方,士蒍不敢乱来,至少在工程质量上是下了功夫的。因为工程质量得到了晋献公的认可,在绛建成之后,士蒍又拿到两个大单。
晋献公在蒲为二儿子重耳建城,在屈为三儿子夷吾建城,这两个工程都交给了士蒍。这两个工程与都城建设相比,工程量和重要程度都差远了,再加上已经有了丰富的工程经验,这一回,士蒍要玩花样了。
建城需求量最大的材料是石头,由于近几年的用量太大,石头的采集和运输费用都大幅上升,怎么办?难得倒别人,难不倒士蒍。
士蒍的办法是:把城墙做成夹层的,两面是石头,中间填烂木头什么的,看上去挺厚,实际上很不结实。
士蒍这么干,结果被夷吾的手下发现了,夷吾很生气,跑到老爹面前告了士蒍一状。晋献公一听,当时就火了:“偷工减料,以次充好?来人,去问问他怎么回事。”
要是换了别人,不是立即逃命,就是痛哭流涕地表示痛改前非。可是,士蒍一点儿也不害怕,他不仅不认错,还很严肃、认真地对来人说:“没有丧事就伤心,肯定要倒霉;没有战患而筑城,敌人就会出现。既然这样,何必把城墙建筑得那么牢固呢?《诗》里说得好啊:以德治国,国家就会安宁;培养公子们德智体全面发展,比给他们坚固的城墙不是好得多吗?信不信吧,三年之内,国内必有敌人出现。”
士蒍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说公子们本来没心思造反。可是给他们修了坚固的城墙,那就很难说了。所以,还是自己的做法比较保险。
来人听得直点头,对啊,士蒍这么做好像全是为了国家的安宁啊。
来人屁颠屁颠地回去向晋献公汇报了,这边士蒍还假模假样地感慨:“孤裘尨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意思就是:这么多老板,我究竟该听谁的?
一国三公,这个成语就是士蒍发明的。
不管怎样,士蒍的辩解被晋献公接受了。
该杀的人杀了,该建的城也建了,一句话,国内形势一片大好。
国内安定了,就该眼光向外了。
晋献公决定攻打虢国。为什么要打虢国?虢国又是个什么国家?
周文王的弟弟名叫虢仲,周武王灭商之后,就把叔叔封在了虢国。因为是天子的叔叔,爵位为公爵。虢国和周王室的关系很紧密,虢国国君世世代代都在周朝兼职,烽火戏诸侯的虢石父就是虢国国君。
按理说,这样一个国家是不可以轻易去攻打的,为什么晋献公非要打虢国?
原来,从曲沃桓叔到曲沃武公,有多次吞并整个晋国的机会,可惜的是都被虢国联合周王室给阻止了,甚至虢国还两次兴兵讨伐曲沃。应该说,两家的积怨很深。然而还有一个原因让晋献公更恼火,那就是出逃的公子们都跑到了虢国,动不动骚扰一下晋国,随时准备杀回来。
“别。”士蒍表示反对。一打仗,军费开支就要增加,相应地,修城的开支就要减少,蒲城和屈城都没完工呢,要打仗怎么也要等修完城,把工程款结了才行啊。算盘是这么个算盘,说出来当然又是另外一套说法:“主公,虢国国君爵位高,虢国实力强且跟王室关系密切,我看咱们还是忍忍,等他们起了内乱再下手也不迟。”
晋献公想想,似乎是这么个理。问题是,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国际上又不找人打仗,干什么呀?
人无外患,必有内忧。事业顺利,家庭就容易破裂。晋献公没有想到的是,后宫的一场阴谋正在向他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