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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军浩浩荡荡，向楚国进发。蔡国并不大，一天时间，大军已经进入楚国地界。
这个时候，意外出现了。
在楚国境内，一辆豪华马车停在路边，旁边站着一个人。
“齐军的弟兄们，远道而来辛苦了，麻烦各位给齐侯传个话，就说楚国使臣屈完在这里恭候多时，请求觐见。”路边的那人高声说道，竟然是楚国使者。
管仲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看来，军机泄露了。怎么泄露的？管仲不知道，他万万没有想到泄露军机的就是那个当先锋的宦官竖貂。
蔡穆公带着一家老小逃离蔡国，一路马不停蹄，投奔楚成王去了。
“哎哟，来探亲怎么不先通知一下？我们也好布置欢迎啊。”楚成王看见蔡穆公的时候，还开了个玩笑。盟军讨伐蔡国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楚国驻齐国的地下办事处随时监控着齐军的动向，一有动静，立即派人通报。
对于盟军讨伐蔡国，楚成王的态度就是假装不知道。他也知道齐国现在很强大，再加上手中还有个会盟，自己最好不要跟齐国直接对抗。所以，楚成王没有派兵去救蔡国的想法，甚至根本没有通报蔡国。
“大王啊，我可不是来探亲的，是以齐国为首的盟军讨伐我，我这才逃来投奔大王。”蔡穆公不知道楚成王是在跟他开玩笑，还以为楚成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嗐，那你为什么不投降啊？”楚成王笑道。
“不瞒大王，我是准备投降，可是人家不准我投降。”蔡穆公倒说了大实话。
“不对啊，我知道管仲从来不拒绝别人投降的，为什么拒绝你？”楚成王感到有些奇怪了，他怀疑蔡穆公是不是在骗他。
“大王啊，我来投奔你，也是来给你通风报信的。他们不准我投降，是因为打我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要在蔡国集结，偷袭楚国。大王啊，看来，你还被蒙在鼓里呢。”
楚成王愣了，他笑不出来了。他是个聪明人，不用再问“真的吗”这样的问题。
“令尹，怎么办？”楚成王已经没有心思再开玩笑了，他赶忙问子文。
“大王，如今之计，紧急调集四百乘战车，准备迎敌。此外，派人去边境迎候齐军，代表大王与齐国进行和平谈判，谈得来则谈，谈不来也等于告诉齐国我们有准备了，让他们不敢轻易进攻。”子文比楚成王沉着，当下分派了任务，楚成王这才安心一些。
原来，楚国共有战车一千两百乘，比齐国还要多三百乘，但是楚国地大，除了前往攻打郑国的四百乘战车之外，一时也就能征召到四百乘。
至于前去迎候齐军的使臣，子文派了大夫屈完。为什么派屈完？因为屈完此前多年在齐国担任地下办事处负责人，能言善辩，精通齐国话。
就在路边，盟军总指挥管仲和楚国使者屈完进行了一段著名的对话，原话十分精彩，照录一遍，然后翻译。
楚子使与师言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管仲对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对曰：“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给。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
屈完问：“你们住在北方，我们住在南方，牛马发情追逐也到不了对方的疆土。没想到你们进入了我们的国土，为什么？”管仲回答：“从前召康公授权我们先君太公，并说：‘五等诸侯和九州长官，你都有权征讨他们，从而共同辅佐周王室。’召康公还给了我们先君征讨的范围：东到海边，西到黄河，南到穆陵，北到无棣。你们应当进贡的包茅没有交纳，周王室的祭祀供不上，没有用来渗滤酒渣的东西，我家主公特来征收贡物；还有，当年周昭王南巡没有返回，我家主公特来查问这件事。”屈完回答说：“贡品没有交纳，是我们国君的过错，我们怎么敢不供给呢？周昭王南巡没有返回，还是请您到水边去问一问吧！”
召康公就是召公，因为先封在康，所以又叫召康公。
风马牛不相及，这个成语出自这里。风，是动物雌雄相诱的意思，不是刮风的意思。
为什么楚成王和齐桓公都自称“寡人”呢？寡人是什么意思？
周礼对于国君的自称是有规定的。周王的自称是“予一人”，诸侯中的公侯伯的自称是“寡人”，诸侯中的子男的自称是“孤”，地处蛮夷地区的诸侯的自称是“不谷”。予一人的意思是我就一个人，大家多帮衬；寡人的意思就是缺德之人，说我这人很差劲，希望大家监督批评；孤的意思是很无助，说我这人没什么朋友，恳请大家帮帮忙；不谷的意思是不善良，也有说是没能力，总之是说我这人不配当君主，希望大家海涵。
之所以用这些称谓来自称，一来是表达谦恭，二来是随时让国君们提醒自己不要自以为是，其实自己什么也不是。
齐桓公自称“寡人”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楚成王自称“寡人”就有点儿意思了。按照楚成王的爵位，应该自称“孤”；可是楚国地处蛮夷，又应该自称“不谷”；但是楚国现在自命为王，又应该自称“予一人”。所以在这里，楚王大概权衡了一下，就自称“寡人”了。不过在《左传》中，楚王也有自称“不谷”的时候。
不管怎么说，秦以前的君主通常很谦虚，也很容易沟通，因为他们的自我定位还是比较准确的。到了秦，秦始皇开始自称“朕”，这个“朕”字原本就是“我”的意思，被秦始皇独占之后，老百姓就不能用了。为什么用“朕”？一来念起来有力，二来与“镇”和“震”同音。所以，秦朝以后，君主的定位就出了问题，君主就不再是缺德、无助、没能力了，而是无所不能、无所不会。
再交代一下周昭王的事情。当初楚国在南面疯狂扩张，周昭王实在看不过去，因此亲自出兵讨伐，结果船漏了，死在汉水里。管仲把这笔账就记在了楚国身上，说起来，周昭王是周穆王的父亲，管仲是周穆王的子孙，管仲也是顺便替祖先讨个公道。不过人家屈完回答得也不差：那不赖我们，他是自己掉下去的。
基本上，第一次会谈就是这样的，大家都站着，连座谈也算不上。
这算什么？算是两个文明人吵了一架。
屈完的任务完成了，他的任务就是来告诉盟军：我们早就有准备了。
屈完走了，管仲下令大军继续前进，进入楚国国境，直抵陉山，在汉水北岸扎下大营。
汉水南岸，楚成王亲率楚国大军，也扎下大营。除了楚国本国的四百乘战车，又从联盟国家紧急征调两百乘战车，共六百乘，扼守南岸。与此同时，斗廉兄弟正率领四百乘战车火速赶来增援，很快，楚军就将在战车数量上处于优势。
南北战争，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齐桓公和管仲，楚成王和子文，是同一时期最出色的两对搭档。
齐桓公是准备南渡的，他坚信齐国率领的盟军所向无敌；南面，楚成王也有同样的想法，他认为拥有六百乘战车的楚军不会有对手。对面的齐军虽然生猛，但是算上卫国的战车，齐军只有四百乘战车，其余五个诸侯国的战力不敢恭维，只有郑军和鲁军还算马马虎虎过得去。
就在两国君主准备开战的同时，两国执政官却不这么想。
对于管仲来说，偷袭失败实际上就意味着战争结束，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体面收场。对于从来没有交过手的齐军和楚军来说，谁胜谁负难以预料。楚国地大人多，地形复杂，即使盟军取胜，也无法消灭楚军；相反，如果战败了，齐国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会盟就会立即崩溃。权衡利弊后，管仲决定不冒这个险。
对于子文来说，齐国是个强大的对手，齐国也远比楚国富庶。如果开战，楚国就算胜了，但是从此与齐国结怨，今后必然征战不断，楚国的国力将无法支撑；如果输了呢？盟军长驱直入，楚国就有亡国的危险。权衡利弊，子文也决定不打。
就这样，盟军和楚军在汉水两岸僵持一个多月，从春天到了夏天。
“秋天之前一定要结束。”管仲和子文都这样想，眼看着天气热起来，士兵们想回家了。
终于，子文坐不住了。
“大王，我们还是跟齐国讲和吧。如果齐国不同意，其余各国一定不满，盟军的士气就会受挫，那时我们再与他们决一死战也不迟。”子文向楚成王建议。
“那好，尽快吧。”楚成王早就在这地方待腻了。
子文再次派出屈完，这次给了充分授权：向周王室进贡的事情可以答应齐国。但是，割让土地没门儿，寸土不让。
就这样，屈完坐上小船，去了对岸。
谈判非常顺利，齐桓公让易牙弄了一桌大餐款待屈完，大家边吃边谈。
屈完转达了楚成王和子文对齐桓公和管仲的问候，随后提出楚国的和平倡议：第一，楚国认错，愿意向周王室进贡茅草十车，以示楚国是周朝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第二，楚国愿意与会盟签署互不侵犯条约，永保和平；第三，希望盟军后退三十里，表达诚意；第四，在楚国交验茅草贡品之后，盟军撤军；第五，楚国停止侵略郑国并释放郑国被俘人员，齐国也撤出蔡国，蔡国国君认错后回到本国。
为什么要进贡茅草？因为早在楚国建国初期，周王室为祭祀祖先酿酒用的茅草都是楚国提供的。
齐桓公看了管仲一眼，管仲点点头，齐桓公于是一拍桌子：“成，就这样了。”
屈完吃完了红烧猪蹄，又大赞一番易牙的手艺，坐着小船回去了。
“仲父啊，就这么爽快地答应他们的条件，太便宜他们了吧？”齐桓公虽说同意了和平倡议，心里还是不大愿意，大老远跑来，一支箭也没放就回去了，太没面子。
“主公，楚国和山戎不同。当初北伐，就是要灭了山戎，所以穷追到沙漠。而讨伐楚国，不是要灭了他们，而只是要他们臣服，承认周朝的共主地位，向王室进贡。如今他们也认错了，也要进贡了，也就等于承认我们盟主的地位了，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难道非要打仗吗？”管仲说。
齐桓公听着有理，于是下令盟军拔寨，后撤三十里下寨。
“什么，这么爽快就同意了？”楚成王有些诧异，他以为齐国怎么着也该再提点儿要求，这下倒好，连讨价还价都免了。
楚成王有点儿后悔，早知道这么简单，根本就不用派人去谈判了。
“子文，看这样子，齐国人是害怕我们，我们不跟他们签和平协议，立马渡江，与他们决战，你看如何？”条约还没签，楚成王就准备毁约。
“大王，不妥吧？咱也是泱泱大国，不能说了不算吧？”屈完当场反对，楚成王这样做，自己今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楚成王没理他，等子文的意见。
“大王，屈大夫说得有理。第一，齐国以讲信用著称，也因此让诸侯信服。如今他们是七个国君在这里，我们去了一个大夫，人家七个国君没有欺骗我们一个大夫，我们却要欺骗人家。虽说我们是南蛮子，可是在根儿上咱们也是正宗的华夏血统啊，这点儿信用还是应该讲的。第二，管仲是什么人？那是圣人哪，等我们渡江的时候，他们来个半渡而击，那我们不是自找没趣？我看，这个协议就这么签了，咱们也不损失什么，无非是十车草而已。”子文分析得很有道理，楚成王听了，点头称是。
既然想通了，楚成王索性表现得更大度一些。
“屈大夫，还是你去一趟，带着一车进贡的茅草给他们验，再带上七车金银财宝，给对面的七个国君一人一车，就说是大家辛苦来一趟，我不能做东，只好赠送车马费。”楚成王够大方，要让盟军看看自己的实力。
屈完又到了北岸。
上岸之后，屈完驱车向北，十里处见到一座军营，数一数，一百乘齐军战车，战士都是最精猛的。屈完明白，这些齐军一定是防备楚军渡河的。看来，子文真是料事如神。
来到盟军大营，屈完觐见齐桓公，呈上国书，献上了珠宝和进贡用的茅草。
齐桓公大喜，当场将茅草验明，发还屈完，让他们自己送去周朝王室。七车珠宝，将其中六车分送六路诸侯，剩下一车，令人单独送往许国，齐国分文不取。
屈完看了，暗中佩服。
“大夫辛苦啊，稍后入座宴席。趁现在空闲，来看看我们的军队。”齐桓公邀请屈完阅兵，要让他看看盟军的军威。
“荣幸荣幸。”屈完也想看看。
于是，齐桓公带着屈完来到点将台上。一旁，管仲指挥七国军队演练阵形。一时，鼓声大震，号角齐鸣，七国军队喊声阵阵，进退有序，十分威武。屈完注意到，齐国军队始终在南方，他知道，这是要随时提防楚军。
“我有这样的军队，什么地方不能攻克，什么对手不能战胜？”齐桓公故意这样对屈完说。
“在下不敢苟同。”屈完是楚国著名的利嘴，当然不会吃亏，他很沉着，“主公代替周王室号令天下，若是以德服人，谁敢违抗？若是想靠武力的话，楚国虽然是偏僻小国，但是以方城山为城墙，以汉水为护城河，就算贵国有百万雄师，又有什么用武之地呢？”
齐桓公一听，这小子嘴挺硬。不过再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老屈，你真是个人才啊。”齐桓公夸奖屈完，也算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主公，承蒙您宽宏大量，原谅了楚国的过失，免于了双方战士的伤亡，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签约了？”屈完刚让齐桓公下不来台，现在赶紧拍马屁。
齐桓公果然又高兴了。
签约仪式也就是歃血为盟，会盟各国都是君主出席，楚国则是由屈完代表楚成王。从内容上来说，楚国处于下风，因为楚国承认了齐国的领导地位，承认楚国是周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是从形式上来说，楚国又占了上风，因为人家都是国君，楚国则连令尹都没有来。
好在，大家心照不宣。
基本上，双方算是打个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