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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从艺术的角度来说，优施可以称得上伟大。
他的成功之处在于把国家大事看成一出戏，每个人都是这出戏里的角色。
“治大国如演小戏。”优施说。
优施将要导演的大戏名叫《杀生》，即杀死申生的意思。我们不妨看看，在将近两千七百年之前，优施导演的大戏，是不是比当今的大片要精彩得多。
第一幕 卫急子
地点：国家大剧院（后宫里晋献公专门看戏的地方）。
时间：午后。
背景：三张几案，晋献公坐在中间那张后面，东关五在左边，梁五在右边，每张几案上有酒和干果，晋献公身后站着四个宫女。
演出场地上，优施面对晋献公躬身施礼，高声说道：“主公，下面是我最新创作的历史剧《卫急子》，请主公欣赏。”
晋献公点点头，扭头对二五说：“这是优施的新戏，寡人不忍心一个人欣赏，今天是处女秀，因此请两位大夫一同观赏。”
东关五笑了笑，说道：“主公真是百姓的好君主啊，与民同乐，荣幸啊，幸福啊。”
梁五带着同样的表情说：“有您这样的君主，真是晋国人民的福分啊。”
晋献公也笑了，挥挥手，示意优施可以开始了。
《卫急子》讲的是卫国公子急子的故事。优施真有才，集制片人、编剧、导演和男主角于一身。
这是一出爱情戏，从当年卫宣公抢儿媳妇宣姜开始，一直演到卫宣公要害急子。到了这个地方，故事不一样了，急子并没有去送死，而是和宣姜里应外合，杀死了卫宣公。
急子继位，娶了宣姜。
整出大戏用时一个时辰，不赘述，摘录其中几句对白。
宣姜：“杀了老狗，国家就是我们的，我们比翼双飞，恩爱无边！”
急子：“对，他不把我当儿子，我为什么要把他当爹？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哈哈哈！”
戏演得很好，并且使用了猪血来渲染宣公被杀的惨状。
戏演完的时候，晋献公的脸色很难看，像猪腰子一样憋得通红。他没有像平时那样让优施坐下来一起喝酒，而是挥挥手让优施下去，然后半晌没有说话。
“主公，看您的面色，莫不是有什么心事？”东关五说话了，他是个擅长看脸色的人，自然能够看出来。不过，这一次不用看，他也知道晋献公有心事。
晋献公当然有心事，不过他不愿意就这么说出来，于是他说：“既然你这么说，你猜猜看。”
东关五看看梁五，两人会心地点点头。
“主公莫不是想起了太子申生？”东关五小心翼翼地问。
晋献公不置可否，他确实是想起了申生，自己与申生之间的事，和当年的卫宣公与急子是何其相像。即便刚才的戏是编的，但是谁能保证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在自己和申生身上？
晋献公没有说话，但是他的表情已经告诉了二五他在想什么。东关五不好再说话，梁五扫视左右，低声说：“主公，其实这事情并不难办。”
“嗯？”晋献公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只要太子不在都城……”说到这里，梁五故意不说了，后面的话，其实都不用说。
晋献公没有说话，摆摆手，让二五都走了。
只要是对自己有威胁的人，晋献公都要毫不犹豫地灭掉。现在，毫无疑问申生和骊姬对自己是威胁，事实上骊姬前些年试图勾搭申生那些事情他都一清二楚。怎么办？
办法有三个，要么杀了申生，要么杀了骊姬，要么杀了申生和骊姬。可是仔细想想，申生是自己和齐姜的儿子，是最出色的儿子，虎毒还不食子啊，怎么舍得杀？而骊姬呢？杀了她们姐妹两个就等于要了自己的老命。
怎么办？晋献公想得头晕，昏昏沉沉地在座席上睡着了。睡着睡着就听见有人在悄悄说话，睁开眼一看，妈呀，是骊姬姐妹和申生，申生手中拿着一把尖刀。
“你……你们要杀我？”晋献公有些惊慌。
“爹，你抢走了我的老婆，没办法，我只能杀了你。”申生恶狠狠地说，说完，那把尖刀就刺了过来。晋献公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出了一身的冷汗。
原来，是一场噩梦。
第二幕 摸底
地点：后宫某房间。
时间：傍晚。
背景：晋献公坐在地上喝闷酒，两个宫女伺候。
晋献公面带愁容，自言自语：“优施的戏提醒了我，怎么办？找谁商量一下？士蒍也许有办法，可他是太子党，不行。狐突？他肯定有办法，可是，他也是太子党，也不行。里克？好像他也是太子党，也不行。也许，只有二五是可以放心的人。”
想到这里，晋献公继续喝酒。
晋献公又自言自语：“也许，我该先摸摸骊姬夫人的底，虽然她从前勾搭申生的事情我都知道，但也许她现在对申生已经不感兴趣了呢，那我岂不是庸人自扰了？”
“来人，请骊姬夫人来。”晋献公下令。
片刻，骊姬飘然而至，在晋献公身边坐下。
“夫人，我不喜欢申生，想要废了他，立重耳为太子，夫人觉得怎样？”晋献公说。
“啊，那怎么行？申生品行端正，深得人心，又孝敬君父，有什么理由废了他呢？不可以啊。”骊姬强烈反对，表情真诚得有些夸张。
事实上，骊姬演得很好，完全没有做戏的痕迹。
晋献公沉思了，现在他相信自己的担忧绝不是空穴来风。
骊姬偷偷地笑了。
第三幕 二五出招
地点：国家大剧院。
时间：午后。
背景：空空荡荡，只有晋献公、二五和两个宫女。
晋献公说：“最近我吃不好、睡不好，还常做噩梦，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主公莫不是为了那天那出戏？”东关五小心翼翼地问。
晋献公看他一眼，满眼的欣赏，心想这小子真是善解人意，怪不得我这么喜欢他。
“既然知道了，咱们就关起门来不说外人话。你们知道，骊姬夫人原本是要嫁给申生的，被我抢了来。原来也没觉得怎样，后来看了那出《卫急子》，我心里不踏实，试探了骊姬夫人一次，结果她处处维护申生，显然是旧情不忘，这让我更加心神不宁了。你们替我出出主意，现在我该怎么办？”晋献公开门见山，也不拐弯抹角。
二五听了，假装吃惊，然后假装思索了一阵。
“主公，依我看，这个事吧，太子和夫人都没有过错。要不，废了夫人？”梁五说，他在试探晋献公。
“不行，不瞒你说，我一天见不到骊姬夫人，心里就难受。睡觉要是不搂着她，那就睡不着，废了她那就是要我的老命啊。”晋献公立即否决。
“那就把太子派出去，不在京城了，他们没法勾搭，自然也就没有后患。”梁五继续出主意。
“你这主意不错，不过，平白无故把太子派出去，如何向卿大夫们交代？”其实，晋献公也想过这个办法，不过总觉得不妥。
这一次，轮到东关五说话了，他是这么说的：“主公，晋国的宗庙在曲沃，而蒲和南北二屈是晋国的边疆要地，不能没有人主管。让太子申生驻守曲沃，让公子重耳和夷吾去驻守蒲和南北二屈，不是名正言顺吗？”
晋献公一听，哎，挺好，这个说法挺有说服力的。
没等晋献公说话，梁五也插话了：“是啊，不仅镇守边防，他们还能抓住机会跟戎狄过过招，说不定还能抢点儿土地回来呢。晋国开拓了疆土，不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好啊，”晋献公禁不住叫起好来，现在才发现这二五简直就是治国的大材啊，“你们真是太有才了，太有才了。”
画面旁白：晋献公十二年（前665年），晋献公下令，鉴于曲沃的绝对重要性，派太子申生镇守；同时，在蒲地修建蒲城，派公子重耳驻守，防备秦国；在屈地建屈城，派公子夷吾驻守，防备北狄。
于是，这才有了士蒍的豆腐渣工程。
三公子被外派，晋献公、骊姬姐妹和奚齐在绛。
晋献公十六年（前661年），晋献公做了一个大动作。
当初晋武公拿下翼城，将晋国的宝物送去王室，周王看在宝物的分儿上，任命晋武公为晋侯，但是同时对武公进行了限制。什么限制？“命曲沃伯以一军为晋侯。”
“一军”是什么意思？我们现在来介绍一下周朝的军队编制。
根据周礼，“凡制军，万有二千五百人为军，王六军，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军将皆命卿；二千有五百人为师，师帅皆中大夫；五百人为旅，旅帅皆下大夫；百人为卒，卒长皆上士；二十五人为两，两司马皆中士；五人为伍，伍皆有长”。
翻译一下：军队建制，每一万二千五百人为一军，军的统帅为卿；一军有五师（二千五百人），师的统帅为中大夫；每师有五旅（五百人），旅的统帅为下大夫；每旅有五卒（一百人），卒长为上士；一卒有四两（二十五人），两的头目叫司马，军衔为中士；每两有五伍（五人），头目为伍长。
司马后来成为军中执法官的名称。
王室共有六军，也就是中央军，六军中有一支特殊的部队，属于周王直属护卫部队。此军由周王亲自指挥，比其他的军多一个师，所以这个军又称为六师或者王六师，共一万五千人。不过，到了东周时期，王室的人力、财力都不足，早已经无法支撑六军，从三军、二军到最后连一军也凑不齐了。
诸侯军队的编制最多三军，依照爵位高低和国家大小确定，譬如齐国和鲁国都是三军编制，也就是说最多三万七千五百人。而这些军队在战争时期必须听从王室的调动，也就是地方武警部队的意思。通常的小国，就只给一军的编制。
晋国只得到了一军的编制，也就是中央承认的正规军只有一万二千五百人，对于晋国来说实在太少了。
好在现在王室也管不了那么宽，晋献公决定，晋国军队扩充为二军。上军在绛，由晋献公亲自担任主帅；下军在曲沃，主帅则是申生。
两军成立，晋献公宣布：准备出征。
表面上看，申生现在拿到了军权，至少是一部分军权，今后还可能拿到全部军权。晋献公这样做看似是为了巩固申生的地位，但是透过现象看本质，有人发现了一个不祥的预兆。谁这么聪明？士蒍。
士蒍是个很敏锐的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有很高的政治敏感度。同时，他也是死硬的太子党。
“太子是国君的继承人，就应该一门心思等着继承君位，怎么能有官位？现在主公分封给他土地，还给他安排了官职，这是把他当外人看待啊。不行，我要向主公进谏。”士蒍当时就看出了问题，他决定纠正晋献公。
于是，士蒍来见晋献公。
“太子是国君的接班人，而您却让他去统领下军，恐怕不合适吧？”士蒍开门见山，直接表达自己的反对意见。
“下军，就是上军的副职。我统领上军，申生统领下军，有问题吗？”别说，晋献公说得也有道理。
“下不可以作为上的副职。”
“为什么？”
“正副职的关系就像人的四肢，分成上下和左右，用来辅助心和目，所以才能经久使用而不劳倦，给身体带来好处。上肢的左右手交替举物，下肢的左右脚交替走步，轮流变换，用来服务于心和目，所以人才能做事，节制百物。如果下肢去引持上肢，或者上肢去引持下肢，就不能正常地轮流变换，破坏了与心和目的协调，那人反而要被百物牵制，什么事做得成？所以古代组建的军队，有左军、右军，缺了可以及时补上，列成阵势后敌方不知道有缺口，所以很少失败。如果以下军作为上军的副职，一旦出现缺口就不能变动补充，失败了也不能补救。所以变乱军制，只能侵凌小国，难以征服大国。请国君三思！”士蒍说了一通。说句良心话，说服力确实不强，似乎是在说不能叫上军、下军，应该叫左军、右军。
估计士蒍是有所顾虑，有些话不敢直说。
晋献公早就听腻了，等他说完，摆摆手说：“申生是我的儿子，我已经为他编制了下军，用不着你操这个心。”
“可是，太子是国家的栋梁。栋梁已成，却让他带兵，不也危险吗？”士蒍还不甘心，换个角度继续说。
“减轻他的责任，虽然有危险，会有什么害处，嗯？”晋献公明显不高兴了，对话结束了。
得，士蒍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走了。
在晋献公那里碰了壁，士蒍很沮丧，不过他是一个善于反思的人。
他做了一个基本的分析。首先，晋献公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原本不会傻到让申生做下军主帅这个程度。即便是晋献公一时糊涂犯了错误，那么自己的一番进言应该能让他醒悟过来。可是如今晋献公不仅没有醒悟，反而对自己的忠言非常不耐烦。这说明什么？
“太子不能继承君位了。”士蒍很快得出了这个结论。他确实是一个聪明人。
现在士蒍有些紧张了，根据历史经验，站得越高，摔得越重。太子被废就相当于从山峰上被推下来，安全着陆基本不可能，被废往往就意味着被杀。
士蒍连夜偷偷来到了太子府，夜会申生。
“公子，快逃命吧。”士蒍一把拽住申生，就让他逃命。
“逃命？士大夫，说笑吧？”申生吃了一惊，随后笑了笑，他以为士蒍在跟他开玩笑。
“公子啊，主公改变了你的职位却不考虑你的困难，减轻了你的责任却不担心你的危险，主公既已存异心，公子又怎能继承大位呢？你出征若能成功，将会因为得民心而被害；若不成功，也会因此而获罪。无论成功与否，都没有办法躲避罪责。与其辛辛苦苦出力而得不到你父亲的满意，还不如逃离晋国的好。这样你父亲得遂其愿，你也避开了死亡的危险，而且将获得美名，做吴太伯，不也很好吗？”士蒍又是一通分析。说句良心话，这次的分析十分透彻，我听了都想逃命。
可是，申生摇了摇头。
“您为我考虑，可以说是忠心耿耿了。但是我听说：做儿子的，怕不顺从父亲的命令，不怕没有美名；做臣子的，怕不辛勤事奉国君，不怕得不到俸禄。如今我没有才能却得到跟随君父征伐的机会，还能要求什么呢？我又怎么能比得上吴太伯呢？”申生拒绝了，他有他的原则。
士蒍还想劝劝，可是想想，还是算了吧。为什么？一来，他了解申生的性格，要他违背父亲的命令，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因此劝也没用；二来，要是说太多了，倒显得自己好像有什么小算盘一样。
士蒍悄悄地回家了，怎样去的太子府，就怎样回的家。那天晚上之后，士蒍决定远离是非，除了上朝，其余时间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陪老婆孩子。上朝的时候，也是一言不发。
他知道会发生什么，改变不了别人，那就改变自己吧。
士蒍，一个聪明人，一个绝顶聪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