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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的君主，普遍有一种反省的精神。
这一点，是后世的君主们所不具备的。
秦军全军覆没，三帅不能说没有责任，至少他们的警惕性就成问题，对于地形也缺乏判断。这样的过错，杀了他们并不冤枉。可是，秦穆公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敢于承认错误、承担责任，这是秦穆公能够率领秦国走向强大的根本。
而晋襄公的宽厚决不在秦穆公之下，知错就改本身就很难得，更难得的是他能够不计较臣子的过激之举。在被先轸吐口水之后，晋襄公并没有记恨先轸。
“先元帅都是为了国家，为了我。”晋襄公用袖子擦干净了脸上的唾沫，这样表示。
通常，领导人越大度，手下就越会反思。
跑了秦国三帅，先轸很是郁闷了几天，等到他冷静下来，觉得很不安。自古以来，敢把唾沫吐到国君脸上的，似乎自己是第一个人，自己为什么这么冲动呢？自己凭什么这么牛呢？先轸认真地思考了一遍，最终他想明白了。
先轸这一拨留齐派的弟兄跟晋文公在骨子里根本就是弟兄，而不是正经八百的君臣。流亡十九年，大家都一个锅里吃饭，说话都吆三喝四，没大没小。基本上，晋文公也没把自己当根什么葱，弟兄们在一起嘻嘻哈哈，什么玩笑都开。
因此，先轸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晋襄公放在眼里，认为他不过是自己的一个侄子而已，该骂就骂，该说就说，反正都是为他好。
在冷静反思之后，先轸明白了，国君终究是国君，臣子终究是臣子，不能没有规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先轸想象自己问赵衰：“司马，当众羞辱国君，该当何罪？”赵衰会怎样回答？
君子应当自己解决问题，而不是等问题变大了让别人来解决。
先轸知道，应当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身为一个春秋贵族，他会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呢？
解决问题的机会很快就有了。
在北面有一个狄叫作白狄，大致因为他们长得比较白。白狄的信息很不灵通，否则他们就应该知道晋国现在有多强。
那一年的雨水不够，秋天，草原上的草大片枯死，羊被饿死了不少，狼也饿死了许多，人自然也吃不饱。没办法，白狄的弟兄们决定到中原去抢些吃的。于是，他们进攻晋国。
先轸率领晋军迎击狄人，晋襄公亲自压阵。
这并不是一场著名的战争，因为这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的战斗。与先轸相比，狄人的战术素养几乎等于零。
对付狄人，击败他们并不困难，困难的是消灭他们，因为他们骑马，比车和人跑得都快。当年郑国公子突的办法就是采取诱敌深入，包围歼灭的办法，这个办法被证明是最为有效的。
先轸照方抓药，略施小计，给狄人布置了一个口袋阵。
交战的时候，双方布好阵。晋军用弓箭压住阵脚，等待冲锋的号令。
突然，晋军大阵冲出一乘战车，直奔狄人阵地而去。
“什么人？”所有人在惊问。
仔细一看，大家又吃了一惊，因为战车上的人竟然没有甲胄护身。
再仔细一看，大家目瞪口呆。因为，那人就是元帅先轸。
晋军大阵鸦雀无声，擂鼓的、掌旗的都瞠目结舌，手足无措，直等到先轸已经撞进对方大阵，晋军中军副帅郤溱才回过神来，大喊：“快击鼓，快击鼓。”
晋军开始冲锋，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元帅先轸死于白狄的乱箭之下。
这场大战，晋军元帅先轸战死，白狄首领白狄子被郤缺斩杀，白狄大败。战后双方交换尸体，《左传》记载：“狄人归其元，面如生。”白狄把先轸的人头送来了，他的面容还像活着一样。
一代名将，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晋襄公感念先轸的功劳，任命先轸的儿子先且居为中军帅。
先轸以典型的春秋贵族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对于所有晋国的敌人来说，这都是值得庆祝的一件事情。
先轸一手导演了中国历史上两大著名战役：城濮之战和崤之战，开拓了战争的崭新模式。
城濮之战，晋军歼灭半数楚军精锐，一举遏制楚国的北上扩张。以当时的形势，如果没有晋军的胜利，楚国甚至有可能统一华夏，从而让我们的历史上出现一个楚朝。所以，城濮之战作为一次“扳头”战役，改写了历史。
后世有人将白起称为战神，但是我认为战神这个称号只属于先轸。
没错，白起是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但是，他没有尊严、没有荣誉、没有远见，他只是一个杀人狂魔，以杀人为乐。两人的境界原本就是天壤之别。
战神先轸，这个评价，应该是公允的和不夸张的。
先轸战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五湖四海，有人遗憾感慨，有人弹冠相庆。
“报仇的机会来了。”在楚国人看来，这是报城濮之战大仇的机会，更是重新争夺霸权的机会。
“报仇的机会来了。”在秦国人看来，报崤之战大仇的机会来了。
“浑水摸鱼的机会来了。”即便是小国，也都看到了自己的机会。
先轸没有想到或者根本没有想的是，由于他的死，短暂的和平不复存在了。
我们先来看看秦国人是怎样报仇的。
晋襄公三年（前625年）春天，孟明视、白乙丙和西乞术哥三个率领秦军来报仇了。当初逃命的时候孟明视声称三年之后来报仇，如今知道先轸死了，哥儿三个忍不住了，不到一年半的时间就来报仇了。
如果先轸还在，什么也不用说，一定是出兵迎战。话说回来，如果先轸还在，孟明视他们也不敢来。如今先轸不在了，晋襄公还真有点儿心里没底。
“怎么办？”晋襄公问大家。
“打回去。”赵衰回答，于是大家都不说话了。赵衰认为要打，谁敢说不打？
晋国称霸后的第一代领导团队现在只剩下三个人，赵衰、栾枝和胥臣。而栾枝和胥臣都处于半退休状态。只有赵衰的腰板还行，在先轸死后，重新回到一线撑持着晋国的霸业。
论辈分，赵衰还是晋文公的师父，那就是晋襄公的师爷。虽然赵衰为人低调，后辈们却对他敬畏有加。
于是，晋襄公亲自领军，中军元帅为先且居，赵衰为中军佐。
两国军队在晋国彭衙相遇，一场大战就要打响。
先且居对这场战斗没有把握，他可不像老爹那样经历过大风大浪，他是第一次作为统帅指挥军队打仗。非常不利的是，秦军一个个都是红了眼的，他们是来报仇的，而晋军并没有这样不胜无归的士气。
实际上，晋军高层都有些心里打鼓。可是，事已至此，不打也不行了，硬着头皮也要打。
两军对圆，没什么话可说。
孟明视咬牙切齿，总算找到了报仇的机会。正要下令擂鼓冲锋，突然，看见对面晋军中杀出七八乘战车，后面跟随着一百多人，直奔秦军大阵而来。
“哎，晋国人没有擂鼓呢，怎么就有人冲过来了？难道是来投降的？”孟明视有点儿糊涂了，打这么多年仗，这样的事情头一回见到。
孟明视愣住了，整个秦军大营都愣住了。别说秦军大营，对面晋军阵地也是鸦雀无声。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一队晋军冲到了秦军跟前。直到这个时候，孟明视才明白这些晋国人不是来投降的，因为他们并没有减速。
晋军小队大喊着撞进了秦军阵地，一阵狂砍。回过神来的秦军连忙围拢过来，要全歼来犯之敌。可是他们发现，要消灭这些晋国人并不容易，因为这一队晋国人也是红了眼的，而且比秦国人的眼睛还要红。
晋军小队在秦军阵地左冲右突，把个秦军大阵搅得一塌糊涂。等到秦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晋军小队消灭干净的时候，整个大阵已经成了一盘散沙。
此时晋军战鼓擂响了，随着铺天盖地的喊杀声，晋军主力掩杀而来。这个时候，秦军还有什么办法抵挡吗？
“晋国这帮浑蛋，从来不按规矩打仗。”孟明视一边逃命，一边破口大骂。
血流成河，秦国人再次惨败而归。
这一次，孟明视又错了，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晋国人的战术。
晋国小队的领军人物叫作狼瞫。
那么，狼瞫怎么想到了这么一个牺牲自己的主意呢？说起来，还要从崤之战开始。
崤之战，晋军捉获了一个名叫褒蛮子的秦国勇士。由于晋襄公放走了秦国三帅，于是决定杀了褒蛮子来祭祀祖先。
祭祀当天，褒蛮子被五花大绑押到了现场，眼看要被杀，褒蛮子嗷嗷乱叫，随时可能挣断绳子。
“莱驹，杀了他。”晋襄公命令自己的车右莱驹去把褒蛮子给杀了，以免意外。
莱驹一听，挺高兴，这将来说起来自己也算是力斩秦国勇士褒蛮子了。莱驹当下拔出刀来，去杀褒蛮子。褒蛮子急眼了，大喝一声，浑身用力，竟然将绳子挣断了。
莱驹吓了一跳，手一哆嗦，刀掉在地上。褒蛮子看到了机会，一个跨步过去，就要抢地上的刀。莱驹已经傻眼了，哪里还敢去抢刀。
说时迟，那时快，旁边一个晋国士兵闪电一般冲了过去，抢在褒蛮子之前抓住了那口刀，之后一边起身一边迎着褒蛮子的胸口挥刀。
刀光闪过，一道血光。褒蛮子闷哼一声，仰面摔倒在地。
肃静，欢呼。
“哼。”晋襄公看着呆若木鸡的莱驹，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来。
莱驹被取消了车右资格，并且从此被驱逐出晋国军队。而那个危急关头杀了褒蛮子的士兵被晋襄公提拔为车右，这个士兵，就是狼瞫。
狼瞫的事迹迅速传遍了整个晋国，加官晋爵，发房子、发地、发老婆，就差全国巡回演讲了。亲戚朋友都来祝贺，街坊四邻都来拍马屁。狼瞫高兴啊，一时间也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可是，正在狼瞫以为自己一步登天，跑步进入上流社会的时候，一个坏消息传来了。
元帅先轸免掉了狼瞫晋襄公车右的职务。先轸的做法是有道理的，国君的车右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职务，级别应该是大夫以上，不是国家头号勇士，就是重要谋臣，随时能够为国君出谋划策的那种。晋文公的车右就是魏犨，后来是舟之侨，后来是士会。狼瞫无论从地位、能力和威望上都不足以作为晋襄公的车右，所以，先轸免去他的职务是正常的。免去狼瞫之后，先轸让狐毛的儿子狐鞫居做了晋襄公的车右。
可是狼瞫不这么看，他觉得晋襄公都让自己当车右了，你先轸凭什么给我撤了？这不是太不给我面子了？
狼瞫很郁闷，很愤怒。他曾经想去找先轸讨说法，可是想来想去，又不敢去。
不行，我一定要找机会表现自己，不能让先元帅小看我。狼瞫暗暗发誓。
到晋军与白狄的萁之战时，狼瞫曾经请求担任先锋，被先轸一口拒绝。尽管没有说原因，狼瞫从先轸的眼神里也能看出他对自己的轻视。狼瞫很恼火。
那一战，先轸战死了。
狼瞫很伤心，因为再也没有机会在先轸面前证明自己了。很长一段时间里，狼瞫过得很不开心。直到随晋军迎战秦军，狼瞫暗自做出了一个决定，要以死来证明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勇士。
于是，就有了令秦、晋两军都目瞪口呆的那一幕。
“死而不义，非勇也。共用之谓勇。”在狼瞫英勇牺牲之后，狼瞫的朋友把他的生前遗言告诉了大家，这两句遗言的意思是：如果不义而死，那不算勇敢。为国捐躯，那才是真的勇士。
《左传》高度评价了狼瞫的英雄主义精神：“怒不作乱而以从师，可谓君子矣。”“啥意思？就是说生气上火了但是不作乱，而是上前线找敌人泻火，这就是君子。”
狼瞫，一个小人物，却是一个典型的春秋英雄。他生前或许不够光荣，但死得绝对伟大。到了阴间，先轸一定会对他另眼相看的。
先轸，即便是死了，秦国人依然败在了他的手下。
战败之后的秦国人更加愤怒了，现在是恨上加恨。
第二年，秦穆公亲自领军，讨伐晋国，要报两次战败的深仇大恨。
秦军渡过黄河，秦穆公下令：“把船烧掉。”
《左传》记载：“秦伯伐晋，济河焚舟。”由此可见，项羽并不是破釜沉舟的祖师爷，秦穆公才是。
秦穆公的意思很清楚：这次要是还打不过晋国人，都别回去了。秦穆公没有想到的是，后来项羽用同样的办法把自己后代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
绝了后路的秦军比上一次更加生猛，一鼓作气拿下王官（今山西闻喜县西）。
面对来势汹汹的秦国人，晋国人怎么办？
“算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再说了，秦军是秦公亲自领军，怎么说那也是我们的恩人，还是主公的姑父。算了，让他们一次吧，否则，年年来，烦也烦死了。”赵衰的意见是忍了，赵衰都这意思，谁还能反对？
于是，晋军坚守不出。
晋国人忍了，秦国人就反思了。秦穆公知道这是赵衰给的面子，算是给自己个台阶。这个台阶下不下？傻瓜才不下。
秦穆公是个明白人，自己这次来讨伐，就是为了出一口气。如今对方缩了，自己这口气也就算是出了。要是还不依不饶，人家晋国军队也不是吃素的。
于是，秦军又从茅津渡过黄河，到崤谷关，收拾了当年在这里阵亡将士的尸骨，下葬树碑，然后回国。
此后，秦穆公从西戎挖来人才由余，以孟明视为大将，专心向西扩张，终于吞并了整个西戎。
暂时，秦国退出了中原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