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范匄摆了摆手,示意子产和中行吴都坐下来。
范匄要做什么呢?
“叔向,说说你的看法。”范匄没有问别人,他问叔向。
“子产说得有道理,要想让小国服从我们,首先要我们自己修德。抓了子产,只不过逼迫郑国投靠楚国而已,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叔向连想都没想,说了出来。一来事实就是这样,二来他很佩服子产,从内心里希望帮助他。
“嗯,说得有道理。好吧,从前的事情我们既往不咎了。今后,我们晋国要修德政,郑国也不能对我们有二心。就这样了,明天子产去见我国国君,算是今年的聘问。”范匄竟然认同了叔向的看法,大家都有点儿意外,因为范匄绝不是那种大度的人。
“多谢元帅。”子产高声说,这个面是要给范匄的。说完,子产扫视四周,恰好碰上叔向的眼神,两人相视一笑。
范匄的算盘其实打得很清楚,他之所以放过子产,不是因为他慷慨大度善于反思,而是迫于当前形势:楚国是敌人,齐国暗中也在搞鬼,再加上流亡的栾盈。如果这个时候再逼得郑国背叛自己,一旦这四股力量联合起来,晋国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而子产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敢于不卑不亢,据理力争。
子产,敢于斥责权倾晋国的范匄,能够得到叔向的赞赏,他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展禽品德高尚,不过也只能独善其身。从另一个角度说,展禽的年代,还可以独善其身。可是,当世界越来越混乱,人们越来越贪婪之后,独善其身就成为一种奢望。这个时候,即便你能够看到历史的未来,你也无力改变,所能做的不过是竭力延缓灭亡的到来。
并非只有小国才有这样的困惑,大国同样如此。
有些人,他们无法改变历史的进程,但是至少他们努力了,不是他们没有这样的智慧,而是他们缺乏足以改变历史的力量。
展禽去世三十年后,这一年是鲁成公元年(前590年),郑国的公子发生了一个儿子,公子发是谁?就是子国,郑穆公的儿子。子国的儿子取名公孙侨,字子产。
子产从小就很有主见,看问题的角度与众不同。
当时的郑国,正是穆族独掌大权,子国为卿,和几个兄弟一起管理郑国。(见第四部第一四〇章)
到子产二十四岁那年,郑国正卿子驷派子国和子耳攻打蔡国。蔡国当然不是对手。结果,郑军活捉了蔡国的司马公子燮,得胜回国。
国家打了胜仗,抢了不少东西回来,郑国人民欢欣鼓舞,载歌载舞。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哪个国家也不会嫌财产多。
所有人都高兴,只有子产一个人很忧愁。
“侨,大家都高兴,怎么你愁眉苦脸?”子国召开了庆功宴,亲朋好友请了一大帮,大家都在溜须拍马,正高高兴兴之际,就看见儿子不高兴,所以子国当时问他。
“爹,小国夹在大国之间,应当尽量避免使用武力啊,我们动用武力并且获得胜利,这不是好事啊。如今我们击败了蔡国,楚国一定会来讨伐我们,楚国来了,我们能不投降吗?投降了楚国,晋国人肯定会来啊,到时候我们又只能投降;然后楚国人再来,然后晋国人再来,然后……”
“打住打住,你小兔崽子懂个屁。国家大事,自然有国家领导人来考虑,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当心定你个妖言惑众之罪。”子国大怒,立即制止了子产。
子产不说话了。
然而子国心里明白,儿子的话是对的。
果然,当年冬天,楚国人就打上门来,郑国只好投降。第二年,晋国入侵,郑国再次投降;紧接着,楚国人又来,郑国又投降。
贪小便宜吃大亏,就是说的郑国攻打蔡国这回事。
两年之后,郑国发生了西宫事变(见第四部第一四〇章),尉止等五大家族发动政变,在西宫劫杀了正在开会的子驷、子国和子耳。
政变的消息传出,子驷的儿子子西(公孙夏)立即率领随从杀到了西宫,这时候叛乱分子已经逃入北宫。子西先收殓了父亲的尸首,随后回到家中分发皮甲,准备率领家族力量攻打北宫。可是,晚了。为什么说晚了?
原来,在听说子驷被杀之后,子驷家里一片恐慌,不知道叛乱分子会不会杀过来。而子西急匆匆出去,家里就乱成了一锅粥,谁也不知道子西这趟出去是不是也会被杀。怎么办?
“跑吧,逃命要紧。”有人一声高呼,大家纷纷响应。
于是,子驷家里逃得个七七八八,不仅逃命,还纷纷顺手牵羊,把家里能搬的东西也都搬得个七七八八。
子西傻眼了。
再来看看子产是怎样应对的。
子产听说西宫政变,父亲被杀,大吃一惊。不过,他并没有慌乱。
“关闭大门,把贵重物品藏好,保护好仓库,全体人员准备坚守,防备进攻。”子产下令,首先做了防守的准备。
防守准备做好之后,子产整顿战车,一共十七乘战车,然后开了家门,率领战车杀奔西宫,在那里收殓了父亲的尸体,直接进攻北宫。
这个时候,子 率领国人前来助战,两下合兵,迅速击溃叛乱分子,攻占北宫,平定了叛乱。
叛乱平定了,但是,事情还没有结束。
西宫事变的缘起固然主要是因为子驷等人欺人太甚而引发尉止等五个家族的报复,但是同时也是权力斗争的结果。当时的郑国六卿都是郑穆公的后代,六卿之间就是叔侄两代人,看上去亲密无间。子驷、子孔和子国是兄弟,子驷为正卿,为国家执政,而子孔对子驷一向内心不服,因此这次政变,子孔暗中为叛乱分子提供了情报。
现在子驷、子国被杀,子孔成了辈分最高的人,正卿毫无疑问是他来担任。不过,子孔还不满足,他把所有大夫都请到了朝廷,起草了一份盟书,盟书上除了规定大家各守其职之外,额外要求大家都要无条件听从子孔的命令,效忠子孔。这哪里是盟书,这是效忠誓言。
没有人签这份盟书,大家本来就有些怀疑子孔是叛乱分子的卧底,如今再搞这一套,这简直已经不是个普通的卧底了,这简直就像要篡位了。
群情有些激愤,要不是看在子孔辈分高的分儿上,大家就一拥而上把他给砍了。
子孔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已经在调集家兵,准备来个关门打狗,把自己的侄子们和一帮大夫都给杀了。
双方谁也不肯让步,形势十分危急,一触即发。
在这个时候,子产挺身而出了。
子产找到子孔,劝说他把那份盟书烧掉。
“那怎么行?我这是为了国家的安定啊,大家一反对,我就烧了,以后还怎么管理国家?”子孔讲起大道理来,自古以来,大凡为了私欲的,都会讲大道理来给人听。
“众怒难犯,专欲难成,合二难以安国,危之道也。”子产继续劝说子孔,他说:众怒难犯,专制的欲望难以达到,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大家都很愤怒,而你专制的欲望又没有边际,国家就很危险了。你烧掉盟书,大家平静了,也没有人来跟你争权,不是很好吗?何必要搞得这么紧张呢?
子孔想了半天,也觉得得罪人太多不是个办法,既然这样,顺坡下驴吧。
于是,子孔焚毁了盟书。大家也给子孔一个面子,承认他的执政地位。
两件事,反映出子产的临危不乱。
转眼间又是九年过去,这时候子产已经是三十九岁,还是一个普通的大夫。其间子孔很欣赏他,几次要任命他为卿,都被他谢绝了。
子产知道,郑国的权力场还要洗牌。当时郑国的权力场上分为两派,以子孔为首,加上子然的儿子子革和士子孔的儿子子良是一派,除此之外,以子展、子西为首的其余八个兄弟的后人为另一派。而子产比较低调,尽量不参与到斗争之中。
“宁可杀错人,不能站错队。要怕站错队,尽量别站队。”子产暗地里这样叮嘱自己,从自己开始懂事到现在,郑国的权力斗争就没有停止过,兄弟之间、叔侄之间,一个个都是六亲不认,为了权力和利益,斗得你死我活。
终于,又一次洗牌开始了。
郑简公十二年(前554年),子孔趁着晋国攻打齐国的机会,暗中勾结楚国,想要利用楚军的力量一举铲除这一帮侄子。谁知道阴谋被子展和子西发觉,结果楚军偷袭郑国没有成功,军队反而因寒流冻死过半,仓皇回国。子展和子西趁机率领郑国军民进攻子孔,结果杀死子孔,子革和子良则逃到了楚国。(见第四部第一五四章)
郑国权力重新布局。
子展担任正卿,其后是子西,子产被任命为少正,级别为下卿,正式进入卿序列。另外的三个卿分别是子张(公孙黑肱)、游皈(子明)和良霄(伯友)。六卿全部是郑穆公的后人,子展、子西、子产和子张是堂兄弟,游皈和良霄是他们的堂侄,游皈是子游的孙子,良霄是子良的孙子。
基本上,子展非常强势,再加上子西、子产和子张都很贤能,郑国政局非常稳定。
六卿讨论了国内国外形势,谈到国外形势的时候,自然要说到晋国。
“各位兄弟,大侄子们。晋国人越来越难伺候,一个比一个腐败,今后怎么处理跟晋国的关系,请大家谈谈看法。”子展提出一个很尖锐的问题。
“我看,咱们也跟齐国一样,阳奉阴违。”游皈提出建议。
“不好,我觉得咱们应该体现出真诚来,主动跟他们的卿沟通。”子张性格比较温和,倾向于忍气吞声。
“我觉得,干脆投靠楚国人算了。”良霄最讨厌晋国人,巴不得跟他们断绝关系。
“子西,你怎么看?”子展问子西。
“我想听听子产的。”子西这样回答。
于是,子展和子西都看着子产。
“晋国这个国家,国君已经被架空,各大家族把持政权,但都是为了家族利益,所以,这个国家已是外强中干。晋国被一帮腐败分子掌握在手中,他们只想占你便宜,所以,跟他们走得太近不是件好事。但是回过头来,公然与他们作对也不聪明,我们没有必要做他们的对立面。所以,对晋国,要保持距离。对于牵涉我们的利益,要据理力争,不要怕得罪他们,他们就是一帮无赖,我们越是忍让,他们就越是瞧不起我们。我们强硬,他们反而尊重我们。”子产娓娓道来,子展和子西听得频频点头。
“兄弟,以后跟晋国打交道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子展很高兴,他没有想到子产这个看上去很温和低调的人,竟然也是个很强硬的人。
所以,当晋国人来指责郑国,并且要求郑国国君前往晋国朝见的时候,子展并没有贸然请郑简公前往,而是派子产去了。结果,子产一番措辞强硬的应答让范匄低头服软。
子产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
“兄弟,真行。”子展非常高兴,他现在知道谁可以接自己的班了。
子产回郑国后没有多久,子张去世了。
子张是子印的儿子,子产的堂兄。
在去世之前,子张立了儿子印段(伯石)为继承人,裁减家臣,降低祭祀的规格。然后留下足够祭祀用的土地,多余的土地全部退还给国家。
“吾闻之,生于乱世,贵而能贫,民无求焉,可以后亡。敬共事君,与二三子。生在儆戒,不在富也。”这就是子张对印段的临终遗言,简单翻译:生于乱世,就算地位尊贵也要安于清贫,这样就没人打你的主意,就能活得长久一点儿。要尊重国君,尊重上级和同僚。生存下去的关键在于保持警戒,而不在于有多少财富。
子张真是一个清醒的人,所以《左传》里的君子给他的评价是:自戒。
子张九月份去世,十二月份的时候,又死了一个卿,谁呢?游皈。
如果子张是自戒的榜样,那么游皈就是不自戒的典型了。
三年前游皈的父亲公孙虿去世,因为他在晋国攻打秦国的战役中表现出色,所以晋平公请求周王室允许使用卿以上才能用的大路车来为他送葬。三年之后,游皈要去晋国向晋平公表示感谢。
还没有走出国境,就遇上了正在迎亲的一队人,游皈凑上去一看,发现新娘长得如花似玉。
“给我抢了。”游皈一声令下,仗着人多势众,把新娘给抢了,然后直接送回了自己的封地。
这下好了,游皈连晋国也不去了,先回家跟抢来的美女圆房去了。
游皈没想到的是,这美女的未婚夫也不是善类,而是郑国数一数二的武林高手。结果仅过两天,武林高手就领着几个兄弟趁着夜色潜入游皈家中,咔嚓咔嚓,男的杀了,女的抢走,连夜逃出了郑国。
游皈就这么死了,死的时候,还光着屁股呢。
下卿光着屁股被人砍了,立即引发轰动。换了现在,就是国家级大案。
“破案?我还想再砍他两刀呢。一个国家的卿,是为人民做主的,他倒好,不为人民做主,他这么胡作非为,死有余辜。”子展拍桌子大骂游皈,不仅不破案,还废了游皈的儿子游良,而改立游皈的弟弟游吉。
随后,子展派人找到杀了游皈的人,请他回到家乡,同时警告游家的人不许报复。
郑国的政局日渐稳定,几位卿也都很尽心尽力,百姓的生活都有了改善。可是,晋国所要求的贡赋越来越重,这让郑国人感觉到不堪忍受。
“子产,晋国人贪得无厌,向我们索要的贡赋年年都在增加,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年郑国就破产了。你看,有什么办法让他们减少我们的贡赋?”这一天,子展找来子产商讨这件事情。
“你不说我也正想来找你说说这件事情呢。”子产说,他思索一下,接着说,“其实现在是一个好机会,你想想看,晋国刚刚平定栾盈的内乱,齐国公开攻打晋国,其余国家也都对晋国三心二意。这个时候,如果我国国君前往晋国朝见,晋国人一定会感动,我们趁机提出贡赋的问题,成功的可能性就很大。”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主公亲自向晋国人提这个要求不大妥当,最好是你来提。但是,如果主公去,按着规矩,就应该是子西陪同,而子西没有你这么强硬。这样,你写一封信,让子西带去给晋国人。”子展想得周到,连细节也都想到了。
“不过,如果要更保险一些,最好再向晋国人提个要求。那么,晋国人为了面子,也要答应我们的一项要求。”子产又提出一个想法来。
“兄弟,想到一块儿了。当年陈国人跟着楚国侵略我国,所到之处,砍光我们的树木,还填上我们的水井,可恶至极,我早就想收拾他们。这一次,我们顺便提出请晋国出兵帮助我们打陈国。”子展的想法比子产还要具体。
“晋国人不会出兵的。”
“那他们就一定要减少我们的贡赋了。”
“子展兄高明啊。”
“没办法,让晋国人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