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皮带着孔丘去了防地的老家,祭拜了祖先的坟墓,算是正式的认祖归宗,也算是被家族所承认。至于母亲的墓,埋的位置并不对,不过也就那样了,不去搬动了。
孔丘见过了嫂子,嫂子对他也不错。
之后,孔丘依旧回到了自己在邹地的家,生活还要靠自己,因为哥哥生活也不宽裕。
孟皮为弟弟注册了士籍,从此,孔丘成为一个士。
孔丘的身份提升了,立即在当地引起了轰动,有人为他高兴,有人嫉妒,有人羡慕,有人恨。
孔丘非常兴奋,因为这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这也是母亲毕生的期盼。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虽然衣服依然破旧,依然要做那些低贱的活,可是,孔丘整天都面带着笑容。
按照周礼,成年前丧父都属于孤儿,国家有义务抚养。孔丘既然已经具有了士的身份,因此可以得到禄。也就是说,每年秋收之后,他可以有一定量的粮食分配。
所以,孔丘开始盼望秋收的到来。
鲁国三桓家族不久前瓜分了鲁国的中军,鲁国中军被一分为四,季孙家独得两份,叔孙和孟孙家各得一份。中军贵族的所有封邑全部并入三家,而三家向国君进贡。
邹地原本是国君的地盘,现在,成了季孙家的地盘。
为了笼络人心,季孙家的家长季孙宿(季武子)想了一个办法:请曲阜地区的所有士到季孙家吃饭、喝酒、看歌舞表演。
布告贴出来之后,消息迅速传开,曲阜的士欢欣鼓舞,终于可以吃大户了。有酒有肉有表演,说不定还有礼品拿,谁不去谁是傻瓜啊。而且,人家季孙家请客,那是百年一遇的事情啊,谁还给脸不要啊?
所以一段时间里,曲阜地区的话题就是去季孙家吃饭。
孔丘所住的地方没有贴出告示,因为这里都是贱民,都没资格。不过,人们还是议论纷纷。
孔丘现在是有身份的人了,展眼望去,这一片方圆十里也就是自己有资格去吃这个大餐。去不去?当然要去,这是一个士的福利啊,这也是展示自己地位的机会啊。
到了那一天,孔丘去季孙家吃大餐了。
进到了曲阜城,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兴奋的士,每个人都在流着口水,仿佛已经看见了煮烂的猪蹄子。
孔丘的心情激动而又忐忑,这是自己第一次以士的身份出现,会发生什么呢?孔丘的心里完全没底。
孔丘一度想要退却,他有些心虚胆怯,毕竟这场面太大了。可是想想自己来时街坊邻居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他又不能退却。
来到季孙家,季孙家的院子真的很大,里面已经是人声鼎沸,歌舞升平,肉香酒香扑鼻而来。
孔丘咽了咽口水,这辈子就没有吃过什么好的,今天可要甩开腮帮子大吃一顿。
到了季孙家门口,往里望去,人山人海,红男绿女,漂亮的女艺人们跳着舞,宾客们已经端着碗吃起肉来。人太多,只能自助餐了。
门口排着队,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正在根据花名册放人进去,有的认识的,点点头就进去了。有的虽然不认识,可是看看衣着派头,招呼一下也就进去了。
终于轮到了孔丘,他紧张地对那个年轻人挤出一点儿笑容来,就要进去。
“哎哎,伙计,你谁啊?谁让你进去了?”年轻人拦住了孔丘。
“我,我叫孔丘。”孔丘低声说,紧张死了,脸涨得通红。
“孔丘?”年轻人用怀疑的语气问,随便翻了翻户籍名册,之后对孔丘挥挥手,“嘿,我告诉你啊,我们这是宴请曲阜地区的士,不是请你这号人的啊,回去吧。”
孔丘欲哭无泪,又羞又怕,根本不敢辩解。
“哎哎哎,麻烦靠边一点儿啊。”身后的人不耐烦地将孔丘推去了一边。
那一天,孔丘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家的,回到家之后,他蒙头痛哭。第一次享受士的福利就遭受这样的打击,对于孔丘来说,确实是难以承受的。
“难道,哥哥骗了我?他根本没有为我注册士籍?”孔丘痛定思痛,他决定去找哥哥问个清楚。
第二天天没亮,孔丘就出发了,中午时分就到了哥哥的家。
“哎,丘,你怎么来了?昨天去季孙家吃大餐了吗?”孟皮问,他也听说了季孙家请客的事情。
“去了。”孔丘说完,泪水就下来了。
“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孟皮急忙问。
孔丘带着哭腔,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没理由啊,他怎么会漏了你呢?不行,我要为你讨个说法。”孟皮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虽然他是个瘸子,可是性格遗传自叔梁纥,眼里绝不揉沙子,就算季孙家势力大,他也要去为弟弟讨回公道。
孟皮没有多说什么,套上车,跟老婆说出去有事,带着孔丘赶往季孙家去了。
到了季孙家,孟皮报上自己的名号,守门人倒是知道,于是问他什么事。
“昨天在这里迎宾的是谁?我有事找他。”孟皮说。
守门人告诉他迎宾的人叫阳虎,是季孙家的副管家,你稍等一下,我找人通报一下。
正说着,就这么巧,阳虎来了。
“哎哟,他来了。”看门人说。
阳虎来到了近前,一眼看见孔丘,觉得奇怪,问道:“嘿,伙计,你怎么又来了?”
孔丘没敢说话,看了看孟皮。
“阳管家,我是叔梁纥的儿子孟皮,这是我弟弟孔丘。”孟皮说。
“哦。”阳虎看了看孟皮,又看了看孔丘,虽然他很年轻,但叔梁纥他是知道的,他的语气变得温和起来。“孟皮先生,有什么事?”
“昨天我弟弟来参加季孙家的大宴,据说被挡在了门外,我想来问问是为什么?”孟皮说,语气也很温和。
阳虎看看孟皮,再看看孔丘,猛然大笑起来,笑得孟皮和孔丘都有点儿不知所措。
笑过了,阳虎这才说话。
“孟皮先生,这个事情吧,真不能怪我。你看看你弟弟这一身行头,虽然洗得挺干净,可是实在太破旧。破旧也就算了,我阳虎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比他穿得破旧的也不是没有。问题是,你看看他的腰上系着什么?”
阳虎说到这里,孟皮才注意到孔丘的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的麻布腰带,这代表他还在居丧期。人家一个喜庆的大宴,你穿丧服来,不把你乱棍打出去已经是不错了。
而且,按照周礼,居丧期间,是不能参与娱乐活动的。
孟皮无话可说了。
孔丘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违背了周礼。
兴师问罪而来,现在恐怕要赔礼道歉了。
“唉。”孟皮叹了一口气,先说了几句多多恕罪之类的话,之后解释起来,“阳大管家多多包涵了,我这个兄弟是刚刚拿到士籍的,好些规矩不懂。”
“哦,刚拿到士籍?”阳虎来了兴趣,于是问起来缘由。
孟皮就把孔丘的身世大致说了一遍。
“唉,不容易啊。”阳虎听罢,也是感慨一声,“不瞒你说,我原本是孟孙家的人,我父亲也是我爷爷野合而生,只不过还算生下来就是个士,比你弟弟强些,所以我后来来了季孙家打工。”
说起来,阳虎和孔丘竟然有类似的经历。
在那一刻,孔丘觉得阳虎其实挺亲切。
阳虎走过来,拍了拍孔丘的肩膀。
“伙计,虽说你此前是贱民,可是你身上看不到贱民的那种贱气,反倒是有些文雅的气质。不说别的,你看你虽然穿得破旧,可是洗得干干净净,可见你是懂得自尊和尊重别人的。昨天的事情请别放在心上,今后有什么事要帮忙,直接来找我吧。”阳虎说,不像是在开玩笑。
“谢谢阳管家大人大量啊。”孟皮急忙在一旁说。
“嘿,客气什么,我喜欢这伙计,啊,你看看,咱们都是大个子啊,大个子之间好说话嘛。那什么,没别的事的话,我去忙了啊。”阳虎说完,见两人也没别的事,转身走开了。
这一段,见于《史记·孔子世家》。
“孔子要绖(音迭,春秋时期服丧时结在头上或腰间的麻布带子),季氏飨士,孔子与往。阳虎绌曰:‘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孔子由是退。”
很显然这是因为孔子自己违背周礼所以被驱逐了,可是《孔子家语》里非要说是阳虎上门羞辱孔子,恐怕又是为了遮掩孔子当时的失礼举动。用脚后跟想想,孔子当时才十七岁,穷困潦倒,阳虎为什么要去登门羞辱他?阳虎吃饱了撑的啊?
吃大餐事件让孔丘明白,自己要想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士,还需要学习更多的知识,尤其是礼仪的知识。
可是,身边全是贱民,虽说荷花出淤泥而不染,而茅坑的石头一定是臭的啊。怎么办?
孔丘把自己的困扰告诉了哥哥。
“你不妨找阳虎想想办法,他是季孙家有实权的人,人也豪爽,他说了会帮你,一定会帮的。”孟皮给他出主意。
按照周礼,士以上等级的男孩子享受义务教育,义务教育的内容就是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又分为小艺和大艺,书、数为小艺,属于基础教育;礼、乐、射、御为大艺,是用来报效国家的。
按照不同的年龄段,学习的内容是不同的。
根据《礼记》,六岁的时候就要开始学习数学和地理;八岁的时候就要学习各种日常的礼节;十岁就要住校,学习更多的礼节礼仪;十三岁学习诗、乐、舞;十五岁学习射箭和驾车。到二十岁,就要学习整套的周礼,参与各种正式的祭祀。
到孔丘的时期,因为鲁国已经被三桓瓜分得差不多了,所以国家的义务教育残存无几,三桓家族则为自己家臣的孩子们开设课程。
孔丘因为没有士的身份,所以十六岁之前的课程全部欠缺。
但是,没有享受国家的义务教育不等于就什么也没有学。孔丘从小好学,在各种祭祀活动中专心学习,有问题就向人请教,因此,孔丘自学成才,甚至连驾车都学会了,比一般士人家的孩子更有知识。
就这样,孔丘去找了阳虎。
“没问题,你来季孙家学习吧。”阳虎毫不含糊,答应了孔丘。
从那之后,孔丘有时间就会去季孙家里学习六艺的知识,而多数的时间依然要靠着打工挣自己的生活费。
秋收到了,孔丘领回了自己的第一份粮食。
生活,正在一点点变好。
生活,还是蛮有希望的。
孔丘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因为到了二十岁就算成人,就可以去卿大夫家里打工了。那样,工作更体面,收入更高更稳定,就能离开贫民区,搬去平民区了。
转眼孔丘十九岁了。
这一天孔丘去看望孟皮,他隔一段时间就会去看望哥哥。
“兄弟,你今年十九岁了吧?”孟皮问他。
“是啊。”
“我们孔家有个规矩我要跟你说说。”孟皮的脸色很严肃,孔丘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你知道,我们孔家是从宋国来的,宋国有一个规矩,就是族内婚,不与外族通婚。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从宋国娶亲的,你嫂子也是宋国人。你也十九岁了,明年就行冠礼成人了,哥哥我想托人在宋国给你说一门亲事,你看怎样?”孟皮问,原来是娶媳妇这样的美事。
“行啊行啊。”孔丘忙不迭地说。
“那就这么定了,你嫂子他们村里有合适的就给你去说了。聘礼我会给你支持一些,不过主要靠你自己。”孟皮把需要什么样的聘礼给孔丘开了个清单,孔丘自己回去准备。
从那时候起,孔丘就多了一件事:准备聘礼。
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份的变化、知识的丰富,孔丘这几年的收入一直在增加,因此准备聘礼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按照周礼,男子二十岁称为弱,要举行冠礼,也就是成年礼。冠礼之后,就要戴冠,也就是帽子。同时,冠礼上要命字,也就是从此拥有自己的字了。孔丘字仲尼,现在可以正式使用“仲尼”了。
成年之后,就可以成亲了。
孔丘的冠礼由哥哥孟皮为他举行,孟皮亲自给他戴上了冠。
“兄弟,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哥哥要跟你商量。”冠礼结束之后孟皮说,很严肃的样子。
“哥哥,你说,我听你的。”
“兄弟,你看哥哥我是个残废,身体也不好。按着规矩,残废是不能担任一个家族的家长的。从前你小,可是现在你转眼间成人了。所以,孔家的家长从此交给你来当了。”
“那,那怎么行?”孔丘吃了一大惊,如果自己当了孔家的家长,不是等于从此地位在哥哥之上了吗?
“兄弟,你不要以为这是一个美差,有什么便宜,不是的。”孟皮笑了笑,然后严肃地说,“我这辈子是没什么用了,可是你不同,虽然你出身低贱,可是好学、好强,有毅力,今后你一定会有出息的。你做了孔家的家长,孔家的事就都是你的事,今后你的侄儿侄女们你都要管。”
孔丘无法推辞了,哥哥说的也是实情,哥哥的身体不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走了,这也是把后事交给自己,自己能够推辞吗?当然不能。
事情就这么定了,不过孟皮并没有立即去更改注册,他要等到为孔丘娶妻之后再去做这个事情。
孔丘在成年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阳虎,请求在季孙家谋到一个职位。阳虎倒是很愿意帮忙,给了孔丘一个委吏的职务,具体地说,就是仓库管理员。当然,不是总库,只是季孙家的一处仓库。
这是孔丘有生以来的第一份固定职务,算是由此跻身白领阶层。
第二件事就是娶媳妇。
孔丘的媳妇姓亓官,就叫作亓官氏。
孔丘置办了一身新衣,驾着哥哥家里的那辆旧车,前往宋国去迎娶媳妇了。
根据媒人的说法,亓官氏长得花容月貌,家里是做房地产生意的。所以孔丘一路上很忐忑,生怕对方条件太好,看见自己这穷酸样子,说不定会悔婚。
到了老丈人家,孔丘忐忑的心算是放下来了,因为亓官氏长相一般,而老丈人家就是泥瓦匠。
“鲁国的大款来了。”村子里的人都这么说,在他们眼里,外国人都是大款。
“女婿,我女儿今后可以跟着你享福了。”老丈人也很高兴,当初来提亲的人忽悠了他,把孔丘说得家境富裕,颇有财产。
孔丘哼哼唧唧,也不好说自己实际上也是个穷光蛋。当然,他也决不会去忽悠老丈人。孔丘有做人的原则:不说假话;如果被迫一定要说假话,不创造性地说假话。
总之,老丈人对这个高大的女婿很满意,老丈人的女儿对未来也很期待。村子里的人们很羡慕这一家,因为即便没有嫁给齐国人,能嫁给鲁国人也算不错了。
就这样,孔丘带着亓官氏回到了鲁国,回到了自己家里。
“哦。”满怀希望的亓官氏看到自己的新家,难免有些失望。看上去,这里还不如自己的娘家。“原来你这么穷啊。”
孔丘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他知道会有见光死的这一天的。
“娘子,我知道说媒的人忽悠你们了,不过我真不知道他会忽悠你们。你看这样吧,我也不想骗你,如果你不愿意嫁给我,那,我再送你回去。”孔丘说得很真诚,他真是这么想的。
亓官氏原本是一肚子怨气,可是孔丘这么说,她反而无从发作了。一路上,孔丘对自己都很照顾,人肯定是个好人。再说了,自己嫁出来了,怎么还回得去?好歹说吧,鲁国大环境还算比宋国好,说不定今后的日子会好起来。
“唉,算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只要你对我好也就行了。”亓官氏叹了一口气,索性认命了。
“我不会让你受穷的,我会努力的,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孔丘有些激动,拉着亓官氏的手说。
不管怎样,两人都接受了这个现实,大家都年轻,还有奔头。
新婚是甜蜜的,即便还是很穷。
孔丘更加努力学习,努力工作。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个月后,孔丘终于搬离了贫民区,搬到了平民区,住房条件和环境都好了许多。
功夫不负有心人,十个月后,孔丘迎来了自己的儿子。
“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啦。”儿子出生的那一天,孔丘兴奋异常,想想自己,再看看儿子,儿子比自己幸福太多了,他生下来就住在自己家的房子里,有名分,生下来就是个士。
然后,好消息接着又来了。
就在孔丘儿子出生的第三天,当地主管户籍的官员上门了。
“孔丘先生,恭喜你喜得贵子,国君特地派我给你送来礼物,望笑纳。”官员说着,递上来一条鲤鱼。
“哇,国君都来给我祝贺了?!多谢多谢。”孔丘喜出望外,自己生个孩子,国君都来送贺礼,这也太荣耀了吧?
来人走了之后,孔丘决定为了纪念国君的礼物,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孔鲤,字伯鱼。
孔丘当时不知道的是,按照周礼,当一个士家里生孩子的时候,生了男孩,国家要奖励一条鱼。也就是说,每个士家里生了男孩,都会得到一条鱼或者类似的礼物,而这个礼物是以国君名义送的,但是国君并不知道。因此,这实在不是一件太让人激动的事情。
可是对于孔丘来说不一样,他毕竟是从贱民成为士,对于这得来不易的福利,他当然会更加刻骨铭心,会更加珍惜。所以,尽管鱼并不是国君亲自派人送的,可是孔丘把这份情算在了国君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