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高昭子早就听说过孔子,对他挺好奇。接触之后发现孔子不仅学识渊博,而且为人非常懂礼节,交往起来非常轻松。
齐国人与鲁国人有一点很大的不同,就是齐国人不太讲究出身,当初管仲、鲍叔牙等人都是士出身,一样成为国家的宰辅。
所以,高昭子很喜欢跟孔子喝酒聊天,两人无话不谈,成了好友。
孔子平时的事务并不多,并且时间都是自己安排,因此常常带着子路上临淄的大街上逛街,见识齐国的风土人情。
没过多长时间,孔子就发现齐国比鲁国富裕,人们的生活也远比鲁国要丰富多彩。在与人们的交谈中,孔子发现每个齐国人都对管子充满了崇敬,而且绝不是装出来的。
“管仲当年富可敌国,你们不嫉妒他吗?”孔子不禁好奇地问。
“他富那是他的本事啊,关键是,他让我们都富起来了。”大家都这么回答,并且用奇怪的眼神看孔子。
不仅是普通百姓,卿大夫们对管子的崇拜也是无以复加。在卿大夫们的眼中,对管子的尊崇甚至达到了与开国国君姜太公相当的地步,远远超过了齐桓公。
就这个问题,孔子也曾经请教过高昭子。
有一天与高昭子喝酒,孔子提出了一个问题,孔子说:“从遵从周礼来说,管子在很多方面的规格达到了国君的水平,这算不算是越礼呢?管子这算不算是不懂得礼不遵守礼呢?”
高昭子瞥了孔子一眼,显然是不赞同孔子的说法,他说:“仲尼啊,你们鲁国人啊太在乎这些形式了,却不去观察礼的本质。你不是第一个这样问我的鲁国人了,我就再给你讲一讲我们的看法。”
高昭子也喝得高兴,讲起了自己的看法。孔子聚精会神地听,高昭子则饶有兴致地讲。
“管子呢,在齐国是上卿,我们高家和国家都是周王亲自任命的世袭的上卿。可是,管子这个上卿比我们还高半级,一开始我们两家都不服气。后来人家管子把国家治理得非常好,我们两家就都服了。另外,管子还是齐桓公的义父。就凭这两点,管子的地位比国君也不低。管子上任的时候,是齐桓公亲自给他驾车。管子去世的时候,齐桓公像儿子一样亲自守在病榻旁。看见没有,国君自己都愿意放下身段,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所以别说管子在几个地方用了国君的规格,就算所有方面都用国君的规格,我们也都认为是合理的,是应该的。”
高昭子说到管子,语气不自觉地充满尊崇。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管子自己难道不应该约束自己吗?”孔子又问。
“仲尼啊,这你就不懂了。在该约束的地方,管子比任何人都遵守周礼啊。他不仅约束自己,还能约束国君呢。”高昭子说到这里,看看孔子,发现孔子有些懵懂,接着给他解释,“譬如说他出使洛邑,为了表彰他尊奉王室的功劳,周王要用上卿也就是大国诸侯的规格招待他,他坚决拒绝了,最后只接受了下卿规格的接待。再譬如齐桓公有一阵子想去封禅泰山,这可是只有帝王才能做的事情,管子最后也想办法阻止了齐桓公。在这些大是大非面前,管子从来没有含糊过啊。”
孔子有些发蒙了,这些事情其实他也知道,可是从来没有从这样的角度去思考过。现在听高昭子一席话,感觉非常有道理。
“是啊,您这么一说,倒真是这样。”孔子不是一个不认错的人,当即表示同意。
“仲尼啊,其实你想想,管子的治国理论就是四个字:‘礼义廉耻’。礼被放在了第一位,管子怎么可能不知礼、不守礼呢?”高昭子见孔子被自己说服了,接着说。
“是啊!”孔子恍然大悟,非常高兴。
从那之后,孔子有时间就和齐国人谈论管子,高昭子家里有管子当年治理国家的言论书籍,孔子也借过来学习。
渐渐地,孔子成了管子的粉丝,对于礼的理解也上了一个台阶。
这一天,孔子与子路谈起了管子。
“先生,当初管仲辅佐公子纠,争位失败之后,齐桓公杀了公子纠,召忽自杀以殉,但管仲却没有自杀。就凭这个,管仲不能算是仁人吧?”子路说道,按照他的性格,他更喜欢召忽。
孔子瞪了他一眼,表示不同意。
“由啊,看问题不能从这么低的层次去看啊。想想看,在管子的辅佐之下,齐国称霸,给天下带来了几十年的和平。齐桓公数次召集各诸侯国的盟会,而不动用武力,这不都是管子的力量吗?这就是他的仁,这就是他的仁啊。”孔子激动地说,现在他已经不能容忍别人对管子的否定了。
(《论语》:“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管仲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子路有些吃惊地看着孔子,心说老师来的时候不是还说管仲格局不够、生活奢侈还不懂周礼吗,怎么现在成了管仲的粉丝了?当初贬低管仲的是你,如今赞扬管仲的还是你。子路是个轴脾气,什么事情想不通,就一定要追问到底。
“那,老师到底怎么评价管仲呢?”
“伟大的人。”
“不对,我觉得是个小人。”子路要跟老师争辩了,他经常跟老师争辩,“当年管仲游说齐襄公,结果齐襄公没理他,说明他口才不行;想扶立公子纠,结果又失败了,说明他能力不行;家族在齐国被灭了,却一点儿也不伤心,说明他没心没肺;被关在槛车里却一点儿也不惭愧,是没脸没皮;当初要害死齐桓公,后来又投奔齐桓公,这是没有贞操;召忽殉难,他却偷生,是没有仁德。这样的人是标准的小人啊,老师怎么说他是伟大的人呢?”
子路的这一套,全都是从孔子那里学来的,如今用来反问孔子。孔子笑了笑,对付子路,他还是有把握的。
“管仲不是没有口才,是齐襄公自己没有大脑;管仲也不是没有能力,是天时不对;管仲也不是没心没肺,是他知道天命;管仲也不是没脸没皮,是懂得克制自己;管仲也不是没有贞操,是知道权变;管仲也不是没有仁德,你想想啊,召忽是个一般的人才,如果不死呢,迟早也会被俘虏,还不如死了博一个好名声。可是管仲是什么人?他的能力是辅佐天子教导诸侯的,死了就是一堆烂肉,不死则功盖天下,泽被后代,为什么要去死呢?由啊,你真是不懂得这里面的道理啊。”孔子一番话,听得子路晕头转向,好像老师从前不是这么说的啊,可是听起来还很有道理啊。
《说苑·善说》:
子路问于孔子曰:“管仲何如人也?”子曰:“大人也。”子路曰:“昔者管子说襄公,襄公不说,是不辩也;欲立公子纠而不能,是无能也;家残于齐而无忧色,是不慈也;桎梏而居槛车中无惭色,是无愧也;事所射之君,是不贞也;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是无仁也。夫子何以大之?”子曰:“管仲说襄公,襄公不说,管仲非不辩也,襄公不知说也;欲立公子纠而不能,非无能也,不遇时也;家残于齐而无忧色,非不慈也,知命也;桎梏居槛车而无惭色,非无愧也,自裁也;事所射之君,非不贞也,知权也;召忽死之,管仲不死,非无仁也。召忽者,人臣之材也,不死则三军之虏也;死之则名闻天下,夫何为不死哉?管仲者,天子之佐,诸侯之相也,死之则不免为沟中之瘠;不死则功复用于天下,夫何为死之哉?由!汝不知也。”
可是,子路还是想不通,想了想,又问:“老师,那,管仲这么多优点,可是,他聚敛了那么多财产,不都是从别人手中抢的吗?”
孔子又瞪了他一眼,心说这小子怎么这么多问题。
“不错啊,管仲的财产是不少,可是都是该得的啊。所以,就算是他抢了别人的财产,别人也都服气啊。譬如他夺了伯氏的封邑,伯氏一下子从小康回到了温饱,人家到死也没有一句怨言啊。”这倒是实话,孔子见过伯氏的后人,到现在也都不怨恨管子。
子路还是一头雾水,不过他相信老师说的都是对的,管仲从坏人变好人了。
(《论语》:“子路问管仲,子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
在临淄,孔子常常会遇上鲁国来的老乡。有的是卿大夫的子弟到齐国来销金销银的,毕竟齐国的生活更加开放、更加丰富多彩;有的是到齐国来寻求出路的士们,这里比鲁国的机会毕竟要多得多。
相比较,在曲阜就很难遇上外国人。
孔子在这里偶尔还能遇上熟人,季孙家的家臣中就有些人出于各种原因移民到齐国。
这一天,孔子正在逛街,迎面过来一个年轻人,看上去非常精神。
“仲尼先生,您也到齐国了?”年轻人恭恭敬敬地问。
孔子一愣,从口音能听出来,这个年轻人是鲁国人。看上去稍稍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您是?”
“我知道先生认不出我来,我是公冶长。当初先生在季孙家的时候,我曾经见过先生。不过那时候我还小,先生自然不会记得我。”年轻人微笑着说,原来他名叫公冶长。
孔子确实想不起他来,不过可以肯定是见过的。公冶家是季孙家的疏族,所以公冶家的孩子都在季孙家受教育,孔子当时常常与季孙家的六艺教师交流,因此那里的学生应该都认识孔子。
公冶长很热情,当即就邀请孔子和子路吃饭喝酒,孔子也没有拒绝,他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不错。
临淄非常繁华,街面上饭馆林立,哪个国家的口味都有。相比较,曲阜就逊色得多。公冶长请孔子吃饭的饭馆名叫王府饭店,洛邑风味,在临淄也是小有名气的。三人一边吃饭喝酒,一边聊天。孔子在家里吃饭绝不说话,可是在外面和朋友吃饭喝酒,也就随大溜了。
三年前公冶长二十岁冠礼之后就离开了鲁国,他不喜欢鲁国的生活,而是喜欢齐国的生活。来到临淄之后,和朋友合伙做买卖,就决定移民过来,不回鲁国了。
“哦,其实在季孙家里,你还是有机会的。”孔子说,他感觉公冶长人很机灵而且诚恳,很招人喜欢,再加上又是季孙家的人,并不是没有机会爬上季孙家的高层的。
“啊,我还是喜欢自己创业,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临淄做一个老百姓,只要自己努力,都能过得不错。说实话,我宁可做一个临淄的百姓,也不想做鲁国的卿大夫。”公冶长笑呵呵地说。
言谈之间,孔子知道公冶长在齐国也有很多亲戚,人脉很广。
几个人聊得很高兴,约好了过几天再聚,由孔子请客。
于是,一来二去,孔子和公冶长就成了朋友,平时有事没事在一起喝酒聊天。子路和公冶长也很投契,平时在孔子面前称赞公冶长。
孔子和高昭子平时交流的话题非常广泛,这一天两人说到了乐。
相对于诗和礼,孔子在乐方面的造诣就差了一些,主要是实地观摩的机会不多。在这方面,高昭子倒是懂得更多一些。不过,孔子的兴趣远远超过了高昭子,因此不断地提出问题。
“仲尼啊,我听说鲁国有天子之乐,比我们齐国要丰富一些。不过当初太公到齐国的时候带来了韶乐,似乎恰好是鲁国没有的。”高昭子说,当初姜太公被封在齐国,来到齐国的时候带来了士兵、工匠和乐师,而带来的乐师恰好懂得韶乐,因此齐国就拥有了韶乐。
孔子一听,来了兴趣,接茬儿说:“是啊,我在鲁国没有听过韶乐。”
鲁国祭祀周公的时候孔子总去观看,因此鲁国的国家用乐孔子倒是听过。
“这样,明天恰好乐师们在太庙练习韶乐,我带你去看看。”高昭子说,他倒是个有心人。
孔子喜出望外,当即表示感谢。
孔子与子路随同高昭子去了齐国的太庙,也就是姜太公庙。按着安排,这一天就是乐师们演练韶乐的日子。看见高昭子来,乐师们纷纷行礼,高昭子也回礼,顺便向大家介绍了孔子和子路,说是两个鲁国客人来观摩韶乐。
孔子和子路静静地坐在一旁观看,孔子了解韶乐的背景,再加上自己有一些音乐的功底和理解,因此随着乐师们的演奏而沉浸于其中。子路则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听不出来。
到韶乐结束之后,孔子良久没有站起来,还沉浸在音乐之中,他被韶乐的恢宏所震撼。
“我实在想不到音乐还能够美到这个程度啊。”孔子由衷地感慨。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孔子闭上眼睛就感觉到韶乐在自己的耳边萦绕。他用了很长时间去回味韶乐,感悟其中与周礼的契合之处。
(《论语》:“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转眼间过去了一年,这一年里,孔子始终在关注着鲁昭公,时不时地向高昭子打听鲁昭公的情况。实际上,孔子一直没有死心,还想着有机会再去鲁昭公那里。
其实,闵损离开的时候就把孔子来齐国的真实目的告诉了高昭子,因此高昭子知道孔子现在的心思。
“高大夫,最近可有敝国国君的消息?”这一天高昭子又请孔子喝酒,孔子顺便问起来。
“仲尼先生,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高昭子说。
孔子一愣,没有说话。
“鲁国国君看来是回不去了。”
“为什么这样说?”孔子脱口问道。
“实不相瞒,我几天前刚从他那里回来。他现在已经不在齐国,他去了晋国。”高昭子喝了一口酒,说道。
“为什么去晋国?”
“这个事情说起来不是那么简单,咱们边喝边聊。”高昭子于是将事情的原委详细地说了一遍。
鲁昭公来齐国避难,齐景公答应派兵送他回国,这倒不是骗他。
在孔子求见鲁昭公碰了钉子之后不久,齐景公派兵攻占了鲁国的郓,然后鲁昭公搬去了郓居住,这样就不算是流亡在外了。
齐景公随后下达命令,关闭与鲁国的边境,准备亲自领军攻打鲁国。
季孙意如一看形势似乎不太好,怎么办呢?
这时候,季孙的家臣申丰提了个建议,申丰说:“主公,齐国国君有个宠臣叫梁丘据,这哥们儿非常贪婪,咱们贿赂一下他,让他去阻止齐国国君就行。”
季孙意如一听,这主意靠谱儿,于是把事情派给了申丰。
申丰从季孙家里拿了两匹锦缎,带着自己的副手女贾就上路了,走小道进了齐国,之后直奔临淄梁丘据的家。
申丰不认识梁丘据,但是跟梁丘据的家臣高 是朋友。当下申丰找到高 ,把锦缎给他,请他去收买梁丘据。
“兄弟,这事情要是成了,我们不仅可以帮助你成为高家的继承人,还给你金银若干、粮食若干,怎么样,干不干?”申丰利诱说。
“干。”高 眼都没眨。
想想也是,能给贪官当家臣的,不贪就怪了。
高 拿着那两匹锦缎去见梁丘据,当时说了:“看见没有,这是我鲁国的朋友从鲁国偷运过来的,就这样的货色,我的鲁国朋友还有一车,就是边境关了运不过来。”
梁丘据是个老贪官了,一听就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再看看那两匹锦缎,成色真好。
“那好吧,这两匹先放这里吧。”梁丘据答应了。
贪官通常分为两种,一种是收了钱给办事的,一种是收了钱还不给办事的。春秋时期的贪官还是很有贪德的,收了钱一定给办事,没办成还会把钱退给你。梁丘据当时就去找齐景公了。
“主公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感觉很不好,所以连饭也没来得及吃就赶过来了。”梁丘据很会说话,就靠着会说话得到了齐景公的赏识。
“什么事情感觉这么糟糕呢?”齐景公好奇地问。
“你看啊,宋元公为了鲁昭公的事情去请晋国人帮忙,结果自己死在路上了。叔孙婼来请鲁昭公回国,结果鲁昭公没回去呢,叔孙婼自己莫名其妙死了。这个,这个,我琢磨着是不是上天抛弃鲁国了呢?还是鲁国国君得罪了鬼神所以才到这地步呢?主公您说要亲自送鲁昭公回国,会不会也有危险呢?就是想到了这个,我才紧赶慢赶过来啊。”
别说,梁丘据真是个人才,这忽悠水平超一流。
梁丘据说的宋元公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宋元公是个正义感爆棚的人,听说女婿季孙意如把鲁国国君赶跑了,义愤填膺,于是决定亲自去霸主晋国投诉,请求晋国干预,把鲁昭公送回去。结果,还没到晋国,就病死在路上了。
齐景公当时一听,倒吸一口凉气啊。看来谁帮鲁昭公谁死,自己这不是在找死吗?
“可是,我已经答应人家了,怎么办呢?”齐景公打退堂鼓了。
“好说啊,派别人去啊。”梁丘据出了主意,多损的主意啊。
“好,好。”齐景公说,用感激的眼神看着梁丘据,好像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样。
之后,齐景公派了公子 带兵攻打鲁国。
公子 也听说了齐景公和梁丘据的对话,心说:让老子当替死鬼啊?老子也不傻。
齐军士兵原本听说是国君亲自领军,现在改成了公子 ,大家基本上也就猜到了齐景公没什么积极性了。
就这样,齐军和鲁军进行了一次交锋,结果不分胜负。
“想不到鲁军的战斗力这么强啊。”公子 对鲁昭公说,之后回临淄汇报工作去了。
没几天,齐景公派高昭子去慰问鲁昭公,意思无非是说鲁军战斗力很强,一时间拿不下来,等有机会再说吧之类的。
鲁昭公一看这架势,知道靠齐国是没戏了。没办法,鲁昭公索性前往晋国的乾侯去了,派人请求晋国给自己做主。
事情就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