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国的剧变震惊了各国,这个周礼模范国家竟然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有人惊愕,有人困惑,有人冷静地观察。
“为什么会这样?”孔子跟学生们讨论,那时候谈论国事还没有什么避讳,每个人都可以谈。
“为什么会这样?”弟子们反问。
“因为礼崩乐坏,国君不守国君的礼,臣子不守臣子的礼,才会有国君攻打臣子,臣子驱赶国君的事情。如果人们都遵守周礼,也就不会有三桓瓜分鲁国,不会有八佾舞于庭这样的事发生,就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了。”孔子说,他认为礼的破坏是根本的原因。
弟子们其实对这件事情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因为这虽然是大事,却跟大家没有什么关系。
可是,孔子认为这是一件大事,与每个人都相关的大事。因为这样的事情发展下去,就是整个国家失去秩序和规则,到时候国将不国,人们还怎么能平静地生活下去。
“大家看看,王室刚刚发生了王子朝之乱,鲁国又发生了国君和大臣之间的战争,其实何止啊,看看卫国、看看晋国、看看宋国、看看齐国,哪一个国家不是礼崩乐坏,秩序不存呢?要挽救这个崩塌的世界,只能靠恢复周礼啊。”孔子说,这是他这段时间思考的结果。
作为私立学校的校长,孔子从前的人生目标只是成为一个具有良好名声并且实现财务自由的人,至于改变这个国家或者这个世界,那是自己想都不用去想的事情。
可是现在,孔子突然发现,自己或许真的可以去改变这个世界了。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有机会改变这个国家了。
如果能够改变这个国家,为什么不能改变这个世界呢?
为什么孔子有了这样的想法呢?
首先,从鲁国的事情中他得出了结论,那就是这个世界之所以变得更糟,是因为礼遭到了破坏。而礼本身是一个完美的东西,礼是个完备的东西,不需要人们再去创造,只需要人们把它捡回来就行了,只需要恢复周礼就行了。
其次,鲁昭公虽然被赶走了,但是齐国答应帮助他,以齐国的实力,要帮助鲁昭公杀回来并不困难。到时候就能够驱逐三桓,收回土地,恢复周礼。
那么,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从前,孔子作为一个民办教师,即便有想法也没有办法去说服鲁昭公,甚至连见面的可能性都不大。就算能见到鲁昭公,鲁昭公也不可能去对抗三桓,恢复周礼。
可是现在不同了,鲁昭公落难了,如果自己这个时候前往齐国去投靠鲁昭公,一定会受到欢迎的,一定会被另眼相待。那么这个时候,自己就有可能说服鲁昭公,到时候鲁昭公回到鲁国,就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了。
那么,到时候不仅改变了鲁国,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自己就会成为大夫,甚至卿,为自己的家族争光了。
第一步改变了鲁国,之后就能以鲁国为模板去改变世界。到那一天,自己就会成为第二个周公,千古流芳。
心动不如行动,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孔子决定立即行动,否则,等齐国大军帮助鲁昭公回来了,黄花菜都凉了。
孔子决定起身前往齐国去投奔鲁昭公,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学生们。
“季孙大逆不道,赶走了国君。国君流亡在外,我怎么能够安心留在国内呢?当年国君帮助我去首都学习周礼,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已经是国君的臣子了。偌大的鲁国,已经放不下一张书桌了。各位同学,我决定前往齐国,协助国君完成复国大业,有没有人愿意跟从我前往?”孔子对学生们说,原话不是这样的话,但是意思是这个意思。
学生们一片哗然,感觉不可思议。
“有人愿意和我一同去吗?”孔子又问。
“先生,我和你去。”子路应声而出。
但是,除了子路,再也没有人应声了。
孔子并不奇怪,因为这些学生既没有这么远大的理想,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实际上带着他们也没有什么帮助。用现代话说,就是狗肉上不了正席。
孔子看了一眼闵损,他很希望闵损与自己一同前往。但是,他无法强迫他去。
“先生,我要问问我父亲。”闵损说,他知道孔子看他的意思。
就在当天晚上,闵损问了父亲的意思,回到孔子这里。
“先生,我父亲认为您根本没有可能见到国君。”闵损说。
“我知道会有困难,可是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孔子坚持,他有些失望,认为闵损肯定不会跟他去了。
“您一定要去?”
“是的,明天就去。”
“好吧,如果您一定要去,父亲让我跟您一同去。”
“太好了。”孔子喜出望外。
实际上,子路和闵损,正是孔子心中的最佳人选。
为什么孔子希望子路跟自己去呢?因为有子路在,孔子才有安全感。为什么孔子希望闵损跟自己去呢?因为闵损懂得上流社会的规矩,能拿得出手。
孔子虽然身材高大,但是性格温和,再加上讲究礼节,所以并不像一般的大个子那样令人望而生畏。相反,因为出身低贱,常常被人嘲笑欺负。
孔子的一个邻居姓曹,据说是曹刿的后代,家里有三兄弟。曹家三兄弟平时偷鸡摸狗,不务正业,常常欺负孔子,除了见面的时候冷嘲热讽之外,还常常隔着院墙向孔子家扔垃圾。对此,孔子知道惹不起他们,索性忍着。
孔子学校开学之后,曹家三兄弟变本加厉。孔子讲课的时候,三兄弟在院子那边大呼小叫,孔子忍了。
曹家三兄弟依然向孔子家里扔垃圾,孔子忍了。
可是,子路忍不了,因为扫院子的事情是他的。刚刚扫干净的院子,回头又脏了一片,不用猜也知道是隔壁扔过来的。
“算了,多行不义必自毙。”孔子劝说子路。
终于有一天,孔子这边正在上课,隔壁的垃圾又扔了过来,并且恰好就扔在子路的头上。
子路的火腾地就上来了,拔出剑来,就要去找曹家兄弟算账。
“由啊,不能杀人啊。”孔子急忙叫住他,如果子路杀了人,这学校恐怕就办不下去了。
子路把剑扔到了地上,头也不回,冲了出去。
出了孔家的院子,子路来到曹家门前,也不说话,一脚踹开了院门。
院子里,曹家三兄弟都在。刚扔了垃圾过去,正在那里偷偷地笑。冷不防看见子路踹门进来,吃了一惊。再看子路的头上还有刚扔过去的烂菜叶子,几个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让你们笑,爷今天要教教你们怎么做人。”子路大喝一声,冲了过去。
曹家兄弟也都很强壮,仗着人多,跟子路战成一团。
但是,他们还是低估了子路的战斗力,子路虽然以一敌三,身上、脸上都挂了彩,可是勇猛异常,你打我我忍着,我专门打一个人。
没多久,曹老大被子路打翻在地不能动弹。
之后,子路重点打击曹老二,又把曹老二打翻在地。
曹老三害怕了,不用子路打,直接跪了。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曹老三求饶了。
曹老大和曹老二见势不妙,也都跪在地上求饶。
“你们给我听着,如果今后再敢欺负先生,老子就直接打死你们。”子路说完,也不理他们,转身走了。
从那之后,曹家三兄弟再也不敢向孔子家扔垃圾,孔子上课的时候也不敢大声说话。在街上遇上了孔子或者子路,都是点头哈腰,不敢造次。
子路拳打曹家三兄弟的事情很快传遍了这一带,这一带的大小流氓个个惊心。
从前那些对孔子恶语相向的人都怕了,再也没有敢嘲笑辱骂孔子的了。
“自从我得到了仲由,再也没有谁敢辱骂我了。”孔子很高兴,这是他收留子路的时候没有想到的。
(《史记·孔子世家》:孔子说:“自吾得由,恶言不闻于耳。”)
一行三人北上齐国,子路和闵损轮流驾车。
孔子的心情既激动又忐忑,这是他人生的新起点,一个伟大的志向迈出了第一步。
一路上,孔子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理论,讲周礼是如何完美,周礼将怎样把这个世界重新变成大同世界,讲应该怎样在鲁国恢复周礼,讲自己会怎样去说服鲁昭公。
闵损一路上话并不多,专心地听孔子讲。而子路会随着孔子情绪的变化而变化,也是非常的激动,似乎成功就在眼前。
“唉,先生,您觉得齐国怎么样?”子路问,他早就听人们说齐国是如何的繁华,百姓的生活是如何的富足。事实上,三桓家族的很多人都移民去了齐国。
“齐国不错,不过,从礼的角度来说,他们还是不如鲁国。”孔子想了想说,他也没有去过齐国,他只是听说齐国非常好。
“为什么呢?”子路问。
“鲁国虽然被三桓窃据了,但毕竟是周公的国家啊,这里礼的底子多厚啊。譬如说虽然国君逃去了齐国,可是三桓也不敢废掉国君,三桓也没有对臧家和子家懿伯赶尽杀绝。怎么说,大家心里还是有周礼,还是有敬畏啊。所以说,有这样的底子,鲁国要恢复周礼并不难啊。”
“那,齐国和鲁国相比差很多吗?”
“那也不是,齐国如果做出改变,就跟鲁国一样了。鲁国如果做出改变,就成了大同社会了。”孔子回答道。
这段对话也在《论语》中,原文是:“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闵损一直驾着车没有说话,这时候却突然说话了。
“先生,我知道今天齐国的规则都是管子留下来的。管子曾经说过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他也是用礼来治理齐国的啊,齐国的礼和鲁国的礼有什么不同吗?”闵损问,显然他不太认同孔子的看法,认为齐国更好。
“别提管仲了,这个人的格局并不大。”孔子说,管子他当然是知道的,他也知道齐国人是怎样地崇拜管子,可是在他看来,管子没什么了不起。
“那,先生认为管仲节俭吗?”闵损问。
“他在临淄有官邸,还有自己的封邑,还有鲁国送给他的小谷城,这三个地方都不用缴税赋和服杂役,简直富可敌国,他怎么可能节俭呢?”
“那么管仲知礼吗?”
“国君大门口设立照壁,管仲在大门口也设立照壁。国君同别国国君举行会见时在堂上有放空酒杯的位置,管仲也有这样的位置。如果说管仲知礼,那么还有谁不知礼呢?”孔子大声说道,他认为管仲的做法实际上也属于是可忍孰不可忍。
闵损没有再说话,不过他知道老师的说法与自己父亲的说法是不一样的。
这段对话在《论语》中也有记载。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一路疾行,三人来到了齐国阳州(今山东东平县),鲁昭公就暂住在这里。
孔子和两个弟子兴冲冲去找鲁昭公,第一次见国家领导人,尽管是流亡的,难免还是有些紧张。在去之前,孔子还专门和两个弟子演练了见国君的礼仪。
来到鲁昭公的临时住所,孔子师徒三人远远地下了车,步行过去。
“你们是干什么的?”守门的卫士大声喝问。
“在下孔丘,从曲阜来。如今国君蒙难,特来探望,希望为国君效力。”孔子小心翼翼地说,有些忐忑不安的样子。
“孔丘?干什么的?”守门的卫士接着问,他竟然不知道孔子。
“我,我。”孔子到这个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不是,好像连为国君效力的资格都没有。
“仲尼先生是鲁国最有学问的人,现在教书育人。”子路插了一句。
“好了,不管你是谁。只要是鲁国来的,一律不见。”守卫的卫士板起了面孔说话,见孔子还不想走的样子,喝道,“赶快走开,否则别怪我们把你们当奸细。”
守卫的卫士直接赶人了,要不是看着子路身材魁梧、样貌凶恶,几乎就要动手打人。
闵损见势头不好,赶紧拉着孔子离开了。
郁闷,绝对的郁闷。
孔子现在是欲哭无泪,豪情万丈而来,谁料到当头一记闷棍。别说自己的政治主张根本没指望执行,就是见鲁昭公也见不到。正是一张热脸,贴上了冷屁股。
“怪不得国君会被赶走,看看他手下这帮人,唉。”孔子叹了一口气,对鲁昭公表示失望。
“我父亲说是手下的这些人不许鲁国来的人见国君,看来这是真的。”闵损在一旁说,不知道是为鲁昭公辩解,还是说明为什么自己的父亲断言孔子见不到鲁昭公。
现在孔子的处境非常尴尬,满怀希望轰轰烈烈地出来,如果连个响都没有就回去,就实在是太没有面子了。而且,还要担心季孙会不会派人来收拾自己。可是,如果不回去,怎么办?
孔子很后悔,早知这样,就绝不会来冒这个风险了。可是,后悔是没有用的。问题是,不管后悔不后悔,现在该怎么办?
孔子低头不语,使劲地挠着头,他无计可施的时候才会这样。子路也有些傻眼,在一旁呆呆地看着。
这个时候,闵损说话了。
“先生,出门之前我父亲告诉我,说如果见不到国君,先生又不愿意回鲁国的话,不妨去临淄看看。”
孔子抬头看看他,没有说话。
“去临淄?咱们人生地不熟,去了怎么办?”子路插了一嘴。
“这倒不必担心,我姥姥家是齐国的高家,高张是我的舅舅,咱们去投奔他就行了。”闵损说,原来在出门之前,闵马父都考虑到了。
鲁国和齐国几百年来就通婚,不仅国君通婚,大家族之间也都是世为婚姻,全都是亲戚。高家在齐国地位尊崇,是世袭的上卿,而高张就是高家的家长,后人称为高昭子。高家家大业大,并且与齐国国君齐景公的关系非常好。
听闵损说完,孔子眼前一亮,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嗯,也好,这样离国君也近,随时可以听候召唤。”孔子求之不得,还心存侥幸。
就这样,一行三人来到临淄,一打听高家,人人都知道。
来到高家,闵损报上名号,求见舅舅。
“哎哟,我的亲外甥,都这么大了!”高昭子亲自出来迎接,他是闵损母亲的同胞哥哥,兄妹两人的感情一直都很好。
闵损见过了舅舅,又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把孔子恭恭敬敬介绍给了高昭子。
“仲尼先生的学问鲁国第一,知道齐国国强民富,百姓幸福度最高,特别想来看看,所以外甥我不揣冒昧,带着先生来了。”闵损说话非常得体。
“我外甥的老师就是我的客人啊,啥也别说了,就住家里吧。”高昭子人很热情,实际上当时齐国人都很热情,这是管仲留下来的规矩。
就这样,孔子师徒三人就住在了高家。
不过,孔子不愿意在高家混吃混喝,提出来想要做点儿事情。于是高昭子就让他辅导家族的孩子们学习六艺,类似一个私塾教师,名义上就是高家的家臣。实际上,高昭子对他非常客气,就当个客人对待。
过不多久,闵损见孔子安顿下来,舅舅对孔子也是真心不错。于是,闵损告辞了孔子和舅舅高昭子,回鲁国去了。
从那以后,孔子对闵损的父亲闵马父一直心存感激。
根据《史记》记载:“孔子适齐,为高昭子家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