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高兴,所以晚饭的时候喝了点儿酒。不过,孔子喝酒很是克制,差不多就行了。相比之下,子路和南宫敬叔的酒量大得多,不过两人也没有多喝。
第二天一早,三人洗漱过,简单吃了早饭就出发了,今天要去的是太庙。
洛邑的太庙是周朝始祖后稷的庙,比明堂更加庄严肃穆。
来到太庙,就见庙堂右边台阶前有一个铜人,铜人的嘴巴被封了三层。
孔子是知道这个铜人的,不过亲眼看见,还是禁不住一阵激动。他来到近前仔细地审视了一阵,然后转到了铜人的身后,南宫敬叔和子路则跟在孔子的左右。
在铜人的背上,刻着这样一段话:“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安乐以戒,无行所悔。勿谓何伤,其祸将长;勿谓何害,其祸将大;勿谓何残,其祸将然。勿谓莫闻,天妖伺人。荧荧不灭,炎炎奈何;涓涓不壅,将成江河;绵绵不绝,将成网罗;青青不伐,将寻斧柯。诚不能慎之,祸之根也;曰是何伤,祸之门也。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盗怨主人,民害其贵。君子知天下之不可盖也,故后之下之,使人慕之。执雌持下,莫能与之争者。人皆趋彼,我独守此。众人惑惑,我独不从。内藏我知,不与人论技。我虽尊高,人莫害我。夫江河长百谷者,以其卑下也。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戒之哉!戒之哉!”
(原文见于《说苑·敬慎》孔子之周,观于太庙右陛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戒之哉!戒之哉!”)
“三缄其口”,这个成语来自这里。
这段话什么意思呢?我们把它翻译过来是这样的。
“这是古代说话谨慎的人,小心啊,小心啊。不要多说话,说得越多,越容易坏事。不要多事,多事多祸患。必须居安思危,才能避免做后悔的事情。不要说人和不好听的话,不要做任何不好的推测和判断,否则,就会招来祸患。不要以为自己说话没人听见,鬼神分分钟知道你在说什么。小火扑不灭,就会成为大火;小水拦不住,就会汇聚成河流;细线斩不断,就会织成罗网;树苗砍不断,就会长成大树。说话不谨慎,就是一切祸患的根源。不要小看了这一点,这就是祸患的大门。
“强横的人不得好死,好胜的人一定会遇上对手。盗贼仇恨主人,群众厌恶官僚。君子知道自己不能面面俱到,因此保持谦恭谨慎,让人们喜欢自己,没有人与自己相争。人们都争着去那边,我就守在这边;人们都随大溜,而我只按自己的想法去做。所以我虽然比大家都高明,却没有人来仇恨我。江河能够汇集山谷的流水,就在于他的卑下;上天不会偏私,可是常常帮助好人。谨慎啊,慎之又慎啊。”
看完了这段话,孔子细细地玩味了一阵。
“记住啊,这上面的话虽然鄙俗,可是合乎事理啊。《诗》上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如果一个人立身处世像这个样子,难道还会因为说话遭遇灾祸吗?”孔子指着铜人,对南宫敬叔说。
南宫敬叔点点头,似有领悟。
师徒三人来到庙门,又是南宫敬叔说明来意,看庙人爽快地让他们进去了,并且陪同他们参观。
进到庙里,立即感受到庄严肃穆的气氛,三人都保持着恭敬和小心。孔子按照自己学习过的知识认真地观察着,与自己的知识印证的地方,就会心一笑;恍然大悟的地方,就轻轻点头。一路下来,孔子的心情十分舒畅,感觉自己学到了很多东西。
突然,孔子看到一个奇怪的容器。他实在想不出这个容器的名称和用途,于是,他要发问了。
这是孔子的习惯,只要不懂的地方,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请问,这是什么容器?”孔子小心翼翼地问看庙人。
“啊,这个叫作右坐之器。”看庙人说,看这么多年庙,这个问题还是第一次被人问。
孔子愣了一下,右坐之器他是学过的。
“我听说,右坐之器有一个特点,盛满了水就会倒,水太少就会倾斜,只有水的高度恰当的时候,才会立得正,是不是这样?”孔子问。
南宫敬叔盯着孔子,老师连这个都知道,真是太有学问了。
“哦,你知道?”看庙人也有些惊奇,他以为没人知道这个容器的秘密呢。“你说得对,是这样的。”
“可以试试看吗?”孔子问,想要验证一下。
“当然,那边有水,你们去盛点儿过来吧。”看庙人很高兴,欣然同意。
子路没等老师发话,走过去用一个陶罐从水池里灌了水,拿了过来。
右坐之器原本装着水,立得很正。
“你倒吧。”看庙人说。
子路看看孔子。
“倒吧,小心些,别太猛。”孔子叮嘱。
子路小心翼翼地向右坐之器里倒水,水倒得缓慢,右坐之器里的水越来越多,直到装满。这个时候,右坐之器猛地倒了下来,里面的水都流了出来。
“果真如此啊。”孔子很惊奇,又很高兴。
南宫敬叔把右坐之器扶起来。
“接着倒吧。”看庙人对子路说。
这一次,子路没有再去看孔子,径自慢慢地向里面倒水。
“你的手可以松开了。”见里面已经有了一些水,看庙人对南宫敬叔说。
南宫敬叔小心翼翼地松开手,右坐之器就歪歪斜斜地立着了,但是并没有倒。
子路继续向里面倒水,右坐之器一点点正起来,水装到一半的时候,右坐之器完全立正了。
子路看看看庙人,看庙人示意他可以停下来了。于是,子路停了下来。
“嗯,哪有满了而不倒的东西呢?”啧啧称奇之余,孔子有了一番感慨和领悟。
“先生,那么,要让满的东西不倒,有什么办法?”南宫敬叔问道。
“有啊,就是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一些,不要让它那么满。”
“那,对应到人呢?”南宫敬叔又问。
孔子用赞赏的眼神看了看南宫敬叔,意思是你这问题真好,想了想,孔子回答道:“高而能下,满而能虚,富而能俭,贵而能卑,智而能愚,勇而能怯,辩而能讷,博而能浅,明而能暗;是谓损而不极,能行此道,唯至德者及之。易曰:‘不损而益之,故损;自损而终,故益。’”
这段话翻译过来是这样的:“地位高的,要谦恭;事事圆满的,要谦虚;富有的,要节俭;出身尊贵的,要平等待人;聪明的,要能吃亏;勇敢的,要保持畏惧;口才好的,要敢于认错;博学的,不要卖弄高深;能看透世象的,要让自己糊涂一些。这样的做法,就是减损自己,避免太满。能做到这一点的,都是最有德的人啊。所以,《周易》里说:将要满的时候不自己减损反而增加的,最终一定会受损;将要满的时候懂得自损的,结果一定会很好。”
南宫敬叔一边听一边点头。
“先生,你说了这么多,好像只有一句跟我有关系啊。”子路在一旁说,他说的那一句,自然是勇敢的要保持畏惧。
“那多好啊,那说明其他方面你都做得很好了。”南宫敬叔开个玩笑,大家都笑了。
又是一天过去,孔子又是在黄昏时刻离开。
随后的几天,南宫敬叔又带着孔子参观了几处,不过都不如明堂和太庙那样令孔子流连忘返。
这一天,一行三人前往典藏室而去。一路上,孔子的心情非常忐忑,因为他们要去见的是老子,传说中天下学问最渊博的人,孔子心中的偶像。想想看,一个粉丝去见自己的偶像,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老子会不会见我们呢?”孔子在路上问了几次,心里实在没底。
“会的,越是有学问的人,就越是随和。”南宫敬叔说,虽然年轻,他的见识可不少。
终于,三人来到了典藏室。
南宫敬叔向看门人说明了来意,说是鲁国来的孔丘特地前来拜会,却没有提到自己的身份。
孔子在一旁看着,暗暗地点头称赞。
去其他地方,都是南宫敬叔先提自己的名字,因为这些地方更看重身份地位,以鲁国孟孙家的二当家来,自然是贵宾。可是在老子这里,身份地位恐怕不好使,老子看重的是学问的高低,所以南宫敬叔直接报了孔子的名字。虽然孔子的名声还不够大,不过鲁国与周王室之间往来频繁,老子多少还是应该对孔子有些耳闻的。
果然,看门人进去通报之后不久,老子就亲自迎了出来。
老子五十多岁,看上去精神矍铄,十分慈祥。
孔子看见老子亲自前来,急忙施礼,老子还礼。
“现在还对周礼感兴趣的人不多了,难得啊孔丘。”老子很高兴,慕名前来他这里的人不少,可是真正好学的不多。他早就知道鲁国有一个孔丘开办私校教授周礼,也有些好奇。
孔子见老子夸奖,更加激动,一连串的问好以及敬仰之词。
老子先带着几人大致地参观了典藏室,一边走马观花,一边与几个人聊天。
说着说着,自然就说到了眼前的王子朝之乱。
“唉。”老子叹了一口气,然后说起自己的处境来。
原来,老子祖上在周朝开朝的时候就是典藏室之史,主管周朝的典籍,说起来呢也是周朝的王族。此后家族世袭,直到老子。
老子姓李,字聃。因为学问大、名气大,人人称他为老子或者老聃,没有人称呼他的名字,所以后来反而不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了。
这次王子朝之乱,老子并不赞同。不过作为从西周搬迁过来的家族,老子不可避免地要站队,并且不可避免地要站到大宗这一边来。而且,典藏室就在洛邑城内,王子朝占领了洛邑,老子也只能留在洛邑,因此自然而然地被认为是王子朝的人马。
“唉,折腾什么?人哪,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到最后多半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连原本有的都失去了。”老子叹了一口气说,他并不看好王子朝的未来,因为小宗得到了晋国的支持。
走了一遍之后,大家座谈。
老子坐在了主人位,孔子坐在上首,也就是老子的左边,南宫敬叔坐在下首,也就是老子的右边,子路打横,坐在老子的对面。
“孔丘先生据说专心研究周礼,此次前来洛邑,是不是也是为了周礼而来呢?”老子首先发问。
“是,是,还想请老子先生多指教。”
“不过,我的看法可能与你不一样。”老子说道,随后把自己的道德理论大致说了一遍。最后说:“孔丘啊,不妨说说你的看法。”
对于老子的看法,孔子并不十分赞同,但还是不得不佩服老子的高明。
想想看也是,老子已经五十多岁,主张无为而治也是正常。可是孔子正是三十多岁年富力强,正是进取的年龄,想法自然不同。
“我觉得,包括这次的王子朝之乱,以及鲁国的三桓专政,都是礼崩乐坏的结果。”孔子说出话来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随后孔子说到了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等,又激烈地批判了三桓违背周礼,直接导致了鲁国的衰败。自己的志向就是改变这一切,在鲁国、在天下恢复周礼,让世界成为大同。
南宫敬叔就在一旁,脸色有些尴尬。
老子不动声色地听着,不过他也注意到了南宫敬叔的脸色颇为不自然。终于,他打断了孔子的话。
“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老子说道,这段话什么意思呢?
“你所说的那些,说话的人都已经变成土了,只有他们的话还留着。君子如果得到时机就发挥,否则就隐居起来。我听说,高明的商人不暴露自己的底牌,高尚的君子不显露自己的贤能。我建议你少一些骄傲,少一些欲望,你亢奋的神色和不切实际的目标,对于你都没有好处。我能忠告你的,就是这些了。”
在老子看来,眼前这个年轻人还是太年轻,有激情却又容易激动,对当权者不满,却又不懂得克制。这样的性格实际上是很危险的,自己应当提醒他。
老子的话让孔子有些诚惶诚恐,他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太过激动。
“是。”孔子说,想起太庙门口那个三缄其口的铜人。
“既然你对周礼这么感兴趣,咱们就聊聊周礼吧。”老子决定转换一下话题,这也是孔子最感兴趣的话题。
聊到了周礼,孔子才发现自己的那点儿学问不够用了,自己所知道的真的只是皮毛,而老子才真正理解周礼的本质。
“老子先生,我有个问题。”孔子说。
“你说。”
“从前,八岁到十一岁的孩子死了,就在园子里埋葬,因此就用活动的床把尸体抬到墓坑旁,然后入殓下葬。后来下葬不在园子里了,地方远了,该怎么办?”孔子的问题很刁钻,不刁钻的问题也不用请教老子了。
“是这样的,当初史佚的孩子死了,墓地很远,召公就建议他先把孩子入殓了,然后再抬去墓地。史佚就说他不敢,于是召公去找周公,周公说有什么不敢,就这样做了。于是,史佚就把孩子装殓了,这才送去墓地埋葬。所以说,这个规矩早在史佚那里就改过来了。”老子讲了一个典故,解决了这个问题。
“哦,原来这样,我真是孤陋寡闻了。”孔子很高兴,困惑他很久的问题就这么解决了。“可是,我还有个问题。”
“你说。”
“父母死后,到了一百天卒哭之后,这个时候受征召打仗,是不是合乎周礼呢?还是有什么先例?”孔子问,这年头战争多,这个问题倒很有现实意义。
“嗯,夏朝和商朝的规定呢,就是守孝三年期间不用应征。这就是所谓的‘君子不夺人之亲,亦不可夺亲也’。这事情到了周朝原本也是这么规定的,不过呢,”老子看了看孔子,又看看南宫敬叔,接着说,“贵国的开国君主伯禽破了一次例,他在卒哭之后立即出兵攻打了徐国。当然,当时的情况也是迫不得已。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也说不清楚了。”
孔子笑了笑,他知道老子的意思,就是说当今没人讲究这个了。
“那,我还有个问题。”孔子还要问。
“你说。”
……
孔子问了很多问题,老子都耐心地一一解答,似乎没有他解答不了的问题。
时间悄悄地流逝,转眼间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直到老子说了这样一句话。
“要不,今天就到这里?我还要回家接孩子呢。”老子说,望了望窗外,天色已经快要黑下来了。
孔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多谢先生的指点,不敢耽误先生接孩子的时间。不过,孔丘斗胆问问,我还能不能再来拜会您?”孔子问,他还有问题没有问完呢。
老子沉吟了片刻,突然眼前一亮。
“这样吧,光说呢也没劲,恰好明天有一个葬礼请了我做相礼,你明天一早来跟我同去,你来担任相礼,我在一旁指导,这样现场说法,你能有更好的理解。”老子提出来这样一个建议。
“那太好了。”孔子喜出望外。
第二天,孔子一行三人早早赶到典藏室,与老子会合后前去参加葬礼。老子将孔子介绍给了葬礼的家属,并告诉他们由孔子担任相礼。
对于孔子来说,担任葬礼的相礼并不是什么陌生的活,因此一切中规中矩,完全按照周礼进行。在灵柩运往墓地的途中,却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天黑了,抬头看,太阳被月亮一点点挡住,发生日食了。
孔子有些傻眼,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
“孔丘,把灵柩停在路的右边,大家停止哭泣,等待自然的变化。”老子给孔子下了指令,于是孔子急忙通知大家照办。不久,日食结束,于是继续行进。
“老子先生,为什么这样做呢?”等待的时候孔子问。
“因为这是合乎礼的。”老子回答,却没有解释。
此后一切顺利,直到葬礼结束,家属对孔子的主持表示满意。
回到典藏室,孔子还有问题要问。
“老子先生,我知道,灵柩已经出殡就不能返回,而谁也不知道日食会持续多长时间,既然这样,当时为什么要停下来呢?与其等待着耽误时间,继续走不是很好?”孔子问道,一路上他就在想这个问题。
老子喝了一口水,解释道:“周礼中对这个问题没有现成的答案,所以我们只能推理。我们知道,诸侯朝见天子,早上太阳出来就出发,太阳落山就歇息。大夫出使,也是这样。下葬的时候,不能天不亮就出发,也不能天黑以后才歇息。因为披星戴月行走的人,不是江洋大盗,就是奔父母丧的。今天发生了日食,跟夜晚有什么区别呢?再说了,如果发生日食继续走,就等于暗示大家都是江洋大盗,或者诅咒大家的父母,这是不可以的。”
老子的一番分析,见情见理,孔子恍然大悟,深受启发。
“老师,您太高明了,这就是传说的举一反三吧?”孔子对老子的敬佩,是越来越强烈了。
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候。
老子将孔子师徒送到了门口,对孔子说:“年轻人,我听说有钱人送人钱财,仁义者送人忠言。我没什么钱,还好有点儿仁义的名誉,所以我送你几句忠告吧:‘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
老子的这段话见于《史记》,什么意思呢?是这样的。
聪明睿智但是陷入危险的人,是因为他喜欢议论别人的是非;博闻善辩但是陷入麻烦的人,是因为他总是揭别人的短。所以,做子女的要站在父母的立场考虑问题,做臣下的要站在君主的立场发表看法。
“感谢老师的金玉之言,孔丘牢记在心。”孔子再三表示感谢之后,与南宫敬叔和子路拜辞而去了。
“孔丘,唉。”望着孔子远去的背影,老子摇摇头,叹了口气,他知道以孔子的性格,恐怕很难按照自己的忠告去做,所以,即便他很执着、很好学,恐怕他的理想也是无法实现的。
这一年,是鲁昭公二十四年,孔子三十四岁。
按《左传》记载:“鲁昭公二十四年夏五月乙未朔,日有食之。”
根据《孔子家语》的记载,孔子还曾经“访乐于苌弘”,而其他典籍中没有这项记载。苌弘是刘文公的家臣,属于小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