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六郎”的母亲与我通了次电话,恳切地希望我下午再单独“接见”她一次。
我不解地说:“您太急了吧?您儿子那么厚的诗集,我还没来得及再翻翻啊!”
她说:“和诗没太大关系,所以我得单独见您,有些情况不得不预先告诉您了!”
“和诗没太大关系?另外还有什么情况啊?”
我之疑惑更大了。
她说:“三言两语讲不清的。我儿子已经去过您家了,我怕他单独再去。他那么大人了,我也看不住他呀。何况我公司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儿,也不能整天把自己牵他身上啊。如果您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我怕您再见到他后,会发生什么对您不好的事。我不是说肯定会发生,但是万一呢?……”
我听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如置身于空调的出风口。她既已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除了及时见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王任之,我儿子他……我可怜的儿子,他大三还没上完就辍学了……他,他已经住过一次精神病院了……”
“六郎”的母亲说完以上话,低下头,掏出手绢,捂住脸嘤嘤哭了。
我顿时僵住,陷入无语之渊。除了吸烟,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士告诉我,她儿子大三时摊上了几桩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的事,曾有企图跳楼的举动,精神上也开始显出异常来,使她和丈夫极度不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们将儿子送往回龙观精神病院,接受了三个多月的治疗。他刚出院不久,有些诗其实是在精神病院写的……
“院方怎么诊断的呢?”
吸完一支烟,我终于心情平静了,也能够问出我想了解的话了。
“结论是初期精神分裂。医生说只要以后别再受刺激,或许能好。”
我说:“会那样的,我们都该相信医生的话。”
其实我说得特违心。我的亲哥二十二岁初入精神病院时,资深而善良的医生也是那么说的。当年我哥大一没读完,相比而言,“六郎”比我哥幸运。但我哥如今已八十了,仍在精神病疗养院里。我认为常住精神病院大抵也会是“六郎”的命运归宿,但我哪里忍心将我知晓的普遍规律告诉他的母亲呢?有时候,直率近于伤天害理啊!
我又问:“究竟是些什么事,严重地刺激了你儿子呢?”
她说首先因为这么一件事:与她儿子同宿舍的一名同学新买的折叠手机丢了,不知怎么一来,她儿子成了怀疑对象。但那件事很快就水落石出——公安机关调看了多处监控录像的资料,最终发现是那名同学自己忘在食堂的餐桌上后,被别的专业的同学“捡”去了。第二件事是失恋——她给自己的儿子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一位影视明星的女儿,已演过几部电视剧了,虽然演的都是可有可无的小角色,但人家女孩的父亲也算是圈内大佬,母亲出身于老革命干部家庭。她作为母亲认为,从长远来看,人家女孩在演艺界不久就会红起来的。她儿子也答应了处处看,第一件事发生才几天后,两人处掰了,她儿子接连数日变得像哑巴。第三件事就是,前两件事发生后,紧接着期末考试了,她儿子竟有三科不及格,名字上了告诫书。而她儿子所在的那所大学,虽不是“双一流”,也不是“985”,却老早就是“211”了。专业也不错——应用物理。她儿子在班上虽然不是拔尖的学生,但总体成绩一向在前十名内……
“那,您认为,哪件事对您儿子的负面影响最大呢?”
“当然是第二件事啰!我上次来您家说过的,我儿子智商不错,情商不行。那么好的姻缘,结果让他给谈崩了。别的不论,我那二十几个人的公司,平均下来,一年也就挣个几百万。可人家女孩子,有一年连演戏带接广告,轻轻松松就挣了一千多万!还是税后!如果我们两口子有那么一个儿媳妇,将来省多大心啊,连孙儿孙女的人生都不必考虑了!又是我儿子多大的福分啊!唉,遗憾了,太遗憾了!命里没那福,遗憾也挽救不了啦,既成事实嘛!我可不愿提这事儿了,什么时候提什么时候觉得窝囊!至于手机那事儿,我和他爸当时就没太当回事儿!两万来元的一部手机,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算什么呀!只要儿子特别喜欢,即使一开口就要十部,我们当爸妈的眼都不眨一下就会给买!独生子嘛,不当宝那也是宝啊!可我儿子不赶那种时髦!为第一件事,我和他爸一起去了次学校。老师和校领导听了我们的话,认为我们说的在理,所以才请公安介入了,为的就是早点儿还我儿子个清白嘛!清者自清,事实证明了这一点嘛!第三件事就更不是个事儿了!补考就补考呗!事出有因,加把劲儿,用学习实力证明自己不是一败涂地就行了嘛!……”
那女士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竹筒倒豆子般说了那一大番话。看得出来,那些话憋在她心里很久了。
“主要是第二件事!人家女孩子和他分手后,转身就跟一位导演好上了!以现而今的成功人士的概念看,拍过两三部长剧的导演肯定就是成功人士了嘛,哪位不是八位数的身家呢?”
“八位数是多少?”
我一时算不过那账来。
“过千万甚至几千万啊!相比之下,我们这样的家庭半点优势也没有了。我儿子就更不值一提了!等于还处在一无所有的时期嘛!一无所有再加上情商低,既不会好好哄人家,更不肯放低自尊哈着人家,人家姑娘干吗非跟你处下去呀?老师,毫无疑问,正是这件事,将我儿子的精神体系轰垮了!……”
我以为她的话已经说完了,不料她又格外强调、重点分析地做了两番补充。她第一次成为我家的客人时,自然而然话里话外所流露的是难以掩饰的优越感。第二次坐在我对面时,由于谈到了她儿子那无可挽救的恋爱,她竟表现出了强烈的自卑,仿佛她的儿子及她的家庭错失了被册封为“贵族”的良机,因而也错失了大量财富似的。她内心里不但对儿子大失所望,其实也存在着幽怨了——可怜天下父母心!虽然她并没说出那种话,但她的表情没骗过我的眼睛。
我十分诧异。
除了默默吸烟,不复有话可说。而一个男人面对自己家的客人(特别是一位女客)无话可说的情形,乃是十分尴尬的处境,对双方都是那样。
“梁老师,我……我觉得自己作为母亲有责任使您知道的事,毫无保留地告诉您了。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您要是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只管问吧……”
她打破沉默的话,使我不得不开口了。
我感谢她特意来我家一次,没拿我当外人,告诉我那么多不宜对外人道的事。我说的是真心话,被信任是一种好感觉。我说我暂时没什么还想了解的了,并且保证,即使她没陪着,她儿子独自来我家,我也不会将她儿子当成危险人物。对于我,她儿子不但一点儿不危险,而且还曾给我留下良好的印象。
于是我向她讲了三四年前我与她儿子认识的经过。
“还互加了微信?哎呀,哎呀,你们爷俩这不是有缘吗?我说你们爷俩,您不介意吧?”
她又有点儿激动了。由于新话题的产生,我和她终于都从尴尬中解脱了。
我说:“有什么介意的呢?本来就是缘分嘛,按岁数论,我俩就确是爷俩的关系啊!”
我说的还是真心话。到那时为止,“六郎”曾给我留下的良好印象仍没受到任何损坏。我内心里除了对他所遭遇的三件事抱持同情的态度,除了对他居然退学了,居然还住了一次精神病院深感惋惜,并无别的什么反面看法。
“这孩子,从没对我提过,我对天发誓,他可一个字都没对我提过!我回去一定审问他,数落他!”
那当母亲的又生儿子的气了。
我赶紧说:“千万别!何必呢?不论什么原因,都没有认真的必要。如果我想知道,以后慢慢会知道的。那么,您不是也知道了?”
“您认为,诗……我的意思是,写诗这件事,能使我儿子的病逐渐好起来吗?”
在泪翳后边,她眼里闪出希冀的光。
我略一犹豫,含糊地说:“对于他,目前有事做总比无事可做好,爱写诗是对任何人都大有裨益的事。我觉得,也许……不,我差不多可以肯定,诗会使奇迹发生的。”
我说违心话了。
“跟您聊了聊,心情好多了,太感谢您了!如果我儿子将来能成为诗人,我们夫妇会接受那样的现实的!反正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以我们的经济能力养得起他。儿子成了诗人,那也不是多么丢人的事对吧?”
她终于站了起来。
我肯定地说:“对。不是不是。”
“您刚才说,您儿子的精神体系……据您所知,究竟是怎样的体系?”
在我家门口,在玄关灯下,我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是我唯一主动说的话,也是最想问的问题。
“啊,是啊是啊,我是那么说过,我儿子自己经常那么说,可他说的是思想体系还是精神体系,我记不大清了。反正精神也罢,思想也罢,在我这儿都是一回事儿。也许他那时就有点儿精神不正常了,精神不正常的人还不都是由于思想出了问题?要不才二十几岁的人会自以为有什么体系?”
“对不起啊,我的话也许问得太冒昧,您和您丈夫,双方的家族有没有精神病史呢?”
她的话促使我问了另一个问题。
她说医生也那么问过了,绝对没有。
送走她,我又独自吸了支烟——一边吸烟一边与朋友的朋友通了次视频。朋友的朋友的脸刚一出现,我就不留情面地将他斥责了一通。他被训了一会儿才明白,我是因为他没告诉我“爱写诗的孩子”住过一次精神病院而生气。
他一脸无辜地替自己辩解——他的朋友也没告诉他,若非听我说他也不知道!
朋友的朋友一脸慈悲地说:“那么这事儿你更得认真对待了,帮人帮到底,不许当一般事儿来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