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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见到“王六郎”,也在夏季的一个下午,也在三点多的时候;与第一次不同的是在我家里,他坐在双人沙发上,旁边坐着他母亲,一位五十几岁、容颜保养得极好的女士。特别是她那双手,白皙如瓷,给人一种看去不真实的感觉,肯定连家务活都许久没干过了。她穿着得体,上衣啦,裙子啦,鞋啦,包啦,显然并非从一般商店买的。她给我的熏过香的名片上写着她是室内家装设计公司的总经理。我随口问了一句她那公司有多少人,她矜持又低调地说不多,才二十几人,是由她丈夫任董事长的什么医疗器械经营公司分出来的一个子公司,由她全面负责而已。我觉得两类公司风马牛不相及,却没说出我的困惑来。

“我的公司人虽不多,在京城的业内还是有些名气的,某些影视明星和歌星的豪宅是我的公司装修的,今后您和您的朋友如果有需要……”

她说以上话时坐得更端正了,脸上也流露出了几许成功女性心理上的优越感。

“妈,别说那些行吗?”

她的儿子低声打断了她的话。那时,“王六郎”刚喝一口矿泉水。他们母子无须我待茶,“王六郎”带来大半瓶矿泉水,而他母亲带的是保温杯。他打断母亲的话时并没看她,打断后也没看她。并且,语气分明是不满的,尽管他那短短的话是低声说的。在他母亲略露愠意一时怔住之际,他开始翻一厚沓用夹子夹住的A4纸,那些纸上印着他写的诗。

那女士虽是“王六郎”的母亲,我却怎么也对她热情不起来。我不喜欢她身上那股子高人一等似的优越劲儿。尽管我是主人,她是客人,而且是坐在我家的沙发上——即使在她不说话时,在她默默打量我的装修简单,家具不但都很一般,而且都已很旧的家时,她内心里早已习惯成自然的那股子优越感也还是难以隐藏。特别是,当她不说“我们公司”而说“我的公司”,不说“北京”而说“京城”后,我觉得自己对她的不佳印象难以改变了。如果我和“王六郎”几年前没有过那么一种“交情”,我是不太欢迎那么一位女士成为我家的客人的。是的,我不但将自己和“王六郎”几年前在一处立交桥的阴影之下愉快地交谈过十几分钟那件事,视为大千世界中的一种老少缘,还一向视为一种交情。当然啰,他们母子成为我家的客人,乃因我与另外几个人的交情在起作用——他们母子是我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什么亲戚!所谓“人际”往往便是如此——两个人一旦成了朋友,不但各自的朋友不久也成了朋友,连“朋友的朋友”们,后来也往往会成为朋友,甚至可能比与起初的两个朋友之间的关系处得还亲密。几天前,我的朋友的朋友与我通话,说他的朋友的亲戚的儿子是位青年诗人,希望当面得到我的鼓励和指导。

我问:“专业的还是业余的?”

他反问:“现而今还有专业的诗人吗?”

我说:“已经没有了。”

他说:“你问得多余嘛!”

我又问:“什么样的青年?是高校的学生还是已经参加工作了?”

他又反问:“有区别吗?跟诗有直接关系吗?”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承认他也不清楚,但不愿在中间传话了,只能由我当面问了。

我说:“我是写小说的,对诗是外行。”

他说:“在我们真正的外行看来,你们都是文学那个界的人,总比我们内行吧?这事儿你必须认真对待,而且要表现好点儿。别忘了不一定哪一天,你也许又会求到人家!”

他说的“人家”也就是他的朋友,是北医三院(北京大学第三医院)的一位内科主治医生,北医三院不但离我家最近,还是我就医的定点医院。对于他的提醒,我缺乏不认真对待的底气。

于是“王六郎”母子就出现在我家里,坐在我对面,而我以招待上宾的礼节招待之。

起初我并没认出“王六郎”来。毕竟,我与他立交桥下匆匆一别后,已时隔三四年没见过了。他仍穿制服、短裤和T恤,但脚上却随随便便穿了双拖鞋,还剃过光头,刚长出极密的一层黑黑的头楂。他坐得也特端正、特安静,不主动说话。他为自己那些打印在A4纸上的诗定名为《无聊集》,三个黑体大字下边是他的网名“王六郎”,括弧内打印的五个字是“真名王任之”。下边一行字的字号与集名的字号相比,小得反差分明。

“王六郎!”

顿时,我连对他母亲也有了亲近感。

“六郎,居然是你吗?太使我意外了!”

我有点儿激动。

他困惑地定睛看我,仿佛不明白我何出此言。

我启发他回忆:“忘了?三四年前,在离南站不远的地方,一座立交桥下……”

他竟摇头,仍定睛看我,困惑漫出双眼,弥漫在他脸上。

我大惑不解了——他临行前,不可能不知道将去谁家嘛!

“阿牛,想起来没有?”

他又摇了一下头。

这我就无可奈何了,并且没法从他的表情得出结论——他究竟是成心装出从没见过我的样子,还是真的完全不记得了?

“梁老师您……以前认识我儿子?”——他母亲也困惑了——不,她脸上的表情证明她内心里充满了疑惑。

“妈!你问得有必要吗?”——他又对他的母亲不满了。这次说话时扭头瞪了他母亲一眼,他母亲被那一瞪,内心里显然生气了,笑笑,拿起保温杯喝了口水;我从她的眼里洞见了一股隐怒。

我只得讪讪地说:“是我认错人了。老了,记忆常出差错了。”

说完,我向“六郎”要过诗集,戴上老花镜,低头看了起来。按说,他或他的母亲,应先将诗集寄给我,待我全部看完再约见我,可他们母子并没那样(也许都是急性子吧),并且已经成了我家的客人,已经端坐在我对面了,我就半点挑理的意思也没流露。好在不是小说而是诗,并且多数是古体,七律、五言绝句之类,翻几页看几首,讲几句勉励的话,指出某方面还有待进步,这么做了也算完成朋友交给的“任务”了。

第一页第一首诗仅两行,题为《自嘲》:

螳螂误入琴工手,

鹦鹉虚传鼓吏名。

“六郎,啊不,王任之,‘无聊’二字你过谦了,是不是已经有些名气了呀?”

我嘴上这么说着,内心已经欣赏起来。古体诗强调“赋、比、兴”。而兴嘛,又强调境界之高远。那两句诗在“兴”一方面虽显格局不大,但在“比”这方面,还是挺有意趣的。

“王六郎”,也就是王任之少女般腼腆地说,名还是有了点儿的,不过其名体现在网上。

“我写诗,主要是为悦己,如果同时也能悦人,对我而言写诗就不无意义了。我胸无大志,有点儿意义又符合个人兴趣的事,我在进行的过程中就愉快。人生苦短,愉快又挺少,比起自寻烦恼来,悦己亦欲悦人的生活态度,也算是一种挺积极的态度吧?”

自从进入我家的门,端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后,“六郎”第一次开口说了那么多话。那番话他说得极畅快,我觉得是他的心里话。

我抬头看他,他母亲忧郁地看我。我郑重地说:“完全同意!”

“六郎”就微笑了,他母亲也笑了。

第二首诗头两句将我震住了:

半截云藏峰顶塔,

两来船断雨中桥。

人在西园山翠里,

斜风细雨度清明。

湖上雾隐巫山脊,

江山对君凝愁容。

一身作客同张俭,

四海何人是孔融。

“哎呀,哎呀,六郎……不,王任之啊,你的诗呢,对不起,请你们允许我吸支烟……”

我摘下眼镜,用目光四处找烟,却没发现。

他母亲惴惴不安地说:“如果孩子写得实在太差,您只管往直里说。他不会生气的,我更不会。”

“六郎”却说:“吸我的吧。”

我接过他递给我的一支烟,他按着了打火机。

我深吸一口之后批评地问:“年纪轻轻就开始吸烟了?这可不好。”

他惭愧地说:“正打算戒。”

他妈却说:“如果你想陪老师吸一支,就吸吧,妈批准了,不必非忍着。”

我说:“我也批准了。”

他笑道:“不了,没那么大瘾。”

而我朝“六郎”竖起了拇指。

他母亲说:“老师表扬你了,那你就干脆戒了!”

我说:“能那样最好。但我这会儿最想肯定的是——王六郎,不,王任之,你这首诗我写不出来!你天生有一颗诗心!这首诗写得很棒,江湖山海居然都写到了,第二句和最后一句尤其好!总而言之,王六郎,王任之,如果你能持之以恒,在诗歌创作方面是很有前途的!……”

我夹烟的手发抖,年纪老了,什么毛病都有了,稍一激动手就抖。那时的我,仿佛伯乐意外地发现了千里马。

“谢谢老师肯定,我那不过就是写着玩写出来的一首诗,在苏杭旅游时触景生情……”

“六郎”那时的表情相当平静,只不过脸上闪过了一丝具有嘲讽意味的微笑。那是一两秒内的事。我捕捉到了,但没往心里去。

“这是什么话!儿子有你那么说话的吗?找打!老师您别计较,我儿子一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他情商太低,您千万别把他的话当真!”

他母亲也显得颇为激动。

我接着说,希望能看完全部的诗,之后再约一个日子,用更从容也更充分的时间,与“六郎”详详细细地谈他的诗。只有那样,才不枉他们母子登门讨教的诚意。

那时,我这个门外汉,似乎是“诗圣”“诗仙”了一般。

如果我没说那番话就好了,后来种种令我烦恼的事就可避免了,与我完全无关了——起码对我就好了。好为人师往往会自我打脸,正所谓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我送母子二人出门时,那母亲有意让儿子走在前边。当她的儿子已在门外了,她在门内小声对我说:“我太不喜欢他的网名了,王六郎,听起来多古怪啊,希望您能劝他改改。”

我笑道:“古怪的网名多了去了,他的网名其实挺有文化内涵的。但既然你当妈的难以接受,我会相机行事的。”

当我家只有我自己了,我拿起“六郎”的诗集坐下,将诗集放膝上,又吸着一支烟,低头看着《无聊集》三个字,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

那个“王六郎”王任之,他究竟是成心装出根本不认识我的样子呢,还是的确忘了我俩怎么认识的了?我俩明明加了微信,他的确将我忘了分明不可能。

那么他又为什么非装出根本不认识我的样子呢?

左思右想推测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有,我明明是在夸他的诗,那时他脸上闪过的具有嘲意的微笑,究竟又所为何由呢?

也是越想越违背情理。

索性不想那么多了……反正日后还会见到他,疑惑总能释然的。 ozJNsXs7R/IvEOZU8y/4KomHF4ez/2wM2v0OVOMEcm6B3dCI3vRgzSxSbCaugm4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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