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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源

当真身显露,它和错认它的那些人,

将各自迎接怎样的命运?

“新冠”忽遁迹,万民送瘟神——“解控”伊始,人们反而更不敢轻易出门了;但那只不过是心有余悸、审时度势的观望。随着不戴口罩,大胆“放飞”自己的“垂范”者越来越多,“自由行动”遂成常态。一到双休日,各地景点居然人满为患。清明前两日,高速公路上的车辆皆川流不息矣。中国人对于扫墓这事是很重视的。许多人已两三年没回过老家了,归心似箭,网上将人拥车堵之现象概括为“报复性放飞”。

李思雨的沃尔沃XC60被堵在离高速路出口五六百米的地方了。她是省立中医学院的副教授,老师和学生对她的名都曾有过几分不解——思什么不好何必非思雨呢?她在微信群中发了篇小文予以解释——自己出生在东北农村,斯年大旱,土地龟裂,庄稼的秧苗满目干死,父亲便给她取了那么一个后来令人费解的名。结果是,学生们不再称她“李老师”了,反而都改口称她“思雨”老师了,仿佛那么称呼她,体现着一种大悲悯似的。而老师们,则从此对她敬意有加。以往,大家并不晓得她是从农村考出来的,更不晓得她自幼家境贫寒。虽然,该校只不过是省属重点,既非“211”,更非“985”,但录取分数在全省挺靠前的,她能考入该校实属不易。老师们之间一般是不问出身的,对单身女士尤成忌讳。她给同事们的印象沉静而贤淑,大家原以为她是知识分子或干部女儿,不料她自报贫寒身世,而这是很需要勇气的,对于高校的女性尤其如此。她老父亲仍常住农村,此次返乡是为祭母。

堵车的情况主要由于两种原因:一是那儿有高速路入口,辅路上的车辆一辆紧接一辆地涌入;二是由于收费站那边车辆也甚稠密,收费站成了临时控制站,隔十几分钟才放行一次。还有种口口相传的说法是收费站那边发生了严重的碰撞,但这一原因未获证实。

好在李思雨的返乡之路是省内距离,否则她断不会自驾出行。买了那辆沃尔沃后她其实没怎么开过,很想开一次长途过过瘾。虽然被堵在高速路上了,却不是太烦。换一种说法更恰当——其烦在她的修养可控范围内。但有些人难以做到像她那样——一位坐在由儿子所开的车内的老父亲心脏病发作,所幸同时被堵在高速路上的有她这么一位医学院的副教授,而且后备厢带了急救医药包。在高速路上救人一命,竟使她欣慰于堵得也值。

那日,原本四个多小时的路程,她七个多小时后才到家。车停在老家院门外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第二天一吃过早饭,她就开车去往县城看望自己的老师郑崇文。她是县一中毕业的,一中是初高中连读的老重点中学,郑老师是语文老师,同时是她从初中到高中的班主任。她是一中学生时,郑老师对她格外培养,在学习方法上诲之不倦,给予了种种有益的指导,从各方面讲都是她的恩师。郑老师退休久矣,年近七十了。师生二人互加了微信,网上交流较频繁。李思雨每次回老家,都会在第二天就去看望郑老师。她晓得郑老师早就希望拥有一套《辞源》,而中华书局出版的《辞源》最具权威性,但县里的书店没进,郑老师不愿从网上买。一套《辞源》挺贵的,若买了盗版的岂不闹心?李思雨动身前,委托朋友替老师从北京买到了。那是一套礼品级的《辞源》,三卷精装本,外有红色包装盒,其上“辞源”二字是篆体金字,拎着不轻,有六七斤,看去煌煌然高端大气,如贵重的娶嫁彩礼般吸引眼球。李思雨将那套《辞源》当成送给恩师的生日礼物(过几天就是恩师的生日了),她要带给恩师一次不小的惊喜。

师生二人的相见自然十分快乐。郑崇文的儿子也挺出息,与儿媳都在市里工作,家也早已安在了市里。他们却将儿子的学籍转到了县一中,因为县一中的高考升学率在全省名列前茅。并且,郑崇文的老伴前几年去世了,孙子陪伴爷爷生活在一起,不是会使爷爷少些寂寞吗?郑崇文的孙子郑晓春恰巧在家,他听李思雨说《辞源》不轻,便吩咐晓春替李思雨拎进家来(李思雨左手水果篮,右手抱束花,没法同时拎上《辞源》)——那晓春与思雨姑姑下了三楼,来到车前,李思雨说:“别拎着,要抱着,挺沉,怕拎带断了,损坏了外壳。”

晓春说:“好,听姑的。”

待李思雨打开后备厢,二人都傻眼了,哪里有什么《辞源》,不翼而飞了!

晓春说:“姑是不是忘带来了?”

李思雨说:“不可能,我昨晚根本没开过后备厢!”

她愣愣地想了会儿也就想明白了,肯定是那么回事——自己从后备厢取出医药包救人时,没顾上按下盖子,而有那司机被红红的外壳所吸引,断定内装的是值钱之物,趁人们都围过去看自己救人(其实也有人觉得或许会帮上什么忙),左右没人注意,光天化日之下顺手牵羊偷走了。

连李思雨那么有修养的人,都忍不住当着是初中生的郑晓春骂了句:“世上的王八蛋还真不少!”

郑崇文听她恼火地解释后,劝她不必太生气,只当自己心领了,不那么劝又能怎么劝呢?但师生二人乍见时的快乐气氛,不可能不大受影响。以至于李思雨开车回村时,仍忍不住一边时时用双手拍方向盘,一边又破口大骂:“他妈的,他妈的王八蛋,不得好死!迟早会被车轧死!”

那高速公路上的盗贼名叫李亢龙,与李思雨老家同在李村。对于已经不再是农民的农家儿女,“老家”的意思即父母所在的一方水土。纵然父母已作古了,老家那也还是老家。农村出来的人,一般都有二三家亲戚仍在老家,若关系处得挺亲,老家便仍有几分“根”的意味,普遍之人隔几年也便总想回老家重温一次人生的旧梦。

李亢龙这个“九〇后”够命苦的,幼失双亲,由舅舅和舅母抚养大。那年舅舅和舅母已有了一个女儿,大他五岁,本想再要一胎,因日子过得紧没敢要,将他当成亲儿子来养。李亢龙天生不是块善于学习的材料,连高中都没读完,辍学后跟些半大孩子在村里混了两年,刚满十八岁就出外打工去了。文化程度不高,又没什么技长,所干只能是工资偏低的力气活。但他有一点是确应肯定的,便是尚存感恩之心。虽然自己收入有限,逢年过节,都会给舅舅和舅母寄些钱,多少是那么个意思,而他舅舅、舅母也常念他的好。他也挺有自知之明,既然缺乏往远处闯的资本,便基本不离省,在省城打工的岁月最多。因为颇讲义气,便也有了三朋四友,开的那辆旧宝马是向朋友借的。以往他回李村,一般不空手。烟酒茶是必带的,并且也会给外甥女带些东西,衣服、鞋、文具、图书什么的,因而他和表姐的关系也算良好。舅舅一家是他仅有的亲人,他怕和他们的关系搞掰生了,那他在世上就无亲人,李村对于他只不过是埋着自己父母的地方了。这次他走得仓促,什么都没带。本想在路上买,却因自己开的车一离开省城就汇入车流中了,路上没买成。

他那辆老旧宝马在李思雨那辆新车后边,前车后备厢的盖子掀开着,《辞源》红得夺目,想装没看到都不可能。

他以为那是一盒特高级的茶。

能给舅舅、舅妈带回一盒好茶也挺有面子啊,他们从没喝过好茶!

这念头一产生,他鬼使神差地下了车。

他往上一拎,重量使他立刻明白绝不是茶——要么是酒,要么是玉的或铜的工艺品。如果是后一类东西,肯定值不少钱。不值钱的东西,也不至于配那么不寻常的外壳啊!

已将别人的东西从别人车的后备厢拎起来了,这一拎可就放不下了。

他想得怪周到的——如果直接放到自己车上,而那女车主压上后备厢时发现不见了,声张起来,万一还有人看到他的行径了,当众指证,自己岂不是被抓了个现行吗?

那会儿,少数仍待在车里的人,几乎全在看手机——该着他得手。

于是他拎着《辞源》往前走。前方路边上,顺着一溜儿塑料的隔离墩;他将《辞源》放在隔离墩后了。这么一来,不论被找到了或没被找到,“偷”字就根本与他无关了。

李思雨成功地使那位老人脱离了生命危险后,回到自己的车那儿,没细看后备厢少没少东西,压下盖子,如释重负地坐到自己的车里去了。

也正是在那一时刻,收费站又放行了。李亢龙的车缓缓往前开了十几米,暂停了一下,他下车将《辞源》快速地拎上了自己的车,那仅是数秒内的事。

等他的车也过了收费站,李思雨的车已没影了。

“绝不是玉器,肯定是酒!”

《辞源》放在李亢龙他舅家的餐桌上时,他外甥女做出了特权威的结论。那初二女生指着“辞源”两个金字进一步说明:“看,明明写着醉源嘛,除了酒,还有别的东西能使人醉吗?”她戴着近视眼镜,而“辞源”二字是篆体,并且不大,笔画多的“辞”字就极像“醉”了。

当舅的自然会问李亢龙,自己带回来的东西何以不知道是什么呢?

李亢龙搪塞地说朋友送时没告诉他是什么,只说是“好东西”,算是向他亲人表达的一份心意。

舅妈欣慰地说:“你朋友真好。好朋友要好好处,如今交上位好朋友是种幸运了。”

表姐夫说:“醉源的意思,我理解那就是美酒的源头呗。敢这么起名的酒,绝不是咱们老百姓喝得起的酒!两年多全家没聚齐过了,拆开拆开,一会儿吃饭时,咱们也当上流人士一把!”

“滚一边去!”表姐立刻双手按住《辞源》严肃地说,“留着,得派大用处!”

表姐的想法是——女儿马上就初三了,要考上大学,必须先考上重点高中。新规颁布后,百分之四十五的初中生上不成高中了,被分流的注定多数是农家儿女。所以,女儿如果能考入县一中,以后考大学的把握就大了。但那得既凭分数,也凭关系。她已经求托李百通到时候帮着走走后门了,李百通也答应了。这么高级的酒,应该送给李百通。

表姐夫不以为然地说:“一瓶酒就能把那么要紧的事给敲定了?说得轻巧,吃根灯草!除非送茅台,还得成箱的才起作用!”

表姐生气地说:“闭上乌鸦嘴,再胡咧咧我扇你!钱的事用不着你操心,我早有准备了。”

舅舅支持表姐的主张,说到时候自己也会有所贡献。农民的生活一天天变好了,尽力使下一代人受到大学教育,乃是家长们的正事。为了实现愿望,该四处打点的钱就该舍得花,抠抠搜搜的办不成大事。

舅舅说那番道理时,舅妈频频点头,表示非常认同。

而那初二的少女则恒心大志地说:“你们大人只管放心,我一定努力学习,刻苦再刻苦!”

听着亲人们你一言他一语地说话,李亢龙默默吸烟,始终没插嘴。自己一念既起,以可耻的行径窃为己有的“醉源酒”,若能为外甥女升高中起到铺垫作用,他觉得也不枉自己在高速路上“胆大心细”地干那么一次。

他虽是个不太可能再有什么出息的人,却也基本上是个正经人。那种可耻行径,对于他是人生第一遭。

翌日,“醉源”出现在了李百通家。

此人人如其名,交结颇广。自称“社会人”,常在别人面前摆出一副“全县谁不给我李某点儿面子”的架势,仿佛方圆百里没有他不认识的人,没有他打不通的关节,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在李村感觉他吹牛的人不少,认为他能力大的人也挺多,十之七八是小青年和妇女,某些小青年还挺崇拜他的。他原是村委会主任,大事小情说一不二时,每有村人告他的状,揭发其在租卖土地过程中的经济问题和平常日子乱搞男女关系的劣习。他因而“让贤”了,有关方面却并没将他怎么样,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县里、市里都有他的后台,将他罩得挺安全。

李百通早已在县里买下了几处房,他家在村里的老宅也翻建成大别墅了。那日,他和他儿子恰巧在村里商议什么事,李亢龙他表姐看到他出入了,让丈夫赶紧将“酒”送去。李亢龙他表姐夫走后,李百通看着酒说:“想什么呢!靠这么一份酒,就能支使我替他们办成事了?太拿我不当盘菜了。”

他儿子从外壳上发现了一行小字,念出声来:“中华书局……奇怪,出书的单位也做酒了?”

李百通吩咐:“手机上搜搜,中华书局是什么级别的局?”

儿子搜到了,看着手机告诉他——虽是出书的单位,却是1949年以前的老字号,名人创办的,正局级。

李百通寻思着说:“看这漂亮的外壳,必定是特批的礼品酒。如今的人,谁还有闲工夫看书啊!书不好卖,特批他们搞份礼品酒四处送送,以酒养书,争取多销销书也在情理之中。书再不好卖,出书的老字号单位那也得保住啊。”

他儿子说:“那些咱不管,与咱们不相干。单论这酒,敢叫‘醉源’,品质肯定上档次。我要当交警那事儿不是得求我赵叔吗?他特爱喝新牌子的酒,我送给他吧?”

李百通说:“行。你赵叔不是外人,你一会儿就送去吧。他在交管局大小是个头,你的事还真得麻烦他先把后门撬开道缝儿。不必带钱,代我捎句话就行——大德不言谢,人情后补。”

当天,“醉源”就又到了那位“赵叔”家。

“醉源”这一包装别致又高级,全县人都没听说过的酒,由于外壳上印有“中华书局”四个具有毫无异议的文化元素的字,在该县形形色色的编织关系网的人中成了奇货,成了香饽饽。

几日后,“醉源”转到了一位副县长家。那位副县长本人并不怎么爱喝酒,却有收藏罕见之酒的雅好。然而生活往往捉弄人——偏偏的,那几日内市里某系统将一批干部集中到了县里开什么行业的什么会议,其中有几位是副县长初、高中或大学的同学。人在社会关系方面大抵喜欢往上交,正符合着“人往高处走”那句老话,官场之人尤其如此——县里爱交市里的,市里爱交省里的,旧交希望长久,新交但愿巩固;这种自下而上的结交有哈着 的意味。

于是,周末晚上,几位市里的干部同志聚在了副县长家。纪委查得紧,这是他们心知肚明的,在家里聚好解释一些。

又于是,并不爱喝酒的副县长,捧出了昨天刚收下的“醉源”。看,我可是什么少见的酒都有!——他那种显摆的心理特强。

盒子一打开,“醉源”,不,《辞源》呈现出了本尊的真貌。煌煌三大本,每本都有砖那么厚。主人客人全愣住了,旋即客人皆大笑。在那一阵笑声中,副县长尴尬极了。好在他家还有茅台,否则岂不是得现买去了?

酒过三巡,一位客人问:“谁送给你的?”

副县长说是一位镇长送的。

客人沉吟着说:“那位镇长不寻常,提醒你得多研究研究他。”

副县长反问:“此话怎讲?”

客人说:“响鼓何必重锤?自己思量。”

副县长一时发怔。

另一位客人点拨道:“如果有人敢送我《新华词典》,我肯定当面骂他。词典也罢,《辞源》也罢,有什么区别?送得意味深长嘛!”

副县长顿悟,又尴尬起来,赤颜骂道:“他妈的反教了!”

“喝酒喝酒,别扫了咱们兴!”

另几位客人打圆场。

好饮者们所言之“聚聚”,大抵便是“喝一通”。一切菜肴,只不过都是佐酒菜。客人们喝得都很尽兴,唯主人强作欢颜,心头添堵。待客人散去,独自僵坐生闷气。第二天一觉醒来,那股闷气非但没消,反而在胸中越加发酵。

偏巧,那个周一上午,由他主持召开廉政会议,参加者皆各乡镇干部。他坐在车里还生着气,联想多多——觉得自从新提了一位年轻的、仕途分明宽广的副县长,那使他添堵的镇长喜新厌旧,巴结新领导唯恐不及,疏远他这位老上级毫无忌惮。也许实际上并非如此,但他将桩桩件件的事那么一联想,联想遂变成了铁打的事实。车已经离开他家几分钟了,他居然命司机返回去,拎上了《辞源》。

于是,大红外壳的《辞源》,夺目地出现在讲台桌上。此前,它每次都是被捧着,经一双双手由社会坐标的低处向较高处奉献,也都是单人对单人的过程,像一切见不得人的行为,起码谈不上光明正大。而此刻,它“现身”于众目睽睽之下了。它的后边坐一位副县长,副县长的后边,是令人肃然的会标。台下的人,皆以近乎仰视的目光望着它。简直可以说,那是它的高光时刻。

“同志们,这是什么呢?这是一套《辞源》。可是呢,你们之中某人,却将它当成名贵酒,天黑后送到了我家里,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我曾多次在大会小会上强调,凡带礼品的人,不管你是谁,也不管礼品是什么,请勿进入我的办公室,更不许按我家门铃!对于我,他们是不受欢迎的人!但你们中,仍有那种厚脸皮的人,偏要试探我的自律红线,干侮辱我的事!同志们,受贿从收礼开始,一步错,步步歪,腐败的胆子是由小变大的,这一道理我多次告诫过诸位嘛!……”

副县长的话铿锵庄严,掷地有声,紧扣会议主题。

台下鸦雀无声,如无人。

“一个‘辞’字,因为是篆体,就不认识了?就看成‘醉’了?不是眼神儿问题,是文化水平怎样的现象!丢人嘛!当然啰,将它送给我的人,也许别有用心,意在讽刺我的文化水平低,需要经常翻翻《辞源》,再多储备些字词。喀喀,谈到文化嘛,不谦虚地说,在这个空间里我水平最高。所以我也要奉劝某人一句——少跟我玩这种勾当!我的枕边书是《资治通鉴》!你也许都不知道是谁著的!开完会,请你自己把它拎回去!我不点你名,等于给你留了一个全乎脸!……”

他夹枪带棒一番宣泄,台下那镇长可就羞死了,巴不得有“土行孙”的本领,一头钻入地下去。

那镇长当日也将另一个错将《辞源》当“醉源”的下属臭骂了一通,骂得对方干眨巴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自认晦气。

如此这般,一套《辞源》,又由一双双手,从社会坐标的较高处向低处“物流”。在这一过程,它就不那么受待见了,被往地上摔过,被踢过,每一个被斥责甚或辱骂过的人,不但会将光火理所当然地发在“下家”身上,也会发泄于那套《辞源》上。

被李百通的儿子亲昵地称作“赵叔”那人,对李百通的儿子更加不留情面——他不但骂了,还扇了李百通的儿子一耳光。由于有求于人家,那平素里腰间横扁担似的小伙子,只能识趣地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过后他不但骂了李亢龙的表姐夫,也扇了他同样该叫叔的人一耳光。李百通袖手旁观,仿佛觉得他儿子做得对,替他做了他想亲手做的事。

“我今天把话挑明了,你们求我算是白求了,把你们那鸟东西带走,以后别出现在我面前!”

他将《辞源》扔出了院门。

李亢龙也陪表姐夫去到了李百通家。他俩本以为是去听好消息的,岂料遭到了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霎时间,李亢龙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抡起院中一只高脚凳,当院耍起了全武行。李百通家恰有另外几个年轻人,是他儿子的哥们儿,便也加入了打斗。

李百通报案了。他报的案,镇派出所行动超快。他们赶到现场时,双方各有皮肉伤。李亢龙和他表姐夫的伤还多些。但他俩毕竟是在别人家院子里开打的,派出所的人也不听他俩辩解就要给他俩上铐。李亢龙哪会服服帖帖地任人摆布,挣脱控制跑了,而他表姐夫被铐走了。

李亢龙他表姐闻讯后,前往李百通家讨说法。李百通家大门紧闭,任她怎么敲也没人开门。求人不成白送礼,而且送出这么个恶果来!那女人咽不下气,双手叉腰,冲着李百通家大门就骂开了,边骂边嚷嚷,将自己知道的以及听说的关于李百通的烂事儿抖了个遍。那时,李百通父子已从后门离开,驾车去往县里的家了。

当晚,李亢龙他表姐经人引荐,也到了县里,出现在李思雨她老师家。

快十点的时候,郑老师与李思雨视频了片刻。

“思雨呀,别问为什么啊,照我的话做就是。带上你父亲,明天离开你们那个村吧。”

“为什么啊?”

“因为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呗。”

“可是老师,我不明白……”

“以后我会告诉你为什么的……”

“老师,你摊上什么不好的事了吗?”

“我会摊上什么不好的事呢,别想那么多,一要放心,二要听话……”

“那,我明天顺路与你告别……”

“不许。如今联系这么方便,告的什么别嘛!……还有,我听说市文旅局有人追求你?”

“……”

“说话呀!”

“不瞒老师,是隋局长。”

“他是副的。”

“他说明年有可能是正的了。”

“三十六岁,仍单身,按说你俩挺合适……”

“谢谢老师支持!”

“我不支持!我的看法是此前看法!这事儿你也得听我的,吹!赶紧吹!坚决吹!……”

“可是老师……我一头雾水……”

“我还是那句话,以后解释!兴许,以后都不必我解释了!……”

尽管满腹疑惑,但李思雨请的是短假,开课在即,也就服从了老师的指示。回到省城后,一忙,当时的疑惑荡然无存也。

大约半个月后,她那个“群”里炸开了锅。一些县里的、市里的人疯传——县、市两级官场地震了,有自首的,有失踪的,有跳楼摔断了腿的。自然,被纪委带走的最多,包括隋局长。有人用“官场塌方”来形容。

而消息灵通之人确凿地说——一套《辞源》是导火索;一位神秘人物给省纪委写的一封举报信撕开了县市官场腐败的纱幔;而一名副县长的交代牵扯出了多名干部……

“神秘人物”之说使李思雨想到了自己的老师。

她正犹豫要不要与老师通话,老师的视频又拨过来了。

“哈哈,思雨呀,看,你要送给老师的大礼,到底还是属于我了!这就叫,命里该有的,早晚会有。不该有的,非要有那就必出事!今后,你这份大礼,就是老师的镇宅之宝啦!……”

视频中出现了那套《辞源》,仍红得喜人。

老师说是自己在地摊市场发现的,见外壳内面有李思雨写的一段谢师文字,毫不犹豫地出三百元买下了。又说,虽破损了多处,有些书页被撕过,但已经由自己仔仔细细地粘贴好了。

看着老师喜笑颜开的样子,李思雨将想问的话咽下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2023年5月27日于北京 rGB63Rbo61QTHp9d5vf1XDpiCtEcBJEjq6veoycIN/zBwfAapgqKv9+Voboywx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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