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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李白的家世

距今一千二百多年前。唐代剑南道北部的崇山峻岭之间,一条崎岖的山路,蜿蜒向南。一阵杂沓的马蹄声,打破了山中的寂静。几匹骏马自北而来,路很难走,骑者不得不按辔徐行。中间一人,银鞍白马,头戴布笠,身裹斗篷,一身远行装束,腰间挂着一柄长剑。前后数人,显系随从,也带有武器。

他们是什么人?没有人知道。只见骑白马的人,三十开外,浓眉大眼,器宇轩昂,神情严肃,一言不发,好像心事重重。

他们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只见他们风尘仆仆,人困马乏的样子,恐怕至少已走了千里路程。

他们到哪里去?还是没有人知道。只见他们一直向南,向南,看看到了江油关,过了江油关便是去绵州和成都的大路,但他们却折向西,进了山中的一个小坝子。

他们好像专门找偏僻的路走。由关陇入蜀,本来有三条路:居中的一条是金牛道,经宝鸡、广元、剑阁、绵州,而至成都;靠东的一条是米仓关道,经汉中、巴中、阆中、绵州,而至成都;靠西的一条是阴平道,经武都、青川、平武、江油、绵州,而至成都。前两条路都比较好走,来往客商亦多。这一行人却偏偏走的是崎岖难行、人烟稀少的阴平道。

偏僻荒凉的昌明县青莲乡里来了一位异乡人,据说是从西域经商回来的,看上了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想找一个幽栖之处,便在这里安家落户了。因为他姓李,是客户,当地人便称他“李客”。这就是李白的父亲。

李白的家世一直是一个谜。

关于李白的家世,李阳冰《草堂集序》是这样介绍的:“李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暠九世孙。蝉联珪组,世为显著。中叶非罪,谪居条支,易姓与名。……神龙之始,逃归于蜀……”

关于李白的家世,范传正《李白新墓碑序》是这样介绍的:“公名白,字太白,其先陇西成纪人。绝嗣之家,难求谱谍。公之孙女搜于箱箧中,得公之亡子伯禽手疏十数行,纸坏字缺,不能详备,约而计之,凉武昭王九代孙也。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故自国朝以来,漏于属籍。神龙初,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父客,以逋其邑,遂以客为名,高卧云林,不求禄仕。”

关于李白的家世,魏颢《李翰林集序》是这样介绍的:“白本陇西,乃放形,因家于绵。”

李阳冰、范传正、魏颢三人的介绍,其实都是根据李白生前口述。范传正虽然是根据李白的儿子伯禽“手疏”,而伯禽“手疏”自然也是从他父亲那里听来的。

关于李白的家世,在李白的诗文中有这样一些自我介绍:

《与韩荆州书》:“白本陇西布衣,流落楚汉。”

《上安州裴长史书》:“白本家金陵,世为右姓,遭沮渠蒙逊难,奔流咸秦,因官寓家,少长江汉。”

《赠张相镐》诗:“家本陇西人,先为汉边将。功略盖天地,名飞青云上。苦战竟不侯,当年颇惆怅。……”

《为宋中丞自荐表》(李白代御史大夫宋若思起草的向唐肃宗推荐自己的报告)中,关于家世,只字未提。

以上文字,无论是旁人介绍,还是李白自我介绍,虽然最终都是出自一人即李白本人,但仔细一研究,就会发现:它们总是辞意闪烁,前后矛盾,而且讳言近代。

首先是“凉武昭王李暠九世孙”问题。既是“凉武昭王李暠的九世孙”,那就应该是唐玄系的族祖;唐玄宗又在天宝元年下过诏书,准许李暠的子孙“隶入宗正寺,编入属籍”,就是说可以登记上皇族户口。为什么李白一家没有去登记呢?李白在天宝初年被玄宗召见,待诏翰林,三年之间,多次见到皇帝,为什么不敢启齿呢?李白晚年境况那样困难,求人推荐之情那样迫切,为什么在给朝廷上书时对自己的本是“天枝”“帝胄”的家世却避而不提呢?

再是李白的祖先窜居西域一事也令人生疑。李阳冰说是“中叶非罪,谪居条支”;范传正说是“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魏颢只说是“放形”;李白自己说是“遭沮渠蒙逊难,奔流咸秦”……这几种说法,无论在地点、年代、因由上,都互不一致。首先是碎叶和条支并无隶属关系,一北一南,相去千有余里。再是“遭沮渠蒙逊难”,即沮渠蒙逊破凉,事在南北朝宋武帝永初二年(421);“隋末……被窜于碎叶”,事在隋炀帝大业十四年(618)。前者属于国破家亡,后者属于犯罪流放。二者在时间上相去两百年之远,在事情性质上也迥不相同。究竟是因国破家亡,出奔异域呢,还是因为触犯刑律而被流放远方?

紧接着一个问题就是:李白的父亲李客究竟因何“逃归于蜀”或“潜还广汉”?假若事属前者,即国破家亡,出奔异域,则到唐中宗时,已是二百年前往事,而且当时的天子也是凉武昭王李暠之后,李白的祖先早该大摇大摆返回原籍了,又何至于到唐中宗时才“逃归于蜀”?假若事属后者,即触犯刑律,流放远方,也已是一百年前旧账,至少已隔三代,流放决无世袭之理,何况唐代刑律相当宽大,李白的父亲李客也可以正大光明回到故乡,而用不着“潜还广汉”。总而言之,李白的祖先无论是因为国破家亡,出奔异域,还是因为触犯刑律,流放远方,都显然不是李客“逃归于蜀”或“潜还广汉”的真正原因。这就使人不能不怀疑李客之“逃归”“潜还”,而且跑到偏僻的大巴山中来,显系是别有他故,恐怕不是一百年前的旧案,而是他本人的新“案”。

李客本人有什么新“案”呢?

在王琦编著的《李白年谱》中,有这样一条材料:“《杜诗补遗》曰:范传正《李白新墓碑序》云,白本宗室子,厥先避仇,客居蜀之彰明。”这一条材料列在仅供参考的“传疑”内,一向不大被人注意,但却值得注意。试将《杜诗补遗》所引用的范传正《李白新墓碑序》文字,和范序原文对照,就可发现,这段文字并非引文,而是释文,即《杜诗补遗》的作者对范序中“神龙初,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父客,以逋其邑,遂以客为名。高卧云林,不求禄仕”这一小段文字的解释。解释中提出的“避仇”一说,很有价值。

按“逋其邑”一语,出自《周易讼卦》:“九二,不克讼,归而逋其邑。人三百户,无眚。”意思就是说,官司打不赢,逃亡到人烟稀少的偏僻地方,就可以免灾。《杜诗补遗》的作者很可能正是从这里得出“避仇”一说。

魏颢的《李翰林集序》中所谓:“白本陇西,乃放形,因家于绵。”同样也是这个意思。“放形”者,放浪形骸之谓也,放荡不羁之谓也。《三国志·魏志·武帝纪》:“任侠放荡,不治行业。”《唐书·刘义传》:“刘义亦节士,少放肆,为侠行。”《隋书·刘昶女传》:“女弟居士,任侠,不遵法度。”在历史上的人物传记中,任侠多被视为“不遵法度”的“放荡”“放肆”行为。因此,“放形”一语,实际上就是暗指李客曾经有过任侠行为。

任侠和避仇联系起来,李客本人有什么新“案”,就可以不言而喻了。

唐开元年间,曾经禁过游侠。即使被杀的人罪该应得,杀人者亦须依法治罪,甚至处死。在这种情况下,任侠之人自然就只有“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甚至终其一生,“高卧云林,不求禄仕”了。而他的亲友在介绍家世籍贯时,也就只有“为尊者讳”“为亲者讳”,而不得不使用托辞和曲笔了。

从李白少年时代的一首诗《赠江油尉》可以看出来,当时江油、彰明一带是多么偏僻的地方:“岚光深院里,傍砌水泠泠。野燕巢官舍,溪云入古厅。日斜孤吏过,帘卷乱峰青。五色神仙尉,焚香读道经。”一直到清代乾隆年间,这里仍然是“荒城斗大俯江滨”“市廛寥落等山村”(县令朱琦《彰明杂咏》,见《江油县志》)。这样的偏僻的“荒城”,这样的寥落的“山村”,正是避仇者的逋逃薮,正是逃世者的好地方。而李客“高卧云林,不求禄仕”云云,恐怕不仅是后来撰碑者的讳辞,可能也是当时侨居者的借口。

开元、天宝年间,以碑版文字著称的李华,本是李白的好友,又是本家。按说他对李白的家世应该是了解的。但在他为李白撰写的墓志中却只字不提,讳莫如深,而且文字简短得出奇,以致注家王琦也感到奇怪:“寥寥数语,何其惜墨如金乃尔!”然而李华为别人撰写的墓志却不是这样,死者的家世多少总要介绍一下,文字也相当长。为什么独对李白“惜墨如金”呢?原来李华本人在“安史之乱”中有点问题,因此遭到贬黜;而此人性格本来就是“外若坦荡,内实谨重”,这一来自然就更加小心谨慎了。大概他知道李白家世有难言之隐,殊多伪托。他既不能直说,又不敢附和,于是就只好“惜墨如金”,避而不提了。

李客避仇一说如能成立,则在李白研究中遇到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系列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为什么李白及其亲友关于李白家世的文字显得那么迷离惝恍,矛盾百出?为什么李白这位“凉武昭王李暠九世孙”,只敢私下和朋友谈谈自己显赫的家世,而不敢公开形诸文字,更不敢到朝廷去登记?为什么李白在他的诗文里,对妻子、对儿女、对兄弟都多次提及,而且专门有诗寄赠他们,多次表现了他的天伦情笃,独对他父亲讳莫如深?为什么李白那样怀念他的故乡,“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却直到头白不归来?为什么李白从小就好击剑任侠,这种性格和本领从何而来?他的诗歌中为什么多次描写侠客,多次歌颂侠客,而且描写得那么真实,歌颂得那么热烈?“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耀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侠客行》)这位赵客(或他的模特儿)究竟是谁?神秘的李客,在这里可以说是呼之欲出了。

关于游侠,历史上儒法两家都是反对的,唯独司马迁加以赞扬,认为游侠虽然不是解决社会问题的正当道路,但他们豪爽的性格,不怕牺牲的精神,扶危济困的宗旨,都是可钦可佩的。因此,司马迁在他的《史记》中特立“游侠列传”,记载汉代的大侠朱家、郭解等人事迹。特别难能可贵的是:司马迁把扶危济困的游侠同仗势欺人的豪强加以区别,对前者加以赞扬,对后者则加以批判。

李客任侠杀人的详情虽不得而知,但从他避居穷乡僻壤,隐姓埋名,终其一生看来,绝不属于欺压贫贱、侵凌孤弱是可以断定的。甚至他的儿子李白终其一生,也对他父亲讳莫如深。亲友们在介绍李白家世时不得不使用曲笔,则其仇家属于可畏的豪门权贵也是可以想见的。由此可以推定:李客的任侠杀人属于扶危济困或申冤雪恨,而不属于仗势欺人。

神秘的李客啊,你原来是一位以李为姓的侠客!你把倜傥不羁的性格传给了你的儿子,你把扶危济困的精神传给了你的儿子,你把对封建社会的叛逆精神传给了你的儿子。你的儿子李白也没有辜负你的教养,他继承和发扬了你的精神。不过不是用剑,而是用笔;不是为一人一家,而是为千千万万的人民。 T/h8up4a8W3+zO8OWouNf8ABfcZyu4J6m8DvCzTNGLgvAoisq2fG5gKDzlWUPp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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